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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爱某个人就让他自由》(1)

  星期天,木子到我家里来打秋风。他单身一人,总是轮番着对朋友们搞突然袭击,不请自到。他跨进我的家
门之后,就像鬼子进村一样,神经紧绷,面色冷峻,一声不响地往楼梯上跑,径直闯入阁楼上我的画室,把我近
期完成和未完成的画作一幅幅翻开来,仔仔细细看,掏着耳朵,挖着鼻孔,挪前退后地看。看完之后,他松一口
气,嘴巴一咧,自己对自己笑起来。我的画作还是那个水平,没什么创新,也没什么突破,位置介于画匠和画家
之间,勉强能卖几个小钱。他放心了。
  木子是个鬼头鬼脑的小个子男人,心眼儿也小,自己在事业上一筹莫展,就总是担心朋友们一夜成名,把他
一个人孤另另地抛在原地。
  他的担忧实在有些多余。吃艺术饭的人,三十岁之前还没有折腾出什么动静,以后的日子,纵有出息也不会
太大。像法国画家享利.卢梭那样,五十岁从海关退休才献身艺术,而后在主流之外独树一帜,成为大师,恐怕
是艺术史上少之又少的特例。我今年已经四十岁了,成名成家的好梦早就止息不做,有一门手艺能够令我月月小
有进帐,全家衣食无忧,我已经心满意足。
  木子从楼梯上轻轻松松下来,到厨房监督我做饭。他对饭菜的精美程度要求不高,一般情况下,油水足一点
就行。也难怪他,平常一日三餐总用微波炉食品打发日子,嘴巴里肯定寡淡至极,对大鱼大肉的迫切向往是可想
而知的事情。
  他叉开双腿,反身骑坐在一张靠背椅上,下巴垫着椅背,笑嘻嘻地盯着我看,把我心里看得发毛。
  \"有毛病啊!\"我把菜刀重重地剁在砧板上,指责他。
  他说:\"我没有毛病。我要是出毛病,那就是有了情况,你该为我庆贺。\"
  \"那你什么意思?你不正常。\"
  他\"嗤\"地笑出来:\"是马宏。\"
  我说:\"马宏?\"
  他点头,非常肯定:\"马宏。\"他又说:\"马宏这个家伙啊!\"
  我愣愣地张开嘴,一时间都忘了砧板上还搁着一块等待切割的肉。用不着木子再说,我已经明白了大概是怎
么回事。马宏一定又被哪个女人粘上了,他有了新的爱情。不管他愿意还是不愿意,爱情漫溢的最后结果,他将
要再一次步入婚姻殿堂。
  \"谁?不会是又一个待业女青年吧?\"我问木子。
  \"不,人家在外事单位工作,正经八百的法语翻译。\"木子语调怪怪的,显而易见地带着一种嫉妒和酸涩。
  我又一次惊讶:\"学法语的?\"
  \"是啊。\"木子说,\"不是因为法语,他们之间还接不上碴。\"
  我在心里长叹了一声。可怜的马宏啊,哪怕他跟一百个女人缠绵交欢,爱了再恨了,结婚而后离婚,他心里
始终横亘着居真理的影子??去法国读书,在法国定居,漂亮的、现代的、思想自由的居真理。他是一个生活在
梦里的人,他的身子在现实的世界里随波逐流,好脾气地把迎向他的女人一一地接纳过去,抚慰和安置她们,不
让任何一个人失望而去。他的灵魂却站在高高的云端,凝视居真理的身影,想她,爱她,渴望着有一天能够跟她
终成眷属。他们一次次地相会,见面却又分手,完全是马宏个人的悲剧,性格的悲剧。
  八十年代中期,马宏是市里一家历史最悠久的影剧院的职工,专门从事影院大门外电影海报的制作。木子刚
从师范美术系毕业,教中学美术。我在出版社画封面插图。我们三个人分住在三家单位的集体宿舍里,在一次画
展上偶尔相识,成为朋友。马宏的女友居真理那时候大学在读,学的是法语,高高的个子,有两条小马驹一样健
壮漂亮的长腿,脑后束成一把的长发也总是像马尾巴一样快活地扫来扫去,把我们看得眼睛发直。马宏很为他的
女友骄傲,他常常坐在城中广场的石凳上,眯起眼睛看身边来来往往的年轻女孩,而后挺直了腰板,不容置疑地
向我们宣布:\"走遍全城,你们找不出第二个像居真理这样的,绝不可能!\"
  这话我们同意。好女孩子可遇而不可求。我们很羡慕马宏的手段和运气。但是公平的说,马宏自己并不比居
真理逊色。马宏那时候已经是本市美术界小有名气的人物,一颗冉冉上升的新星,年轻轻的就加入了全国美术家
协会,接下来有望成为新一届市美协的理事。他体型硕长,衣着整洁,常年跟颜料打交道的那双手总是洗得干干
净净,手指修长柔韧,显得敏感而又多情。他的发式不像大多数年轻画家们那么夸张,长短修剪得恰到好处,发
梢微微有一点自然卷曲,仰天或低头的时候,柔软滑顺的头发会跟着他的动作无声流动,时而披散时而聚拢,黑
色细沙从指间簌簌泻下那样的感觉。最出奇的是他的眼睛,羊羔一样漂亮和温顺,眼中总含着笑意,温润和略带
羞涩的笑,瞳仁的颜色还特别浅,眼皮四周是一圈油润的光晕,这就使他的目光特别温暖而朦胧,带着冬夜炉火
的诱惑,会把女孩子的身心看得发软,融化,战栗,甚至迷乱。
  马宏自己并不清楚他目光的杀伤力,那时候他只对居真理忠诚,对别的女孩子,无论是妖娆的,娇媚的,还
是清纯的,似乎都没有太多兴趣。这使得我和木子嫉妒得咬牙。我们一直都渴望得到哪怕只有他十分之一的体貌
上的优势,这样就不至于让我们在对女孩子的进攻中屡战屡败。
  认识我们不久,马宏遭到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次打击。
  那一年,省外文书店在新落成的营业大楼里举办了一次规模甚大的国际图书展。无论从展览的内容还是形式
来看,那一次的活动都是盛况空前的,是令我们这些没有机会出国见世面的小人物大开眼界的。
  我们三个人结伴去看过一次。而后马宏陪居真理去看过一次。最后一次马宏是一个人去的。马宏在一本图文
并茂、装帧精美的法文图书前徘徊良久。那本书的题目是《 le souterrain de paris 》,翻译
成中文,应该是《巴黎的地下世界》。前一天居真理跟他一块儿翻看章 密谋革命者以及年轻的洞穴爱好者、酷爱
猎奇的先锋艺术家。每年都有成千上万来自世界各地的人秘密潜入进去,或者企图在非同寻常的世界里从事艺术
创作,或是为了享受那里寂静的氛围,甚至为了举行某种神秘的仪式。这本书里写的就是巴黎地下的故事。书中
大量的图片,拍的也是这个幽秘神奇的地下世界。
  马宏徘徊在法文版图书展销柜台前的时候,心里有了一个激动人心的念头:他要得到这本漂亮得像圣诞礼物
一样的书,为居真理。他认为学法语的居真理会渴望拥有这样的一本法文原版书。
  马宏指着书问书展的工作人员:\"它卖吗?\"
  工作人员不屑地瞥了马宏一眼。马宏穿一条皱巴巴的卡其布裤子,手织的睛纶线毛衣,鞋跟磨损得半边高半
边低的猪皮船鞋。工作人员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卖。\"但是他接着又说:\"你不会买。\"
  \"你怎么知道?\"马宏好脾气地问。
  \"太贵。\"
  \"有多贵?\"
  \"四百法郎。\"
  \"……\"马宏不说话了。画海报的马宏别说四百法郎,就是四个法郎都拿不出来。他连常见的美金都没有摸过,
法郎对于他来说该是一个多么遥远的东西。
  但是马宏没有死心。他一心一意要得到那本书,其念头强烈得近似魔狂。趁展台工作人员转身去招呼另外一
个顾客的当儿,他居然鬼使神差地抓起书来,迅速地塞进毛衣胸前,两只手交叉抱在胸口,面色紧张地往展厅大
门处突围。
  他不知道国外图书那时候都用上了条形码,购买之后要进行消磁。他走到门口,一只脚刚刚迈出门边,报警
器嘀嘀地响了,他被展厅里的保安扑上去逮个正着。
  在派出所拘留他的那段孤苦无助的日子里,他尝试着给他认为靠得住的所有朋友们打电话,寻求大家的帮助。
结果去探望他的人只有我和木子。我给他带去一只烧鸡。木子带给他一套换洗衣服。木子的衣服他穿着太小,上
衣紧绷绷绑在身上,裤子可怜巴巴地吊在脚踝处,这使他看上去更加落拓和悲惨。我给他带去烧鸡的同时,还带
去了一个报社的记者朋友。我的用意十分拙劣:想借报社的势头吓唬一下派出所民警。我当着那些监督我们会见
的民警的面,故意粗声大气地问他:\"你有没有受到什么不公平待遇?\"我看见他一边的脸颊肿了,眼眶处有一
块青紫,嘴唇还留着血痕。我这么问的意思,是要他自己当记者的面痛诉其不人道的遭遇,让一旁聆听的民警们
自惭形秽。可是他不敢说。他用眼角的余光瞥着旁边穿制服的民警,一再地强调,他在拘留室过得很好,人们对
他都很客气,彼此之间相敬如宾。他反反复复提醒我的是,千万别把这件事告诉居真理,一点点口风都不能透出
去。一个戴眼镜的民警同志听了之后问他:\"谁是居真理?女朋友吧?\"他又冷笑说:\"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
为。\"马宏就悔过似的低下头,面红耳赤。
  木子找他在市公安局搞宣教工作的同学帮忙说情,我卖掉了一幅林散之的草书条幅和一只下乡支农时收集来
的古董笔洗,凑齐必要的罚款,这才把马宏领出拘留室的铁门。
  马宏出门之后,被头顶灿烂的阳光照耀得无比幸福,他一手抓住我,一手抓住木子,感激涕零地说:\"从此
以后,我只有你们这两个朋友,我们是同甘苦共患难的兄弟。\"
  居真理很快知道了这段喜剧式的偷书故事。居真理知道之后非但没有疏远马宏,反而对他更加迷恋。她告诉
我们说,马宏是为她的需要而犯罪的,世界上有多少男人肯为他们心爱的女人做出为人不耻的事情?她还说,如
果有第二个肯为她偷书的男人,她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爱上他,她把自己的身子一劈两半,一半给他,一半给马
宏。
  居真理这么说的时候,我看到了木子在旁边偷偷摩拳擦掌的样子,好像他已经决定了也去为居真理偷上一本
书,他要靠这本偷来的书得到居真理的半个身子。可是我知道,木子不是马宏,他没有这种奇思异想的浪漫,更
没有这样孤注一掷的疯狂,所以他是得不到居真理的。
  很久以后,我们三个人又一次说起章 画上去、喷涂上去的五彩缤纷的文字,心里有非常强烈的愿望,想弄明
白那些文字的内容是什么,那些人出于什么样的动机和心理,想要面对这片幽冥之境表达出什么样的奇特心声。
他对我们描绘出一幅温馨至极的情景:他和居真理双双脱光了衣服,躺在床上,他的光裸的胸口上竖着这本精装
豪华的法文版图书,每翻到一幅图片,居真理就用她细长的手指点着图片中横七竖八的文字,一句句地读出来,
半猜半蒙地读出来。然后他们为那些文字的荒唐和混乱而大笑。居真理会笑得把头埋进他的肩窝,抽筋样地喘不
过气。
  那样并肩读书的一幕该是多么有趣!
  不管怎么说,经历过这样一件令人尴尬的事情之后,我们不约而同地明白了一个真理:人在世界上必须有尊
严地活着。怎么样才能获得尊严?一是有钱,二是有名。有钱,多贵的东西都可以不眨眼皮地买下,小至一本
《巴黎的地下世界》,大至罗浮宫的藏画。不光在中国的书展和画展上买,还可以亲自出国,雇人出国,到巴黎
去买,买得痛快淋漓,尽兴而返;有名,那就更加简单。名气虽然不如钱来得直接,但是在需要一本书的时候,
只要稍稍地张一张口,暗示一下,自然会有人替你买下,恭恭敬敬送到你的手上。起码在误入警局之后,人们会
客客气气地请你说明情况,绝不至于上来就是一顿老拳,打得你鼻青眼肿。
  就我们这样的三个人来说,钱和名如何才能得到?靠家庭无望,靠天上掉馅饼是梦想,只有老老实实奋斗,
面壁十年,终成正果。
  其时我们的生存环境都不尽如意,我们住的都是单位宿舍,一个十五平米的房间起码塞着三四个单身小伙子,
不说是随意作画,连看书都受着灯光和时间的制约。章 大干一场的自由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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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爱某个人就让他自由》(2)

  八十年代的城市建设远不如今天这样完美和辉煌,我们租下的那个农民小楼座落在一片开着金黄色油菜花的
庄稼地中间。农民盖它本来是自用,好歹改善一下家居条件,听到我们报出来的还算丰厚的租金,农民就动心了,
生活暂时不作改善,先收上几年租金再说。
  农家的小楼,简陋是肯定的,四壁水泥墙之外,我们住进去的几乎就是一个空壳子房间。好在我们也不是什
么讲究生活的贵人雅士,我们自己动手,把楼下隔成三间住室,楼上隔成三间画室,每人都摊得上\"一楼一底\",
可以算得上奢侈。农民为了挣他的租金,对我们简直就是言听计从,让他在楼顶开个天窗,他二话不说拿锄头捅
个窟窿;让他打掉墙壁安上半面墙的透光玻璃,他立刻叫来兄弟子侄,叮里咣啷动手砸墙。当然我们决不是无理
取闹,我们反复跟农民解释,明亮的自然光线对画家是多么重要。农民两眼茫然,并不能懂,但是一脸肃穆的面
容表明了他对我们三位艺术家是多么的崇敬。
  为鼓舞士气,我们为自己封了一个爵号:画坛三剑客。我们还抄录了 1917 年在巴黎诞生的\"达达运动\"的
一段宣言,贴在我们餐室的墙上:
  达达就是我们的强力所在,正是章 没有道德教唆的自由是十分必要。达达主义仍然局限于欧洲弱者的范围之
内。虽然它现在十分弱小,但我们希望从现在起让艺术的动物园被装点得五彩缤纷。咚咚锵!嘿啵哈啵!嘿啵哈
啵!
  万事俱备,现在我们要拼命地作画,狂热地作画,画出我们崭新的人生和光辉灿烂的前程,画出马宏和居真
理的幸福,我和木子以及我们未来女朋友的幸福。
  我们三个人当中,无论从年龄还是画坛的地位来说,马宏都是老大。马宏已经是中国美协会员,作品参加过
画展,上过杂志的封二和封三,甚至还卖出过钱,说明这世界上已经有相当数量的人在肯定和欣赏他了。相比之
下,木子的色彩感总是欠缺,画面上经常是乌糟糟的,说不出来的一种混乱,他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有什么问
题,不能说色盲吧,色差,有没有这种说法呢?他经常长吁短叹,对自己的前景不十分看好。当然他后来还是摸
索出了一种画风,能够把他那些混乱的色彩恰到好处地包容进去,成为另外一种和谐。这是后话了。
  我呢,因为本职工作是出版社的书籍装帧,基本上是个杂家,什么都能够学上两手,什么都学不出精髓。好
在我这个人本性平和,是个随遇而安的人,我不着急,慢慢画,时间长了,也有了自己的一些市场。实际上,在
我们出版系统内部,我的作品和成就还是能够让众多的编辑和作者趋之若鹜的,点名找我设计封面和插图的人如
此之多,需要排队等候,一定程度上缓解了马宏作品对我的压力。
  我绕了一个圈子,把我们三个人的情况作了一个大概介绍,最终还是要回到马宏身上,我还想对他作一些进
一步的说明。
  我一向认为马宏是个有实力的画家。如果他愿意,他可以比现在更加轻松地出名,比如把色彩弄得更热烈一
些,把笔触弄得更狂野一些,往当下各种各样的\"主义\"和\"流派\"上靠拢得更近一些。不管他内心对这一切是
否苟同,现实当中这就是出名的捷径,你只有被人们归纳入某一个\"主义\"或者\"流派\",人们对你的作品才能
够有话可说,你也才能轻而易举地跟着这些潮流一荣俱荣。
  马宏想出名,却没有学会借势出名。相反,在我们租下了农民的房子,生活在简单、平静、自然的环境之中,
某种程度上避开了城市的喧嚣和骚动之后,马宏的画风慢慢地趋向纯朴和稚拙。他喜欢用纯色,绿就是绿,黄就
是黄。他的人物基本是平面的,大大的脑袋,笨笨的手脚,木偶一样的眼神,透着儿童画的稚气和可爱。他哪怕
是画一棵树木,用的都是儿童画的笔法:从根到梢一笔不差,每一片树叶和每一串花朵都是脉胳清楚,轮廊鲜明。
他的想像力和画面变形的程度都有孩童的率真,完全的不受规矩约束,那样一种简单和大胆,常常令人匪夷所思,
只有不谙世事的儿童才能有那样的尖锐和荒诞。
  暂时还没有人欣赏马宏的画风。他需要等待。连我和木子对他都不能理解。我们认为艺术家都是攒着劲儿往
前走的,只有马宏闭上了眼睛一步步地退缩,退到原始和童稚,退回他的内心深处,那一片幽秘昏暗不可知的世
界。
  我们集体雇了一个钟点女工,帮我们打扫卫生和做饭。是房东家的女儿,名字特别朴实,就叫丫头。
  丫头在家里是老巴子,平常挺受宠。那年她二十出头,初中毕业,在乡办厂里做工,好像是缝制劳保手套吧。
我们租下房子搬过来的那天,她刚好休息,很勤快地帮我们楼上楼下洒扫除尘。她身材小巧结实,腰肢胳膊圆鼓
鼓的,胖胖的手背上有几个可爱的梅花坑,引得我们的眼睛老是要往她手上瞄。那一天她好像也特别卖力,丢了
水桶拿扫把,身子蹲下去又直起来,腰眼里安了弹簧一样,没有一点疲倦的意思。干到最后,她热得脱剩一件紧
身棉毛衫,脸颊浮着两团艳艳的红,头发粘在额头上,鼻尖上的汗珠子一颗一颗米粒一样排列着。我们都很感动,
觉得农民的女儿就是跟城里姑娘不一样,她们想要帮你的时候,那就真是掏心窝子的帮。
  第二天我们就对房东提出来,要请他帮我们找一个钟点工。丫头听说后,连工钱多少都没有问,自作主张地
辞了厂里的工,到我们小楼里上班来了。她的理由是:钟点工活不累,跟文化人相处着还能长学问。丫头来了之
后的确是尽心尽责做她份内的事,为把我们的那顿晚饭做得丰盛可口,她还自己掏钱报了商业学校的一个烹饪学
习班,每星期两个晚上,骑车进城上学。
  丫头刚来时,还不懂得装扮,穿的衣服比较土气,而且还总是把好好的衣服穿出乱七八糟的效果。比如说吧,
她新买了一件浅绿色格子的上衣,本来挺不错,高高兴兴穿到小楼里给我们看。可是她为这件上衣配了一条深绿
格子的裤子,这就很可怕了,颜色绿到了一块儿不说,大格子小格子又连到了一块儿,南美洲沼泽里的绿蜥蜴一
样,效果令人恐怖。再比如说,她有一件粉红色的尼龙花边衬衫,颜色非常娇嫩,是她的一个表姐从上海带给她
的,也是她最引以为自豪的出客衣服。粉红颜色本来就难搭配,偏偏她别出心裁地配上一条铁锈红的裙子,好端
端的衣服一下子变得万般俗气,简直就有了暴殄天物的意思,让我们气不能平。
  但是丫头的爱美之心非常强烈,她勇于学习。
  有一回,马宏要去参加美术界的一个会议,穿戴整齐了走下楼来。丫头站在楼梯口,她先看见从高处踩下来
的一双咖啡色半旧的皮鞋,又看见一条咖啡色的灯芯绒裤子,再看见一件磨得发了毛的驼色花呢短大衣。丫头看
得目瞪口呆,也对马宏佩服得五体投地。她第一次明白了衣服不可以随便穿着,颜色和质地、款式的匹配非常重
要。回家以后,她把身上的那条深绿裤子换掉了,浅绿格子的上衣配了一条黑色裤子。过一天再穿绿格裤子时,
又配了一件纯色毛衣。粉红色衬衫很难配色,她虚心请教马宏,马宏建议她配一条乳白长裤。果然是好,清新,
而且娇嫩,很符合丫头的年龄和身份。
  居真理的大学同学中有一个法国女孩,是到中国学汉语来的,跟居真理结成了互帮互学的对子。那一年圣诞
节,她回法国度假,居真理托她在巴黎买了四顶法兰绒的贝雷帽,一顶浅灰色,三顶墨绿色。浅灰色的那顶她戴
了,墨绿色的三顶送给了我们三个。那个冬天里,我们的四顶贝雷帽在全城出尽了风头。居真理给她的浅灰色帽
子配上了黑色高领毛衣,黑色的直筒呢裤。她淡妆素抹,再加身材修长,穿戴上这样一身行头,优雅得叫人惊叹。
而我们三个男人从小楼里走出来的时候,三顶墨绿色的帽子齐唰唰扣在头顶,帽子下面是艺术家特有的苍白而颓
废的面容,随随便便搭配上一件毛衣夹克什么的,回头率都是百分之一百。
  我们第一次戴着帽子出门,刚巧丫头拎了满篮的青菜从外面进来,她一下子吓住了似的,一只手飞快地捂住
嘴巴,眼睛瞪成了两个铃铛。我们得意地朝她笑笑,有点炫耀,也有点恶作剧的使坏,不约而同地挺起胸脯,甩
开胳膊,迈出了军队出操时的整齐正步,从她的眼前昂扬而过。
  她的那只手一直捂在嘴上,着了魔一样地跟着我们走,穿过菜地,转上大路,一直跟到公交车停站的地方。
在她的一辈子当中,可能还没有见到过如此帅气、如此不羁的男人。
  后来她又看见了戴浅灰色贝雷帽的居真理。她的震惊更加明显,因为居真理出现在门口的那一瞬间,我看见
丫头的脸都红了,她的眼珠像是粘在了那顶帽子上一样,手里的抹布一个劲地滴水,把她自己的鞋袜都滴湿了,
她浑然不知。
  居真理进门之后,把她的帽子摘下来,挂在门后。那里已经挂着我们的三顶,现在又多了一顶。四顶帽子一
般大小,活像放在那里接受检阅,很有威势。
  丫头打扫卫生的时候,眼睛就不住地往那门后墙上瞄。她还借拭擦门框的机会凑过去,伸手在那些帽子上摸
了摸。
  当天回家后,丫头就拆了她妈妈的一条紫红色毛线围巾,照葫芦画样子的织成一顶扁圆形无檐帽,第二天得
意洋洋地戴到小楼里给我们看。
  不能不说丫头是个手巧的姑娘,可能她从前缝制那些劳保手套也为她积累了经验吧,她织出来的帽子圆圆扁
扁无可挑剔。但是那不是法国贝雷帽,只是一顶普通的中国毛线帽。细微的、说不上是哪儿的一点点区别,使得
二者迥然相异,有了本质的不同。而且,丫头圆圆的脸型和过于健康的肤色不适合戴这种款式的帽子,这使得她
的脑袋像一颗过于饱满的紫红色的葱头。
  丫头把身子扭来扭去,羞涩地笑着,问我们:\"好看吗?\"
  我们朗诵一样地齐声答:\"好看!\"
  可是丫头不傻,在居真理戴着帽子第二次出现在小楼里之后,丫头对着镜子认真地比照了自己,觉得情况不
对。后来她就把她的帽子藏了起来,再也不戴了。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丫头都对住在小楼里的我们充满好奇和敬畏。尤其对马宏,她认为他简直不是人,是
神。他精细的生活,考究的衣着,修剪整齐的头发和指甲,都使她惊叹,着迷。她为他服务时,要比为我们另外
两个人服务多加十倍的细心。她察言观色,举止小心,注意不留指甲,不掉头屑,棉毛衫的领口没有污痕。她要
努力以自己的优雅来适配他的优雅。
  纵然如此,出错的情况还是不能避免。
  我们楼上的画室是水泥地面。水泥地面的特点是任何时候都能够扫出灰尘。灰尘这玩意儿,你不动它时,它
静静地呆着,对你没有妨碍。你的脚步一动,或者扫帚一起,它就活跃起来,四处飞扬,无孔不入。有一天,马
宏画了一幅桌面大小的油画,是透明花瓶和玫瑰。他把画布摊在地上晾干时,人出去了,丫头趁他不在进画室打
扫,灰尘扬开,落到了没有干透的油画上。
  马宏从外面回来,看见画面上他精心调配的色彩不再纯净,透明花瓶的玻璃显出混浊,凝着露珠的玫瑰花瓣
也变得污糟糟的,滞重得令人难以容忍。他绝望地发一声大叫,脸色倾刻间发白,连肩膀都耷拉下去,痛不欲生
末日将临的模样。
  丫头哭着站在他的门外,一声又一声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马宏隔着房门,瓮着鼻子答:\"这不是你的错,因为你不懂,我事先没有告诉你。\"
  丫头说:\"你要是原谅我,就下楼去吃饭吧,今天有你最喜欢的清蒸鱼。\"
  马宏回答她:\"我不饿。我吃不下。\"
  丫头说:\"你吃不下就是生我的气。\"
  马宏答:\"我生我自己的气,我要处罚我自己。\"
  丫头哭着下楼,守着她做的清蒸鱼,哀哀地告诉我们说:\"他这样不吃不喝,又不肯出门,我真是心疼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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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爱某个人就让他自由》(3)
  我们都笑话丫头的单纯。我们安慰丫头说,马宏生气是生不长的,他也不会为一幅画绝食,饿狠了的时候,
自然会出门。
  丫头决定要赔马宏的画。木子逗她:\"你又不会画,你拿什么赔?\"丫头说她可以赔给他颜料,让他自己画。
她说完真的出了门,骑车进城买颜料了。
  她买回来的是水彩颜料,不是油画颜料。
  但是马宏没有说破,他站在门口,郑重其事地接过颜料,道了谢,放进一只画箱,然后下楼吃饭,吃清蒸鱼。
第二天,他画了一幅小尺寸的油画送给丫头,作为对她赠送颜料的回礼。
  马宏就是这样一个不肯委屈别人的人,尤其当对方是女人时。
  最早发现丫头情况不太正常的是居真理。女人对女人就是有那么一点非同寻常的直觉。
  那天马宏把居真理带回到农家小院吃晚饭。在此之前,居真理来过,停留的时间总不太长,更没有吃饭和留
宿的先例。马宏是个很义气的哥们儿,他怕居真理的存在给我们过多刺激。我们搬过来的时候曾经约法三章,谁
都不能带女朋友在这个小楼里过夜。
  居真理的到来使我们快乐异常。我们最喜欢仰起脑袋看着她上楼下楼,因为她那两条包在牛仔裤里的小马驹
一样的长腿如此性感,她每抬升一次腿面都能使我们心中一颤,就像心脏的某个部位被牵扯在她的腿踝上一样。
还有她脑后扎成一束的马尾似的长发,总在她笔挺的后背和深凹的腰窝里飘来荡去,飘出一片风光无限的迷离之
景。居真理的为人还特别爽气,一点点小事就会哈哈地大笑,面孔仰起来,肩膀放松,眉眼如花,直笑到我们每
一个人都咧开大嘴,眯缝着眼睛,一副傻乎乎毫无立场的样子。
  丫头当时在厨房里给我们做饭。
  那一天,我已经不记得马宏说了一句什么好笑的话,居真理仰面朝天地笑,开心得像个孩子。于是我们全体
都笑,小楼里一片嘻嘻哈哈声。这时候厨房里忽然砰地一声响,有瓷器落地破碎了,是砸在劣质地砖上的,尖锐
得让人惊心。我们一下子止住笑,奔到厨房里看丫头。丫头打破了一只粗瓷碗,手指上也割伤了一道口,正在渗
出红豆样的血珠子。居真理惊叫一声,奔上楼,找出马宏画室里的一张\"创可贴\",撕去包装纸,急慌慌地要为
丫头处理伤口。丫头冷着脸,一把推开她,自己把受伤的指头含进嘴巴里,吮一口,吐出血水,再吮一口,连血
带口水咽下去。伤口很快止了血,泛着一层灰灰的白。她翘着那只手指,不声不响接着干 她的活儿了。
  傍晚六点钟,我们都围坐到饭桌前,准备由丫头开饭。丫头好像才知道居真理这一天会留下来,\"哎呀\"一
声说:\"我没有做第四个人的饭。\"马宏赶紧说:\"没关系,她吃得少,我们一人省一口就行。\"丫头不吭声,
开始一碗一碗地上菜。其中有一碗炒青菜,颜色是不正常的黄,木子尝一口,皱眉叫起来:\"丫头你今天怎么回
事啊?你炒菜放的不是盐,是糖!\"我们都伸筷子去夹炒青菜,果然尝出一嘴的甜。
  丫头被木子这一叫,愣了愣,盯住木子的脸,忽然之间眼泪就出来了。她流着眼泪拔腿就跑,出了大门,穿
过菜地,不见了影子。
  我们面面相觑,不明白怎么回事。闷闷地吃完那顿饭,居真理噗哧一笑说:\"知道吗?她肯定爱上你们当中
的哪一位了。\"
  她坐在桌前,目光调皮地在我们脸上轮番地扫,从马宏看到木子,又看到我,然后再回过去,意味深长地扫
视第二遍。
  我们紧张地接受她的审视,一声不响,气氛很严肃。
  她盯住了我,莞尔一笑:\"就是你,没错。她是因为爱你才失态。\"
  我慢慢地张开嘴巴,眼睛瞪出一副惊诧的模样。居真理的指认使我刹那间受宠若惊,又觉得啼笑皆非。我开
始细想我跟丫头交往的每一个细节。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我从来没有招惹过她,她怎么可能会不声不响地爱上
了我?然后我再想,这屋里的三个男人,马宏已经有了女朋友,剩下来的我和木子,易而显见我在丫头的眼睛里
比木子要优秀,起码是更帅更有男子气吧。我心里得意起来,乐滋滋的,不知不觉中有了一点踌蹰满志的轻狂。
  居真理问我说:\"有人爱你,你幸福吗?\"
  我绷起脸,矜持地皱一皱眉头:\"一般吧。\"
  木子扑上来挠我的痒痒,趁机发泄他的酸意。我们又一次在小楼里笑成了一团。
  从那之后,我和木子开始留心丫头的每一个举动和神情。不是用陷入情网的恋爱者的目光,是用另外一种比
较暧昧的隐私偷窥者的目光。木子比我更加热衷于这件事,有时候他会故意给我和丫头制造机会,把我们两个人
单独留在一个房间里,然后他躲在门背后,尖着耳朵听,扒着门缝看。我知道门外有耳,就会特意对丫头说几句
有情调的话,或者做一两个滑稽的动作,逗丫头笑。木子这时候会在门外听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冲进屋去,把我
和丫头的爱情扼杀在萌芽之中。
  我知道我和木子这样的行动不太光明,从丫头的角度来说也有欠公道。可我们正当年轻,渴望爱情,所有一
切与这个词有关的事物和联想都能够使我们兴味盎然。
  丫头爱上我之后,并没有太多的开心,反倒显得抑郁。可能她明白我对她没有太多的兴趣吧。从前她是个傻
乎乎的直肠子的女孩,现在她有话不肯说出来,却喜欢在干活的时候独自发愣。一旦发现我们注意到她发愣的样
子,又慌忙做出满不在乎的动作,把尘土扫得四处飞扬,或者把厨房里的水龙头开到最大,弄得水花四溅。木子
认为她这是欲盖弥彰。有一次她给我们洗衣服,木子看见她抱着马宏的一件衬衣嗅了很久,模样非常陶醉。木子
跑来告诉我,笑得东倒西歪,说丫头真糊涂啊,认错心上人的衣服了,她抱着马宏的衣服嗅个什么劲儿啊,那是
人家居真理的专利。
  我这个人不像木子这么促狭,丫头如此爱我,痴情至此,我就觉得如果不做出回应有点对不起她。那时候我
们三个人经常喜欢聚在一起争论问题。有一天晚上我们的话题是:爱一个人和被一个人所爱,哪种情况更加幸福?
我说可能是被人所爱更好一点吧,像丫头这样,她爱我,我又不爱她,显而易见地她是在痛苦着。
  马宏慢悠悠地说:\"我们的确冷落她了,这样不好,女孩子总是需要有一些温暖。\"
  木子异常兴奋:\"怎么温暖她?跟她上床?\"
  马宏指责他:\"可不可以想问题不要这么形而下?\"
  木子嘀咕:\"我只是比较爽直而已。\"
  马宏出了一个主意,由我们集体雇她做模特儿,给她提供一个融入我们集体的机会。马宏说,丫头跟我们在
一起的时候总是自卑,我们要尽量培养她的自信。马宏特地扫我一眼,又说,其实,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
蠢。
  我知道马宏是在责备我,他知道我看不上丫头,还知道我和木子常常拿丫头的感情开心。平心而论,我们这
样的行为挺不厚道。马宏这个人,天生就有那么点不合时宜的骑士精神,他不能容许这世上有任何一个女人在他
的眼皮子下面活得委屈。
  马宏以为他请丫头做我们的模特儿是体恤了丫头,其实他自己不知道,体恤的背后就是高高在上,是精神上
的不能平等。这就像天鹅和老母鸡,天鹅即便拿绳子捆住鸡脖子,要吊着它一同上天,事实上也是徒劳,老母鸡
上天不成,反而会徒生悲伤,意识到自己天生的蠢笨和无能。
  一开始,丫头做的是肖像模特儿。我们请丫头侧身坐在马宏画室的窗户前,头上装模作样地罩一块蓝印花布
头巾,额前刘海梳下来,剪得整整齐齐,弄成水乡姑娘的打扮。然后我们三个人在她的对面呈半圆形地散开,分
别从她的左前方、右前方和正前方为她画像。
  我们总是画不出想像中的力度和神韵,因为丫头的面部轮廓过于平淡,线条含糊不清,圆不溜丢的像块稍事
雕刻的马铃薯。她的眼皮还有点泡,肿肿的,眼角下垂,这就使得她整张面孔更缺乏神采,叫我们打不起精神。
所以我们在画板上随意涂抹的过程中显得三心二意,眼睛并不多看丫头的脸,而是信马由缰地胡乱发挥,一边还
扯闲话,争论问题,互相之间善意攻击,热闹得很。
  撑过半小时的时间,马宏先站起来,宣布休息,郑重其事地代表我们向丫头道谢。丫头脸红红的,绞着双手,
一副很兴奋很受用的模样。她提出要求想看我们画出来的\"相片\",但是画板一打开,我们三个人画了三张不同
的面孔,没有一张跟她本人相似。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我们异口同声地告诉她:艺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
  她似懂非懂,心存疑虑,但又不敢深究。
  月底,马宏要付给她一百块钱的\"模特出场费\",她推让,死活都不肯要,几乎要发火。她说,她是喜欢我
们才给我们帮忙,收钱的话,就成了\"卖脸蛋\",她不能接受。
  有一次,我们三个人合伙请回了一个真正的模特,关起门来画了她整整一天。我们画的是裸体,各种姿态,
各个角度,画得淋漓尽致,激情飞扬。一直到送走模特,聚在厨房里吃晚饭的时候,我们仍然兴奋不已,在饭桌
上把我们的画稿传来传去,交换着看,一张张地点评,欣赏。
  丫头给我们端菜盛饭,听我们眉飞色舞的谈话,也探头看了我们手里的画稿。她一声不响,却多多少少显得
神色黯然。
  又到了她给我们做模特的那天。一早,她走向马宏画室窗前为她准备的那张椅子的时候,就开始心神不宁。
她手抚着椅背,迟迟不肯落座,头低下去,又抬起来,脸颊飞红,呼吸粗重,眼睛里还闪着难得一见的光亮。
  我们三个人把画板搁在膝盖上,屏气静气地看她,闹不清楚她如此挣扎是什么意思。
  她用手揪着胸前的钮扣,终于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话:\"我也能够……脱了衣服让你们画吗?\"
  我们先是一怔,面面相觑。接下来之后,我们的反应便是兴奋。想想吧,在我们面前横陈玉体的将是跟我们
朝夕相处的女孩,章 把模特当职业的女人是多么的不同!而且,从画家的眼光来看,丫头做肖像画的模特不尽如
人意,但是她极有可能会成为一个理想的裸特女模,她的胸膊高耸,腰窝深陷,屁股浑圆,隔着衣服都能够感觉
到她身体上呼之欲出的美妙曲线,这真是上帝送到我们手上的宝贝。
  木子仍然怀疑,结结巴巴问她:\"你确信?你真愿意?\"
  丫头点头,不等我们表态,便背过身去脱衣服。她三下五除二地扒去外衣,又松了裤扣,褪下那条皱巴巴的
蓝布裤子,身上只剩一件白底小圆点的乳罩背心,和一条自己缝制的花布短裤。她的肌肉果然结实,皮肤也算光
滑,浅褐色的光泽显得很有质感,非常棒。
  我们手忙脚乱地安置座椅,争抢最好的角度,准备画纸画笔,现场忙成一团。
  可是丫头保留着花背心和短裤,不肯再往下脱了。她有点害羞地告诉我们:\"我不想让你们三个人画。\"
  我们抬头,张嘴,愣愣地看着她,不解其意。
  她紧抿着嘴,用手掌把背心的下沿卷起来,又放下去,然后说:\"一个人。只能有一个人。\"
  我跳起来,非常激动,张开两只手臂,老鹰赶鸡似地把马宏和木子往外赶。\"请吧,\"我说,\"请你们自觉
地回避,对不起了。\"
  丫头睁大眼睛,有点着急地纠正我:\"不是你,是他。\"
  她的右手低低地放在胯前,手指翘起来,摆出一个兰花造型,指尖朝向马宏。
  马宏很突然。我是气愤和不服。木子朝我吐舌头,有点幸灾乐祸。一时间我们全体都尴尬。
  丫头开始反客为主地催我们:\"你们怎么还不出去呢?快走吧。\"
  我上去把木子用劲一拉,扭头出门。丫头跟过来,把门仔细地关上。木子不死心,还想从宽宽的门缝里往里
面偷看,我硬是把他拉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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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章 《爱某个人就让他自由》(4)
  闹了半天,丫头看上的人居然不是我,这使得我深受打击。此前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丫头,这样一来,我又觉
得丫头也不是一无是处,起码她脱光衣服的身体是能够让人怦然心动的。
  关于马宏和丫头的事,我不想多说。马宏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又是一个意志薄弱的人,面对一个野性女孩的
主动进攻,他守不住阵脚是意料之中的结局。
  很显然,他们双双都没有从这件事情中得到满足。在唯一的一次上床之后,马宏非常后悔,自怨自责,觉得
对不起居真理。他开始故意地疏远丫头,不光禁止她踏入他的卧室,连晚饭也常常地不回家吃了。他告诉我们说,
怕跟丫头见面。不了解马宏的人会以为他在\"作秀\",明明他是刺破了丫头下体的第一个人,听上去怎么好像他
的贞操被丫头夺走了一样?然而马宏的为人确实如此,他总是与人为善,不想伤害对方,到最后又总是鼻青脸肿
落入别人的暗道。
  丫头自然也不高兴。她爱慕马宏到了主动献身的程度,却好心得不到好报,被马宏看成仇人,心里的怨气是
怎么也顺不过来的。马宏不在家的时间,丫头干活儿就不老实,摔摔打打,死眉死眼,对我和木子爱理不理,做
出来的饭菜也很是糟糕。
  终于有一天,丫头走进我们小楼的时候,头脸收拾得光鲜照人,身上穿着一件新的宽松型蝙蝠袖衬衫,一屁
股在厨房餐桌边坐下来,鼻尖渗着汗,神采飞扬地说:\"我怀孕了。\"
  她说完这句话,抬着头,目光在我们三个人脸上来回地扫,观察我们的反应。
  马宏的脸色涨红了片刻,而后就变成死白,站起身,一声不响走出厨房,回他的卧室,房门砰地一声关上。
  我瞪着丫头,没有说话。我想,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差不多就该是威胁,恐吓,撒泼,寻死觅活,要马宏
承担责任。我心里鄙夷着丫头,她用自己俗不可耐的行动把一种美好变成了丑恶。同时我心里还不无自私地庆幸:
亏好丫头看上的不是我。
  木子自然是要帮着马宏说话的,他眼珠一转,假作关心地为丫头大出主意:\"你可以打胎。让马宏出钱,我
帮你们找人。我有学生家长在医院工作。\"
  丫头眉头一扬:\"谁说我要打胎?我要生下这个孩子。\"
  木子又结巴起来:\"你你你是未婚先孕。\"
  \"这又怎么样?我是个能生孩子的女人。\"丫头很自豪的样子。
  木子咽一口唾沫,开始循循劝诱:\"丫头,你听我说,马宏的心上人是居真理,他不会娶你……\"
  \"我一个人能够养活孩子。我根本就没有想过要跟他结婚。\"
  \"不妥当吧?单身母亲的生活是很困难的,何况你的户口还在农村。可是如果你一咬牙,把胎儿打了,我负
责找最好的医生帮你补上处 女 膜,以后你再结婚,鬼都不会知道你把身子给过别人。\"
  \"不,\"丫头扭着身子,一脸决绝地说,\"不,我想要生个马宏的孩子。我都到庙里求过签了,是个男孩。
我想要。\"
  木子碰一个钉子,气得鼻孔里哼哼着,第二个离开厨房。
  剩下我,我对丫头的决定感到吃惊,因此盯着她的脸琢磨了半天。听上去,丫头并不打算从马宏这里讨要什
么。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世界上真有丫头这样痴情又愚蠢的人?我起身回房间,准备把这事好好想一想。
  丫头一个人在厨房里,自得其乐地做出了好几个菜,摆好在饭桌上。可是我们为表示对马宏的声援,谁都没
有去吃,各自拿方便面充了一顿饥。饭桌上的菜当夜爬了蚂蚁,只好便宜了房东家的肥猪。
  马宏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天一夜后,出来宣布了他的决定,是我和木子谁都没有料到的:他要跟丫头履行结
婚手续。
  \"如果我的孩子没有名份,是私生子,在农村里根本就无法健康成长。我不能让他生下来就受委屈。\"他满
眼血丝地解释给我们听,好像在反过来哀求我们的同意。
  我立刻想到了居真理,我问他,是不是打算跟居真理分手?我当时的私心杂念是,如果他们分手了,或许我
还能有一点机会。谁都看得出来,居真理对我一直也都不错。
  马宏立刻堵死我的路:\"我先跟丫头结婚,然后再跟她离婚。\"
  我说:\"恐怕没这么简单。\"
  马宏回答:\"她会同意的。她既然不肯打胎,结婚再离婚是最好的办法。总能找到让她有面子的理由。\"
  我还是觉得这是马宏的一厢情愿。可是马宏却认了死理,非如此不可。他还说,最多离婚时再付她一笔钱,
钱总是一样重要的东西,可以买回另外的幸福。马宏说了个数目:\"我给她两万元。每月另付孩子的抚养费。\"
  我吓一跳。那时候两万元可是一个不小的数目,我敢断定马宏抽筋剥皮也拿不出这笔钱。
  \"我会挣的。\"他两眼望天,面色凝然,有那么点背水一战的沉重。
  居真理对这一切的惊变反应平静。这也许是出于她对马宏这个人的非同寻常的了解。她对我说,搞艺术的人,
要是谨小慎微地活一辈子,一点儿风流韵事都没有,那才叫不好玩呢。她在这里别出心裁地用了\"不好玩\"三个
字。她还说,只要马宏最终爱的是她而不是别人就行。很显然她对这一点甚有把握。
  可是,居真理毕竟又是个有自尊心、爱面子的女孩子,如果让丫头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跟马宏结婚生子,她还
是无法忍受。正好她毕业前夕申请去法国留学的事情有了结果,便选择一走了之,眼不见心不烦。她想,三四年
之后她学成回国,马宏跟丫头的事情肯定已经了结,那时候他们还是一对琴瑟相合的爱人。她略去了过程,只享
受结果,这样最好。
  马宏把婚事的每一个步骤都安排得无可挑剔。拍结婚照,领取大红结婚证,广发喜糖,还在丫头家的村子里
摆下几桌婚宴,故意把事情做开了给丫头的亲戚邻居们看。他要顾丫头家人的面子。只是新房有点简陋,不过是
把马宏床上的被褥换了一套新的。只有我们小楼里的人知道,新被褥也是个摆设,马宏从来不让丫头留宿。
  婚事弄完,房东家门口满地的鞭炮屑还没有扫掉,马宏已经开始琢磨挣钱的事情。
  他的一个朋友给他递过去一个信息:无锡的外事车队要更换车辆,其中一辆老旧的伏尔加轿车,作价一万元,
问马宏要不要?马宏当即应承:要。要下来干什么,他没有想,反正是要了再说。
  马宏东挪西借凑了一万块钱,拉上我,到无锡提货。拉上我的原因,是他不会开车,\"伏尔加\"买到手,得
求着我开回来。没钱,也不会开车,却偏要买下那部车,这就是马宏。
  我们坐火车去无锡。我们是分头从各自单位出发去火车站的,结果我一个人上了车,马宏没赶上点,被列车
甩在了站台上,急得跺脚。我到了无锡之后,两眼一抹黑,根本不知道去哪儿,找谁。这一切事先都没有沟通,
一环脱节,环环相脱。我只有傻乎乎地坐在出站口的石墩子上等。偏偏我身上还没有带钱,钱和行李包都在马宏
那儿。天已经入冬,很冷了,我又冷又饿,伸着脖子,望眼欲穿地望着出站口涌出来的一拨一拨的人流,心里把
马宏骂个贼死。
  马宏到傍晚时分才出了站门。那时候的车次稀少,车票很不好买,他到最后还是借了人家的站台票混上车的,
一直站到了无锡。
  当天是提不到轿车了,我们找个五块钱一晚的小旅馆安顿下来。我受了风寒,当晚开始发烧,额头热得烫手。
马宏张罗着送我去医院,挂了一天一夜的水,才算缓过了劲儿。我对马宏说,出师不利,恐怕不是个好兆头,那
车我们还是不要了吧。马宏责备我说:\"你还信这一套!\"他没有摸着车门,已经对那车走火入魔,这也是男人
的通病。
  几番周折,我们总算把车开回到家里。车虽然老旧,倒也没有太大的毛病,猛一看还是挺像回事。村里人都
涌来看稀罕,啧啧地称赞,说马宏到底脑子好,会想主意挣钱。
  其实马宏是真没有想好拿这车怎么挣钱。
  当务之急的事情,是学会开车,再弄本驾照。说起来马宏这个人也真是聪明,他拜我做师傅,刹车油门离合
器一一弄清楚之后,上车在村里废弃的打谷场慢慢开了几圈,就踩着油门上了乡镇公路,而后又一鼓作气冲上国
道。也就是一个下午的时间吧,速战速决,他已经把一辆\"伏尔加\"玩得进退自如。而后他还是托朋友,从下面
县城的车管所里弄出一本驾照。他怀揣驾照,开着私家车进城,脸上笑眯眯的,感觉好到不能再好。
  他用这辆车为各家影剧院跑片。
  时间倒回去十五年,录相机没有普及,英特网从未听说,电视连续剧少之又少,人们喜欢的消闲和娱乐方式
还是看电影。电影院的生意非常红火,逢到好片子上映,拷贝要在各家电影院之间鸡毛信一样地传递。马宏的
\"伏尔加\"这时候派上用场了。他收钱:汽油费,折损费,人工费,甚至还有加急费,一晚上跑下来,收入很可
观。他后来还跟好几家影剧院签了\"包车跑片\"的合同,收入就更加稳固。
  马宏还是觉得财富增长的速度太慢,他急于攒足钱离婚。丫头已经足月生产,果然是个儿子,只不过模样不
像马宏,像丫头。马宏认为现在他离婚的事情更有把握,几乎就是距他咫尺之遥,因为农村女人再婚时带着儿子
不犯嫌,相反倒是个有利筹码。丫头有一个儿子,儿子每月有一笔固定的抚养费,任何农村家庭都会把这母子俩
视为福星。
  马宏想要把白天所有的时间利用起来。那时候城市里出租车还没有普及,普通市民没有这样的消费习惯。马
宏跟一家家外事宾馆联系,希望人家雇佣他的车做外宾生意。遗憾的是\"伏尔加\"太过老旧,形像不佳,宾馆不
予接纳。后来他三弄两弄,跟机场挂上了钩,被允许到机场拉客。机场离市区较远,拉客的油水很大,马宏一时
间踌蹰满志。
  老话说得好,\"欲速则不达\"。马宏一心一意要快快地挣满两万块钱,命运就偏要跟他开个玩笑。
  他有一次在通往机场的公路上试图超车时,被迎面而来的\"东风\"卡车撞个正着。七老八十的\"伏尔加\"顷
刻间分崩离析,马宏血人儿一样被抬进医院。
  我和木子去医院看他,都以为他活不成了。马宏偶尔清醒过来,也以为自己活不成了。他给我们口述了遗嘱:
全部财产留给儿子,全部画稿留给居真理。马宏一点儿都没有想到,他那时候的全部财产还不够还清欠朋友们的
一万元车款。
  所好他大难不死,断断续续昏迷十几天后,生命重新回到他的身上。出院之后活动活动腿脚,竟然没有留下
丝毫的后遗症。
  他出院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打听到宝贝\"伏尔加\"的废弃地点,千辛万苦地找了过去,在堆积成山的废铜
烂铁中把他的车辨认出来,看了又看,摸了又摸,那副难分难舍的劲儿,引得我这个旁观者都为之动容。
  车没了,钱还是要挣的。马宏通过他的朋友结识了一个香港过来的画商,开始了为港商复制大量西方现代名
画的幽秘生涯。
  最早他的胃口很杂,几乎有一点饥不择食,什么样的订单都肯接受,任何一个画家和画派的作品都愿意临摹、
复制。他炮制出来的作品中有莫奈和雷诺阿的,也有凡高和高更的,更有马蒂斯和毕加索的。我前面说过,马宏
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他想做的事情,总能够做得漂漂亮亮。港商每月都来一次,开车到我们楼下,从马宏的画室
里搬出一幅一幅绷好在画框上的油画,运出国门,销往东南亚各地。港商赚了大钱,马宏赚了小钱。
  港商偶尔也会迫于马宏的压力收购我和木子的几幅画作。他总是皱着眉,翘着肥肥的小指头,在画面上点点
戳戳,说这儿不好,那儿不行,总之是不能入流。然后他把价钱压得极低,比马宏弄出来的仿制品的价钱还要低。
他一边数钱付款,招呼他的马仔搬画,一边在心里窃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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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章 《爱某个人就让他自由》(5)
  马宏拍拍我们的肩膀说:\"已经很好了。凡高在世时一幅画都没有卖出去。毕加索刚从西班牙到法国时,住
在蒙马特高地的廉价租屋里,一幅画才卖二十个法郎。我们这样已经很好了。\"
  的确如此。人在没有成名之前,金子贴在脸上人家都会当狗 屎看。
  可是马宏毕竟又是马宏,在大量炮制仿制品的狼狈日子里,他也没有忘记自己的追求。他在仿制了无数的名
家名作之后,坚定不移地爱上了马蒂斯。他喜欢大师作品中的自由、奔放和华丽,喜欢他的平衡、纯粹和宁静。
有一段时间,他嘴巴里总是着魔似的念叨着\"色彩\"章 蓝、黄、绿调配得那样绚丽和谐?仅仅是一个墙面石块
的颜色,到底是粉笔白呢,还是银白?石膏白?抑或是铅灰色?他只要是睁着眼睛,就分分秒秒地揣磨和思考着,
在脑子里把马蒂斯的画作一幅幅地重现和还原着。他慢慢地让自己的仿制菜单不再杂芜,而专攻马蒂斯,连大师
的那些胶彩和剪贴画都不肯放过。他的仿制品渐渐地能够以假乱真,使我们这些专业搞画的人都莫辨真伪。据说
这类仿制品在国外的市场很好,因而他的酬劳也跟着水涨船高。有一次画商对他刚完工的一幅《花园里的雕像》
赞不绝口,结果他慢吞吞地道出事实:\"这是我的创作。马蒂斯从来没有画过这幅画。\"画商面红耳赤,先是生
气,而后却又大喜,宝贝似地把这幅画买走了。听说画商在香港为这幅画做了很好的包装,拿到某个级别不太高
的拍卖会上,谎称是新发现的大师作品。真就有马蒂斯的发烧友拍走了这幅画。
  不过这事也难说,有那么一些有钱人,明知东西是假的,却偏偏将错就错,买的就是这份独一无二。不存在
什么欺骗之类的说法,彼此心照不宣吧。
  就这样,马宏几乎是一分一毛地攒够了离婚要用的两万块钱。他甚至还存下一笔去法国探亲要用的路费。他
终于跟丫头协商离了婚。丫头拿到这笔钱的反应是大喜过望。丫头说:\"我当初真没有想图你什么,我只是喜欢
你这个人,想留下你的种。\"丫头还说:\"儿子的抚养费我不要了,你给我的钱足够我养大他。\"马宏不容置疑
地回答:\"不,我做的事情,我会负责到底。\"
  这一天,距居真理离家出国的时间整整三年。
  马宏拿到了三个月的旅游签证,办齐结婚要用的一切文件,坐上中国民航飞巴黎的班机,跟居真理鹊桥相会
去了。
  在巴黎戴高乐机场见到居真理的一瞬间,他惊讶地发现分别三年的女友有了太大的变化。不是容貌,女孩子
过了二十岁,容貌已经基本定型,岁月只会在章 皮肤和每一根头发丝里的。从前那个长发长腿、笑容明朗的阳光
女孩,现在的举手投足间开始暗藏风情,说话的声音低柔含混,带着一点性感的鼻音,让听话的人不可能不屏息
静气全神贯注,因而不自觉地处于一个从属的地位。笑容从眉梢间一掠而过,而后只固定在嘴角的一小块地方,
变成一种令人捉摸不定的笑意,你绝不能说她是傲慢,可也不能误解为她对你有什么好感,你只能认为自己面对
的是一张普遍意义上的公关面孔。就连她的打扮,也已经非常的巴黎化了:一件朴实无华的黑色直腰长大衣,下
摆处露出穿薄丝袜的纤细小腿,只在脖颈处松松地系一条艳色丝巾,使一切显得漫不经心,却又绝不寒酸,是巴
黎街上最常见到的不动声色的优雅。
  居真理含笑着拥抱了马宏,礼节性地亲吻他的脸颊,一只手搭在他推出来的行李车上,引领他走出机场。上
机场班车时,司机帮他们安置那个超大的行李箱,一边对居真理说了几句玩笑话。居真理含笑作了回答。她的法
语讲得轻柔好听,语调拐弯的地方像白帆从海面上轻轻滑过去一样,流畅漂亮得令人惊叹。
  马宏坐在车上,嗅着居真理耳后飘出来的法国香水的味道,忍不住地就想,居真理在法国生活得如鱼得水,
她的人已经和她暂时共存的社会融为一体,她会不会认为他的到来毫无必要?
  不管怎么说,在他熟悉了巴黎地铁的构造,拿着居真理为他找来的标有巴黎大大小小博物馆艺术馆位置的图
册,每天早出晚归辛辛苦苦读完这本大书之后,他不能不承认巴黎的伟大。他明白了巴黎何以被称为艺术家的天
堂,在这个一石一木都浸透了浪漫和情趣的城市里生活,每天耳濡目染的都是经典和崇高,想不艺术都难。
  他不止一次地去到蒙马特高地,那个自由艺术家们聚集的场所,想为自己寻觅一些能赚钱的活儿。在他随身
带来的巨大皮箱里,放着他出国前特意购买的成包的画纸,成盒的颜料,成把的画笔。他期望自己能够凭借实力,
在这个艺术家的天堂里占据一个很小很小的栖身角落。
  然而他最终还是放弃了章 老老少少、前卫或传统的画家们,看到他们为争抢一个画肖像的游客而摇唇鼓舌、
施展浑身解数、甚至不惜扮出小丑的模样时,他就知道自己绝对不行。不是他手上的功夫不如他们,是他的语言
拖了后腿,他不能跟游客沟通,无法了解他们的想法和要求,连必要的讨价还价都不能进行,他又怎么能指望自
己从这么多画家的碗里抢出一口饭来?
  时不时的,他会想起很早以前那一次盛大的外国图书展销会,他因为走火入魔地想得到其中一本图书并茂的
书籍,而羞愧难容地进了派出所拘留室的事。他记得那本书的名字《巴黎的地下世界》。他渴望了解神奇的地下
世界里到底有一些什么。现在,他已经身在巴黎,有了亲身进入那个地下世界的机会。应该去作一次探险,他想。

  但是居真理没有兴趣了。\"就那么回事吧。\"她用一种见怪不怪的口气回答他。
  是的她到法国已经三年,见识过了太多的东西,古老的地下世界就显得微不足道。何况那里面会充满阴气,
潮湿肮脏,机关重重,既便有幸没碰上抢匪,也有可能误入岔道,永难再见天日。她劝马宏不要孩子气地去冒那
个险,不值。
  世界上什么是值,什么是不值,马宏觉得这个问题很难界定。但是居真理不支持的事情,马宏就不可能办到,
这一点毫无疑问。他在巴黎是一个活生生的哑巴和盲人,离了居真理,他将一事无成。
  他心里有一点哀伤,淡淡的,不多也不少,恰好把他在巴黎客居的日子调节得阴晴相间。
  几乎每晚作爱,他和居真理。把三年中欠下来的爱做完了,把一辈子将要有的爱也做得差不多了。在法国就
有这样的好处:除了杀人放火,每个人的生活都是充分自由的,结婚也罢同居也罢,彼此都以快乐为准。
  有一段时间,马宏几乎已经忘了登记结婚这档子事情。他拥着居真理甜蜜入睡的时候,感觉是他们的婚姻早
已存在,当中做梦一样地跳过去三年,续上之后一切如故。
  一天居真理枕着他的胳膊问他:\"你是不是觉得同居比结婚更加宽松和自由?\"
  他茫然了好久,好像思绪飘浮在很远的地方,怎么也扯不回来。后来他猛然一惊:是啊,他们还没有履行结
婚手续,是情人而不是夫妻。
  他问居真理:\"你现在还爱我吗?\"
  居真理的回答是:\"爱。\"
  他问她为什么?像他这样的一个人,把他放在法国这样的环境里,毫无优势可言,很有可能成为居真理的负
担,她为什么还要爱他?
  \"我爱你脸上的沧桑和皱纹。\"居真理捧住他的脸,轻轻地吻着,用的是法国女作家杜拉斯小说中的一句名
言。
  马宏不免失望。他原先以为居真理会一二三四地列出一堆爱他的理由。
  居真理开始筹划一个只属于他们的婚礼。来宾将是她的导师和留法中国同学会的朋友,租用房东太太的草坪,
借两只烧烤炉,买足肉食、蔬菜、水果、饮料,再加一个像模像样的婚礼蛋糕,一切就都齐了。居真理还说,她
不要婚纱,也不要婚戒,那只是形式上的东西,跟真正的爱情无关。
  马宏从心底里为居真理感动。他认为她在本质上是一个有道德的人,守信用的人,纯粹和可爱的人。他知道
她在法国不是没有爱别人和被别人爱的机会,他亲眼看见那些法国人跟她说话时闪烁的目光,他们亲吻她的手背
时流露出来的浪漫念头,甚至她的单身导师对她也总是另眼相看。可是居真理在等待三年之后仍然选择了他。不
管相爱的理由是多是少,是崇高还是平淡,事实就是居真理要跟他履行婚约。
  马宏反过来想,他在法国以一个无业游民的身份跟她结婚,是对她的负责任吗?他既然爱她,就应该给她自
由,让她拥有更多的选择。离开她是痛苦的,可是如果结婚之后她感到痛苦,他的痛苦会双倍地增加。他把轻率
的婚姻视同为谋杀,作为一个热爱自由的艺术家,他绝对不可以谋杀一个人的前途和幸福。
  马宏对居真理提出来,他要走,回国。他说,在她毕业之前,如果没有更好的婚姻选择,如果她毕业之后还
愿意考虑回国发展,他会以最大的快乐跟她举行婚礼。他要租国内最好的饭店,买最时髦的婚纱,最漂亮的婚戒。
他想他有这个能力。只要回到中国,他就跟居真理在法国一样的如鱼得水。
  居真理答应了。她说:\"你是自由的,我尊重你的一切想法。\"分别的时候,她眼泪汪汪地吻着马宏的眼睛,
信誓旦旦答应他,最多一年,一年之后她肯定回国,找他结婚。
  马宏回到国内,发现很多的事情都有了变化。
  其实变化早就开始了。在他拼命为港商工作赚钱的时候,我和木子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对艺术的追求之中,
我们也在拼命地画,画自己想画的东西,这样,由量的积累到质的飞跃,我们悄悄走过了一个小有成就的画家必
须要走的路。
  开始有画商上门收购我的作品。
  画商姓钱,叫钱运,名字很男性化,长相也透着男人气。尤其她的眉毛,卧蚕一样,长而且直,在眉心处几
乎连成整条,使她脸庞的上半部分看上去黑压压一片,很沉重也很压抑。为了抵制章 蓝、黄、绿。遗憾的是,她
的皮肤本就晦暗,过于鲜艳的颜色夸张了她身上的明暗对比,使她的整个人看上去有点古怪,透着一种说不出来
的冷漠,决绝,以及与世人绝不合作的傲慢。
  她第一次被我的朋友带到小楼里来看我的画,似乎是很不情愿、被人胁迫之后勉强而来的。我记得她穿一件
很古怪的披肩式样的鲜黄毛衣,腋下有毛线编成的绳扣,下摆短及腰部,配一条带毛边的牛仔裤。她走路的步幅
很大,男人式的往前一耸一耸,脚底不带停顿,跟\"轻摆杨柳\"之类的描写完全对不上号,跟居真理上楼时那种
性感十足的体态也差之甚远。她居高临下地伸出两根手指让我握了一握,然后就问我:\"画在哪儿?\"
  她在楼上我的画室里一声不响看完了我全部的画,包括我的一些草图和未定稿。我朋友在旁边喋喋不休吹嘘
我的伟大,最起码是我将来的伟大。她脸上没有笑容,五官纹丝不动,自己动手,从我的画作中挑出四幅,放到
了旁边。她的眼光很毒,这四幅画都是我的得意之作。
  \"五百。\"她说。
  \"每幅吗?\"我心中一喜。
  \"不,全部。\"她伸出胳膊画一个半圆,四幅画全部被她囊括怀中似的。她那件披风式的毛衣被她的胳膊带
动,鸟翅般地一煽,我闻到了画室里特有的松节油的气味。
  \"太便宜了。\"我说。\"这都是最好的作品。\"
  她把横贯脸部的卧蚕般的黑眉凭空抬上去半寸:\"最好和最坏都是对你自己而言。我认为它们只值这个价。
\"
  朋友开始帮我讨价还价。但是她咬定了价钱绝不松口。我们之间的这笔生意没有做成。当时她哪怕每幅加价
十元,最起码也是对我的一个尊重,我就会让步。毕竟我那时每月的工资数还不到三百。但是她就是不松口,真
叫气人。
  过了一个星期,我父母要添置一台彩电,责成儿女们凑钱。月月总是捉襟见肘的我只好找到钱运的门上,带
着我心爱的四幅画作。
  \"四百。\"她很不屑地从齿缝里吐出这个数字。
  我愣住了,开始据理力争:\"上星期你还说五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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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爱某个人就让他自由》(6)
  \"那是上个星期。你要是第三次来,我还要再降一百。\"
  \"你怎么可以这样!\"我愤怒。\"我画这四幅画用的材料钱都不止这个数。\"
  \"可是,你如果卖不出去,不是连材料钱都扔进了垃圾堆吗?\"
  我咽不下这口气,扭头就走。
  又过了一星期,我想不出筹钱的办法,还是腆着脸皮去了她的画廊。反正我年轻,又是个不出名的小人物,
丢点面子也算不上耻辱。
  她果然只肯出三百。我气得几乎要当场晕倒。
  最后我还是咬牙切齿地把这四幅画脱手了。人在矮檐下,不能不低头。君子复仇,十年不晚。
  果然,在这个不十分光彩的开头之后,我的画作便打开了销路,逐渐被市场接受,画价随之节节上扬。钱运
再去小楼收我的画,就开始要看我的脸色,受我的揶揄了。
  木子给我出主意说:\"谈价钱你还是不行。这样吧,我来做你的经纪人,下次钱运再来,由我接待。\"
  下一次,在钱运约好过来的时间里,木子事先约了另外一个画商,两个同行加冤家几乎是在同一时刻跨进我
们的楼门。
  木子笑容满面地迎出来,对钱运说:\"请你稍等。\"对另一个画商说:\"请跟我上楼,他在画室里恭候。\"
  这里的\"他\"指的就是我。
  钱运的脸立刻就白了,两条浓眉越发的漆黑、阴郁。
  木子使出浑身的解数,尽可能地拖住楼上的画商,给他泡茶,请他抽烟,还拆开一包瓜子,就差没有打电话
叫上一桌酒宴。我们三个人天南地北地穷聊,从画坛现状聊到画家逸事,又把我的画作一幅幅地拖开来看,评论,
欣赏,随意地估价,好像时间这玩意儿在我们之间根本就不存在。当中木子下楼看过一次钱运,发现她双眼闷红,
笼中猛兽一样地走来走去,神情非常失落也非常愤慨。木子就上楼对我挤挤眼,意思是事情有眉目了。
  好不容易等我们送走那个画商,钱运三步并作两步地奔上楼去,扑到靠墙堆放的我的那些画作前,双手飞快
地翻动,一口气挑中了其中的十幅。木子双手抱胸在一旁看着,故作矜持地开出了一个很高的价钱。钱运昏头昏
脑,一口答应。回去之后再仔细想这件事,她又觉得后悔,怨自己太不冷静,打电话过来骂木子做出圈套给她钻。
木子用肩膀夹着话筒,一边对我做鬼脸,一边乐哈哈地说:\"你还是别吃后悔药的好,否则等你下次再来,每幅
涨价一百。哥儿们今非昔比,伸脖子挨宰的时候早过去了。这也是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吧。\"
  钱运在电话里\"嗷\"地一声怪叫。是木子形容给我听的。木子说,就像老母鸡下不出蛋来的惨号。木子形容
一个他不喜欢的人时,用词通常都这么尖刻。
  在章 可以说是毫不成功的恋爱。
  起因是木子收下了一个年幼的学生,那学生有一个姿色还算不错的母亲,年龄比木子大五岁,单身。学生到
小楼里来学画时,母亲就跟随过来作陪伴。木子跟这个女人同坐一起,被她丰满身体中的强烈的荷尔蒙气息迷倒
了,他开始对她想入非非。有一次,女人不经意间遗在木子画室中一条束发的丝带,木子拣拾起来,如获至宝地
藏进衣橱。女人下一次来,又遗下一管口红。木子依然收藏了,不肯还她。女人心里有了数,再一次来小楼时,
是独自一个人袅袅婷婷走进门的,没有带着她学画的孩子。他们没有去楼上画室,去了楼下木子的房间。木子关
上房门就把她扑倒在床。不,准确一点说,是女人在木子扑过来之前,自动倒在了床上。女人是离异之人,木子
还是处男,云雨之中,她让毫无经验的木子大长见识,此后木子便对她爱到疯狂。
  女人对\"模特\"这个职业有特别的迷恋,她主动提出来让木子画她。她在他的画室里脱光衣服,摆出各种各
样迷人的姿态:纯情的,羞涩的,性感的,夸张的,淫 荡的……她让木子不停地画她,一张又一张,而她自己长
时间地对着木子保持一个姿态,毫无怨言。
  有一天她过来的时候,木子正好出门,她就敲开我的画室,问我需不需要模特?她展露了一个风情万种的笑
容,说:\"免费的。\"我想,既是免费,不画也对不起她。我为她画了一张半裸体:衣服从肩膀滑下,刚好滑到
乳 房附近,露出香肩和若隐若现的一侧乳 房 。
  木子回来看到了这张画,他当时阴沉着脸,没有吭声。第二天,他从玩具市场买回来两把威力足够大的钢珠
手枪,扔了一把给我,说:\"我要跟你决斗。除了眼睛,哪儿都可以打,伤着了活该。\"我没有想到他对这个女
人如此认真,只好自认理亏,赌咒发誓从此不再看她一眼。
  他们曾经热络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木子给所有的朋友都发去一份\"预备请柬\":
  值此良辰美景,我和我的女友将在一个月后举办订婚喜宴。
  一个月过去了,木子毫无动静。我试图提醒他有这么一个宴请的许诺,他神色愤怒地说:\"我们吹了。\"
  好多年后,有一个下午我们在临湖的茶座里喝茶聊天,木子的目光不断睃巡湖边走过的年轻姑娘,满足他对
美色的那一点可怜要求。忽然他脖子一僵,下意识地挺直身体,一动不动。我好奇地顺他的目光看去,发现从远
处走过来一个肥胖的女人,穿一件面料极薄的真丝连衣裙,乳间、肚腹和大腿的赘肉从衣裙下鼓出来,一块块的
历历在目。我看了好久之后,才恍然醒悟:这就是木子当年的女友,比他年长五岁的学生母亲。
  我说:\"木子,你要为你的今天喝一杯。\"
  钱运又一次来到我们的小楼。那一次在木子的成功运作下,她从我章 中国画、或者匠气十足的仿制品,当然
是买我这样的作品更为妥当。
  总之,是广大人民生活质量的改善给了我发财的机会。
  钱运坐在我们的饭桌前,双腿曲起来,膝盖顶住桌边,同时身体舒舒服服地往后靠,把椅子的两条前腿顶得
离开了地面。她喋喋不休地责备我和木子的忘恩负义。用她的说法,我和木子都是由她这个伯乐发现的,包装的,
推向市场的,没有她的慧眼识画,就没有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可以算是我们再生的娘亲。
  \"娘亲啊!\"木子嘻嘻哈哈地喊了她一声。
  钱运尽管作风泼辣,被木子冷不丁这么一喊,还是愣了一愣,暗黄色的面颊上慢慢浮出两团红晕,显出从未
有过的羞涩,多少有一些可爱。
  就在这样一种气氛微妙的时刻,马宏从楼梯上梦游一样地走下来,端着一只大号的雀巢咖啡瓶,到厨房里找
开水泡茶。
  那一天距马宏回国不到一个星期。他好像一直都没有倒回时差似的,整个人总是恍恍惚惚,人在心不在,所
有的事情都反应迟钝。我知道,其实是因为他在巴黎看了太多的名画真迹,灵魂上受到震撼,回来之后又目睹了
朋友们的小小成功,一时间不能调整好自己的心态,对将来要走什么路感觉茫然。
  那天,马宏穿着黑色的针织套头衫,一条白色纯棉灯笼裤,脚上是轻软的泡沫拖鞋,走起路来飘飘欲仙,完
全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他的目光内敛,甚至是虚浮,从钱运身边走过去的时候,对眼面前坐着的这个人视而
不见。我认为他当时脑子里是在构思什么作品,或者重现在巴黎看画时的某些场景和感受。他走过钱运身边之后,
又从我和木子之间穿过去,进了厨房,提起一只热水瓶,往大号雀巢瓶里注满开水,褪出小半截袖管,包住滚烫
的瓶身,端着回到楼上。
  但是在那短短的一刻钟内,钱运注意到了他。或者说,她一下子被他吸引了,迷住了。我前面说过,马宏这
家伙是很有女人缘的,从来不见他主动地招蜂惹蝶,偏就有那么多长相和性情各异的女人喜欢往他的身边靠。她
们到底是喜欢他的外表整洁呢,还是性格的柔顺呢?或者是他目光里的温暖和朦胧?他笑容中的温润和羞涩?我
实在说不清楚。
  总之,钱运看见了马宏走过来的刹那,下意识地放下顶住桌沿的膝盖,让椅子恢复平衡。而后她坐直身体,
脑袋抬起来,脖子扭过去,目光跟着马宏身体的移动而移动,脸上浮起一种并不常见的惊讶、好奇和专注。
  马宏上楼之后,钱运马上向我们提出了一连串问题:他是谁?从前怎么没有见过?他画什么画?画得如何?
最后一个问题是:他结婚了吗?
  钱运在第二天又来到我们的小楼。如此频繁的拜访实属罕见。并且那天钱运还将自己好好地收拾了一番。她
把头发松松地挽到脑后,盘成一个乌油油的髻,髻上别着一枚银制发夹,好像是蜘蛛形状的,造型有点怪异。她
穿着一身做工考究的连衣裙,翠绿底子,撒满大朵的红花。如此冲突的色彩,却因为衣料和款式的精美,显出一
种相得益彰的和谐,而且非常跳眼,让人一见难忘。想必这是从国外带回来的大师手笔的服装,普通成衣店根本
驾驭不了这样喧闹热烈的色彩。
  还是一句老话,钱运穿上这件连衣裙并不合适,怎么看都是怪怪的,眉毛更浓更黑,鼻子嘴巴的线条也更加
生硬。这衣服让居真理穿,会高贵脱俗。让丫头穿,会有村姑的可爱。唯独钱运穿,不合适。
  但是钱运偏就穿着这样一身衣服,感觉良好地来到我们小楼。
  \"他在吗?\"钱运问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掠过一丝丝的羞涩和温柔。
  \"谁?木子?\"我逗他。
  \"别这样,我不会喜新厌旧的,放心好了。\"她马上就恢复了商人的本性。
  我只好往楼上指了指。\"右手那间画室。\"我说,同时心里多多少少有那么点失落。
  钱运用两只手拎起连衣裙的下摆,小心翼翼地往楼梯上走,脚步是从未有过的轻柔。
  钱运敲响马宏画室的门时,马宏正坐在窗前发呆。出国之前为跟丫头离婚而拼命赚钱的那股子狂热劲没有了,
画坛这段时间的重新整合因为他的缺席而令他出局,他感觉郁闷而痛苦。
  钱运敲开他的门,手扶着门框,直截了当地说:\"我想买你的画。\"
  马宏眼睛都没有抬:\"我很久没有画了。\"
  \"我可以看看你的旧作。\"
  \"我对旧作不满意,不想拿出去。\"
  钱运有点没撤。但是钱运是个画商,商人都有点死缠烂打的劲儿。钱运低头想了一想,很快有了主意:\"这
样吧,我想请你给我画一幅肖像画,价钱肯定会让你满意。\"
  \"请我?画你?\"马宏抬了头。
  \"对,请你,画我。\"钱运说得斩钉截铁。
  \"为什么?\"
  \"直觉。我相信你能够令我满意。\"钱运扬起脸,递上一个灿烂的笑容。
  马宏这时候才突然发现,眼前这个女人的面孔非常特别,不是通常意义上的醒目,而是一种向内审视的阴郁,
尤其她那两条连成一条线的卧蚕般的黑眉,使她整个的面部有一点尖锐,有一点荒诞,又有一点狂野。这样的面
孔又匪夷所思地配上一条艳丽夺目的连衣裙,更加具有马宏非常熟悉的野兽派风格。
  马宏冷不丁地有了冲动,感觉他能够画出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他请钱运在一张靠背椅上坐下,他自己趋前
退后地看着,调整了几次角度和姿势,一直到十分满意。他开始在绷好的画框前工作,弯着腰,利索地运动他握
笔的小臂,勾勒肖像的底稿。
  那段时间里,钱运几乎每天都来,每天都穿着那件绿底红花的连衣裙。来了之后她就上楼,坐在椅子上,摆
出熟悉的姿势,一动不动,很有耐心。她明白画一张肖像油画必须要有的时间和过程,所以她非常配合,显得温
顺和乖巧。
  肖像画完之后,钱运非常满意。马宏在画作中恢复了他从前那种儿童画风格的纯朴和稚拙,大红大绿的色彩
显出孩童的率真,人物的眉眼有一点夸张的变形,章 野性和一种不屈不挠的气质。
  钱运付了马宏可观的一笔钱,用一块毛毯包着油画,心满意足地带回画廊,挂在进门最显眼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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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章 《爱某个人就让他自由》(7)
  \"这是马宏为我画的。他是个很有前途的画家。\"钱运逢人就这么介绍,眉眼里甚至还透着莫名其妙的幸福。

  很多年后,有一次我在杂志上看到墨西哥女画家弗里达的介绍,看到画家的一幅自画像。我突然想起来,钱
运的那幅肖像跟弗里达的自画像有某种相似的地方。弗里达的眉毛也是同样的浓黑,并且在眉心几乎相连。她头
上的花朵,她的墨西哥民族风格的艳丽衣裙,同样令看画的人产生出视觉的震撼,有着惊世骇俗的效果。
  当年,弗里达画的是她自己,马宏画的,不过是他想像中的钱运,他赋予了画面很多主观内容的钱运。
  肖像画的成功唤起了马宏的信心,他意识到他还不是一个无可救药的蠢才,在英雄辈出、硝烟弥漫的世纪未
的中国画坛上,通过搏杀,他应该能为自己赢出一小块立脚的地盘。
  马宏又一次将自己逼入绝境。章 自己的喜好、自己的观点随心所欲地创造。相比那段疯狂生产复制品的日子,
他的精神更加亢奋,劳作也更加艰辛。
  钱运像一个万恶的监工,不断过来监督马宏闭门造画的过程。她来了之后总是不跟我们招呼,一头钻进马宏
的画室,喀嚓一声将门反锁,而后房间里悄无声息。
  木子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到厨房里洗了两个苹果,用一个托盘郑重其事地装着,端到楼上马宏的画室门口。

  \"开门!\"他喊。\"给你们送点吃的。\"
  \"自己吃吧,马宏他没空。\"钱运在门内发话。
  \"吃点儿吧,是水果,补充营养的。车开久了还要加油呢。\"木子死皮赖脸,不温不火。
  钱运高声斥责他:\"你烦不烦?\"
  木子于是也火了:\"马宏首先是我们的朋友,其次才是你的控制对象。\"
  钱运只好来开门,一边嘟囔:\"说些什么呀?不要挑拨离间啊,这可是嫉妒行为,不光彩。\"
  她把门开了一尺来宽的缝,用半边胸脯顶住门页,伸手把装苹果的托盘接了过去,随即就又把门关死,一点
余地不留。
  但是,片刻功夫她就主动地开了门,嗵嗵嗵地冲下楼,到厨房里东张西望。
  \"还有苹果没有?\"她问。
  木子阴阳怪气:\"说是不吃不吃,吃得比兔子还快。\"
  \"我们没吃。\"她解释。\"苹果太漂亮了,马宏要拿它们画静物。还有没有?\"
  \"没了。\"木子摊摊手。\"都被我们吃下了肚,快变成屎了。\"
  钱运狠狠地瞪木子一眼,像是责怪他的粗俗和不文明。然后她就出门,打一辆车到果品市场,买来一箱等级
最高的苹果,巴巴地送到楼上马宏的画室。
  房东的女儿丫头带着她的丰厚嫁妆和儿子嫁人之后,改由丫头她妈来为我们打扫和做饭。
  在楼里的三个房客中,丫头妈对她的前女婿明显偏爱。炒三碗蛋炒饭,马宏吃着吃着,会在他的碗里吃出两
个埋藏很深的油煎蛋。炖鸡汤,两只肥肥的鸡腿总是盛在马宏的那一大碗汤中,盛给我们的却是脖子、脚爪和翅
膀。哪怕是煮一锅粥,老太太都要给马宏捞干的,让我和木子喝稀的。
  我们因此而提出严重抗议,理由是大家都交一样的钱,手心手背都是肉,丫头妈不可以将事情做得如此明显,
伤害了我和木子的感情。
  老太太理直气壮地说:\"马宏是我外孙子的爸,他让丫头生了儿子,你们谁有这个本事?\"
  我和木子就面面相觑。我们心里说,何以见得没有这个本事?是没有运气罢了。
  丫头隔三差五回娘家的时候,会抱着她的儿子来小楼看看我们。丫头从生了儿子开始一年年地发胖,原本丰
满结实的身体像发面团一样酵开,整个地成了一只圆不溜丢的皮球。冬天有衣服罩着还好一点,夏天穿短衣短裤
时,她胸前背后的肉简直晃得人眼晕。我们都说,丫头现在的生活太幸福了,马宏的好运气起码被她分走了一半,
所以马宏迟迟出不了名,也抓不住钱。
  马宏的儿子不像马宏,像丫头,也生了一张略微扁平的面孔,一双肉泡泡的眼睛。木子有一回跟马宏开玩笑,
说:\"马宏你真应该去做个亲子鉴定,如果这孩子不是你的,你每月还要辛辛苦苦养他,岂不是太冤枉?\"
  马宏很不高兴,认为木子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痛心疾首地说,丫头当初来到小楼的时候是个多么纯
朴天真的小姑娘,如果不是耳濡目染,她甚至不知道什么叫\"模特\",当然就不存在主动要求脱光衣服让他画裸
体的问题。总之一句话,丫头的问题都在他身上,他令她失去了贞洁,所以心甘情愿为这一切结果买单。
  木子原本是好心,怕马宏心太软上大当,谁知讨一个没趣,还被说成是\"小人\"。木子冷笑着对我说:\"成
也萧何,败也萧何,你看着好了,马宏这个人,一辈子都跳不出女人的手心。\"
  钱运终于为马宏筹办了他的第一次个人画展。为此钱运租下了市美术馆的一个大厅,光请柬就发出了三百余
份。加上给来宾赠送的礼品,给记者递过去的红包,和一个中等规模的冷餐会,七七八八,花了不小的一笔钱。
效果是有的,那就是第二天的早报晚报都在文化版上刊发了茶干大的消息。市电视台的\"文化新闻\"中也播出了
画展开幕式的一个镜头。
  画展过后,马宏倒还是那个马宏,钱运却从此有了居功自傲的本钱,俨然成了马宏的经纪人、代言人、形像
顾问、服饰参谋、营养专家。她甚至自作主张地偷配了一把马宏卧室的钥匙,有一次趁马宏去外地两天,把他的
衣橱里春夏秋冬的衣服来一次彻底清除,留下一部份她认为好的,又去商场配齐了不足的那一部份,当然花的是
她自己的钱。马宏回来之后跟她大吵一通,因为她扔出去的衣服中有几件是居真理在法国买的。居真理绝对不是
一个没有品位的女人,她不会给马宏买乱七八糟的衣服。钱运之所以把章 不遗余力地给予消除。
  马宏从未有过的暴跳如雷,立逼着钱运要把他的衣服找回来,哪怕一直找到旧货市场,找到垃圾焚烧场。钱
运气得小脸灰黄,两道浓眉紧锁在一起,完全地连成了一条直钱。他们两个人在楼梯口剑拔弩张,看上去简直就
是势同水火。马宏对女人向来宽容温和,有求必应,此番这样的大动肝火,想必也是因为居真理的缘故。每个人
的心里总有一块圣地是私闯不得的。
  丫头妈在厨房里做着晚饭,听清楚他们争吵的原因,颠颠地跑回家去,把马宏的一包衣服背了过来。原来那
天是她捡了破烂。钱运给了丫头妈两百块钱,算是对她的奖励和补偿。钱运逃过一劫,不必千辛万苦追到垃圾场
去。
  衣服回到身边,马宏仔细查点一遍,发现居真理给他买的衣服都在,情绪才恢复正常。他对钱运道了歉。他
认为无论如何男人都不该对女人动火。
  钱运就像缠在许仙身上的白蛇一样,始终把马宏缠得死紧。以我的看法,马宏那段时间的感觉应该不是幸福,
而是窒息,因为马宏明显地瘦了,人变得更加飘忽,也因此更多了一点颓废和迷茫的味道,更能够让女人疯狂。
以马宏的性格,如果不是钱运的严防死守,他这一年中又不知道要多少次地误入人家的温柔乡中,欠下一堆孽债。
从这一点来说,钱运倒又是个有功之臣。
  但是,钱运和马宏之间的关系到底纠缠到何种程度?比如说,他们上床没有?偶然一次,还是固定下来成为
程序?我和木子始终无法确认。木子认为钱运肯定已经把马宏拉进了怀中,这娘儿们不可能做活雷锋,放着一个
活 色 生 香的马宏不用。我说那也不一定,人若是对一样东西着迷过份,反不敢轻易亵渎。
  有一点非常奇怪,在我和木子思考问题的出发点中,不约而同地把钱运当成了主体,是两性关系中起决定作
用的一方,决定了事情朝哪个方向发展的一方。事实上,马宏在跟所有女人的相处中都是一个被动的人,一个被
支配和被利用的人,被人迷恋而后又深受其害的人。唯一被他迷恋的是居真理,偏偏就是这个居真理距他迢迢万
里,天水相隔。
  有一次,钱运和马宏又把他们自己悄无声息地关在楼上画室里,半天都没有动静。我正好上楼去自己画室,
在楼梯口偶尔一抬头,发现马宏画室门上的气窗是开着的,整块的玻璃窗成一个倾斜的镜面,恰好映出了马宏对
着一块立起的画板专心作画的身影。他画的是一些静物,画布上已经有陶罐、水果、咖啡杯的轮廓。他的神情异
常专注,似乎画室里除了眼中的静物之外再无其他。
  我很奇怪钱运在场景中的缺席,想弄清楚她此时此刻的确切位置和她在干些什么。我轻手轻脚地在楼梯口蹀
躞,往前一步,再往后一步,往左偏偏,再往右偏偏,调整各种仰视气窗玻璃的角度,希望能发现那个干瘦女人
的哪怕一条胳膊和半片屁股。可是玻璃映照的面积有限,我踮脚或蹲下都没有任何收获。
  我就脱了鞋子,赤着脚下楼,在厨房里找到一节竹棍,又赤着脚上去,尽量不发出任何可疑的声音。我上去
之后站在那片气窗下方,小心地举起竹棍,顶住窗框,上上下下轻轻移动。这样一来,窗玻璃终于捕捉到了钱运
穿黑色软底皮鞋的脚,然后是她的蓝印花布的裤子,蓝印花布的对襟小袄。她整个人像一条色彩斑斓的菜花蛇,
冷峻而又招摇地立着。其实她站立的位置距马宏并不远,也就在一米开外吧。她手里举着一把刀,是细长的水果
刀,紫红色的刀柄,尖尖的刀刃上戳着削得光溜溜的苹果,苹果皮逶迤着挂下来,弯弯曲曲,也像一条蛇,青绿
色的小蛇。看那个架势,她费心替马宏削好了苹果,差一步就要喂进马宏的口中,但是又不敢造次,不敢惊动马
宏作画时的神思,只好委屈自己在一旁等待。可惜的是,在气窗玻璃上钱运脸部的位置,有一片发亮的光斑,她
的五官在光斑中漫漶不清,还有些许的变形,所以我无法看清楚她此时的神情,她屏息静气站在马宏身后的时候,
眼睛里有怎样的期盼和渴望。
  我走进自己的画室,随手涂抹了一些东西。半小时之后,我再赤脚出门,站到马宏画室的气窗下方。马宏仍
然全神贯注于他的作品,而钱运已经不在原先的位置了,地上只有一条掉落的果皮。我用竹棍重新调整窗玻璃的
角度,最后在靠墙的角落里找到了钱运。她蜷缩在一堆麻袋片似的废弃画布上,歪着头,闭着眼,已经进入了工
间小寐的状态。她身上盖着一件马宏的工作服,睡梦中的一只手紧紧抓住了衣服的一只袖子,生怕那衣服会不明
不白飘然飞走一样。
  我不敢断定这件衣服是她自己盖在身上的,还是她睡着了之后马宏帮她盖上去的。
  时间又过去半年。钱运到小楼里来的次数日渐稀少,大概是马宏对她的进攻既不作抵抗、又不肯受降的缘故
吧。想必钱运也没有足够的耐心跟马宏打一场持久的攻坚战。她在作退却的准备。我们都替马宏庆幸,他总算可
以摆脱这个试图控制他的可恨的女人。
  忽然有一天,马宏把我和木子叫过去,语气沉重地向我们宣布说:\"我要跟钱运结婚了。\"
  我们两个大张着嘴,被这个突然而至的消息惊得说不出话。
  \"别这么看着我。\"马宏把他的脸深埋在两个掌心之中。\"我受不了你们这种目光。\"
  木子小心翼翼问他:\"你最近没有感觉有什么不好吧?神经方面?脑子里没有觉得有小虫子在咬?\"
  我喝住他:\"木子你瞎说什么?\"然后我接替木子开始盘问:\"是不是你让她怀孕了?你老实跟我们说,任
何事情我们都能够接受。\"
  马宏放下他的胳膊,一脸无辜地看着我们:\"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我只是想帮她一个忙。\"
  \"结婚能算帮忙?有没有搞错?\"木子学着时下流行的广东腔调。
  \"真的是帮忙。她有个姑姑在国外,病了,想她去照顾,可能还要继承遗产。可是她的探亲申请被拒签,因
为她是单身,被认为有移民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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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章 《爱某个人就让他自由》(8)

  马宏说了那个国家的名字,好像是瑞士还是荷兰吧,我已经记不清了。
  木子冷笑:\"你们就想出这个结婚的主意?结了婚再去签证?\"
  \"怎么办呢?\"马宏困惑地摊摊手。\"她已经帮过我很多,我不能不帮她这一次。她在这里是孤身一人,挺
可怜的。再说,反正我已经有过婚史,有一次和有两次没有本质的区别。居真理那里,我会跟她解释清楚。\"
  我和木子无言。马宏就是这么一个人,他有这样与众不同的思维方式,一点也不奇怪。
  马宏给居真理写去一封很长的信,信上反反复复说的都是一句话:我爱你,这世上我爱的人只有你,唯独死
亡可以阻止我们的结合。
  马宏写在信上的这句经典名言,是居真理回国之后告诉我们的。居真理说,我相信他,因为我也爱他。我爱
他才让他自由。他可以做他想做的任何事,我不会强令他违背自己的意愿。
  一对奇怪的情侣。这世界上,恐怕只有死去的萨特和波伏娃与他们的行状相似。
  登记结婚之后,马宏搬到了钱运的房子里。钱运的房子有一百平方,做过装修,在当时算是豪华。马宏非搬
过去不可的原因,是钱运有个七岁的儿子,在钱运出国的这段时间里,马宏要担负起照顾孩子的责任。
  钱运有过婚史,还有个儿子,这又是令我们无比吃惊的事。之前马宏一直对我们隐瞒了这个情况,大概是怕
给我们增添更多的反对理由吧。这事情确实够窝囊的。
  没有举行任何的婚礼仪式。但是马宏执意要在钱运家里搞一个朋友聚会,也是强迫我们大家都来接受这段婚
姻的意思。我和木子都收到了请帖。同时收到请帖的还有另外六七个朋友。
  不想让马宏难过,我们还是去了。进门之后才发现钱运的家里冷锅冷灶,一点没有请客吃饭的意思。马宏解
释说,钱运不太会做饭,他已经订好了外面餐馆的菜,下午六点钟会准时送上门来。
  也没有太多要说的话,我们就拉开桌子打牌,客厅里一桌,厨房里一桌,闹哄哄地把气氛调节起来。玩到六
点钟,饭菜还没有送到。马宏说:\"接着玩接着玩,餐馆做事不总是那么守时守刻的。\"
  七点钟,大家都已经肌肠碌碌,仍然不见饭菜的影子。马宏把电话打到餐馆里责问,餐馆老板惊讶道:\"你
不是订的明天吗?今天几号?6 号不是?你这儿写的是 7 号,你自己写的。\"
  马宏慌了手脚,觉得很对大家不起。幸好都是知根知底的朋友,都能理解这种糊里糊涂过日子的荒唐。我们
撇下了钱运和那个孩子,拉马宏出门,找地方喝啤酒去。
  马宏基本上是个没有酒量的人,那天却豪气万丈地喝了许多。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心里郁闷,借酒发散。我们
都劝他说:\"别喝了别喝了。\"他两眼血红,大着舌头坚持:\"还能喝还能喝。\"
  到最后他已经摊软到桌子下面,是我和木子一边一个硬把他架着出门的。我们招手打了一辆的士送他回家,
结果他上车就吐,把人家的车子里弄得一塌糊涂。木子多付了司机一百块钱,才算是摆平。
  马宏第二天酒醒出门,巧巧地又碰上那个司机,司机见了他心有余悸,吓得把油门一踩,呼地一下子从他身
边掠过去了。马宏对我们讲到这件趣事时,自嘲地摇头说:\"居然也有人怕了我。\"他感觉到不可思议,好像还
有那么点惊喜莫名。
  钱运如愿以偿地签证出国了。
  钱运在出国之前,完成了另外一件令马宏、令我和木子、令我们所有的朋友们都目瞪口呆的壮举:她去派出
所找了熟人,把她儿子的姓改成了\"马\"。马宏的马。
  马宏向我们转述钱运为儿子改姓的那段故事,很有戏剧性。
  马宏搬进钱运的小楼之后,两个人一直分住两个房间。我们去参观新居时,马宏毫不隐瞒地对我们公布了这
个秘密。他先推开一个房间的门,指着东西方向并列的一张大床和一张小床说:\"这是钱运和她儿子的卧室。
\"又推开另一个房间的门,指着唯一的一张大床说:\"这是我的卧室。\"当时我和木子曾经交换过一个心照不宣
的眼色。我们由此知道马宏和钱运的关系比我们想像中的要更加复杂。马宏是个心地单纯的男人,如果不是实际
情况如此,他不会故意制造出这样繁复的假像。
  钱运拿到了签证、要走未走之前,有一天早晨马宏在他自己卧室的床上睁眼,赫然发现身边多了一个孩子,
是钱运的儿子。他蜷着小小的身体,柔软的头发披散在额头,睡得天使一样安静。马宏惊跳起来,刚要叫出声音,
旁边坐着的钱运将一根食指放在唇上,提醒他不要吵醒孩子。
  钱运眨巴着眼睛,非常满意地告诉马宏:\"昨晚你睡熟之后,我就把他抱了过来。你们父子俩在一张床上睡
了一夜,相安无事。\"
  马宏听到了\"父子俩\"这个陌生的词。他觉得十分别扭。
  \"你一直宣称不习惯跟别人同床睡眠,事实证明不是这样。你跟这孩子很投缘,你们以后会相处很好。\"
  马宏说:\"不,只说明我们男人睡觉很死。\"他还开了个玩笑:\"你不怕我翻一个身压死他?\"
  钱运很有把握:\"我观察了你们夜里睡觉的样子,你们两个人都是蜷着身子,相向而卧,说明你潜意识里是
在保护着他。\"
  马宏哭笑不得。碰上这么一个自作聪明的女人,他实在无话可说。
  孩子这时候醒了,睁开眼睛,对自己置身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充满惊讶。
  钱运抓住孩子细细的胳膊,一把将他拉了起来:\"快叫人,叫爸爸。\"
  马宏慌忙阻拦:\"哎哎你别……\"
  钱运斩钉截铁说:\"从今以后,他必须叫你爸爸,因为我已经给他改了姓,他姓马,是你的儿子。\"
  马宏惊愕:\"你这是什么意思?\"
  钱运嫣然一笑:\"不好吗?方便你跟他相处,免得那些陌生人说三道四。\"
  马宏眉头紧皱,看着面前章 文静的男孩,心里有一种本能的抗拒。
  \"不行。\"马宏说,\"真不行。我既没有播种,也没有除草施肥,不能够凭空收获。\"
  钱运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马宏,把一本棕色封面的户口薄啪地扔在床头柜上:\"户口我已经改了,你不
能够逃避责任,算你为社会献一份爱心,培养一个祖国的接班人,行吗?\"
  就这样,世上多了一个姓马的男孩。马宏成了两个儿子的父亲。
  我们都感叹钱运这一手做得太绝,她用\"姓氏\"这根看不见的缰绳,轻轻地就把马宏拴在家里,成了她儿子
不花钱的保姆。
  钱运走了,居真理却完成学业从国外回来了。
  马宏得知居真理将要回国的消息,心里面轰然地一声爆炸。他知道事情有点糟糕,不,简直就是十分糟糕。
他不可能让居真理平白无故接纳一个被称为\"儿子\"的孩子。
  我们聚集在马宏家里,为他出着各种主意。大家一致的看法是,马宏应该在居真理踏上国土之前,重新去派
出所改回钱运儿子的姓,他该姓什么还姓什么。大家还说,如果派出所嫌事情麻烦,我们大伙儿去帮忙搞定,总
是能找到关系的。
  马宏优柔寡断,手指插 进头发缝里,使劲揪扯着,模样非常为难:\"这对孩子的心理会有什么影响?改来改
去,是不是让孩子觉得谁都不想要他?\"
  马宏偷眼瞄着儿童房里钱运儿子写作业的身影,脸上开始浮出慈父才有的怜爱。
  我知道马宏堕落了,他真的是堕落了,年轻时候对自己的亲生儿子都没有过多关注,如今却对一个莫名其妙
的继子施以爱心,这绝对是一个男人开始衰老的标志。
  马宏因此而不敢去见居真理。居真理回来一个星期了,给马宏住的房子里打电话,马宏拿起话筒,听到居真
理的声音,赶紧把电话挂断。去影剧院马宏的工作单位找他,他躲到放映间里,叫人家传话说他不在。没有办法,
居真理请我和木子吃饭,再通过我们去请马宏。马宏一点都不上当,推说拉肚子,急性肠胃炎,拒不赴席。
  马宏知道他对不起居真理,辜负了居真理,所以做贼心虚。\"我做贼心虚。\"他自己在电话里对我坦白。
\"在我跟钱运的婚约解除之前,我不能见她,也无脸见她。\"
  我说:\"你就不怕居真理一怒而去,你们这一对人间佳偶从此劳燕分飞?\"
  马宏在电话里静默了很久,然后开始说话,语气十分忧伤:\"你知道我有婚约在身,还多了个姓马的儿子,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对她作什么解释都是虚伪。
  我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希望她感觉自由。她如果对我彻底失望,选择跟我分手,我会尊重她。\"
  \"你不难过?\"
  \"我肯定会难过。\"
  \"难过到什么程度?\"
  他在电话里又一次地静默,而后轻轻地说:\"如果她嫁给了别人,我今后的日子就是生不如死。\"
  我约见居真理,把马宏的这番话转告了她。居真理手里端着一个玻璃的茶杯,对着阳光,转了一圈,又转了
一圈,杯中的茶叶就随着水波荡漾起来,一片浮起,一片落下,起起落落,像电影中慢镜头的舞蹈。
  \"我能理解他。还是那句话:我爱他,所以我愿意给他自由。\"居真理扬眉对我说了这句话后,一仰脖子,
把一杯茶水喝得干干净净。
  茶叶失去水的滋润,立刻变得干瘪,瑟缩着贴在杯壁一侧。她放下茶叶,对我点一点头,起身便走。她的背
影依然娉婷,臀部的线条浑圆紧致,两条紧包在牛仔裤里的长腿性感得让人呻吟。
  居真理在国内住满一个月之后就走了,还回法国去了。在一年之前,马宏离开法国的时候对她说过,如果她
毕业回来,他会以最大的快乐跟她举行婚礼,要租国内最好的饭店,买最时髦的婚纱,最漂亮的婚戒。结果便是,
居真理回来了,马宏却没有履行诺言,他又一次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恋人从他面前失望走开。
  马宏一心一意地盼望钱运探亲归来,彼此皆大欢喜地解除婚约,他交还她的儿子,搬出她的房子,做回居真
理所希望的\"自由人\"。
  但是马宏只盼来了钱运的一纸离婚协议和一封信,信上说,她已经决定嫁给一个荷兰的画家,所以不再回国,
房子和儿子都归马宏,房子折算为儿子的抚养费,马宏应该不算吃亏。
  马宏接信后火冒万丈,当即用特快专递回过去一封信:我有什么义务要替你抚养儿子?你有什么权利对我提
这个要求?
  钱运回信说:那怎么办?既不能把儿子杀了,又不能带到国外让老外做父亲,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两个人往返写信,彼此都是怒气冲冲,又都是理由十足。特别是钱运,没有一丝一毫的羞愧之意,她大概觉
得领养一个孩子跟领养一条小狗一样,顺带的事儿,费不了多大的精力。
  信件往来的结果,自然是马宏认栽。钱运她人已经到了国外,马宏就是想把那孩子送过去都没有可能。
  木子对我说:\"钱运是不是出国之前就有了这个安排啊?要不然她怎么想起来要把儿子的姓改成'马'?\"
  我不敢乱猜,可我的心里又忍不住地嘀咕:如果真是这样,钱运这个女人就太阴险了,她简直就是一条缠人
的毒蛇。
  再想一想,钱运真是毒蛇吗?在章 仰慕、柔情和痴心,都是设计好了的表演吗?想起她举着削皮苹果站在马
宏身后苦等他张口的样子,她盖着马宏的外衣蜷缩在墙角画布里的幸福和满足,我觉得钱运未必有木子所说的那
么复杂,充其量她也就是个心血来潮或说是我行我素的另类女人。
  不管怎么样,事情的结局是:钱运对马宏构成了伤害,某种程度上她毁掉了马宏一辈子的生活。正因为此,
好长时间里我看见马宏就心生愧意,说来说去,是我和木子把钱运引领进了他的命运圈,我们是对他有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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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 《爱某个人就让他自由》(9)
  马宏的生活变得沉重起来。那个八岁的小男孩成了他肢体上新长出来的一块赘生物,顽固而醒目地存在着,
割又割不掉,甩又甩不脱。
  比如说,影剧院的工作一向自由,马宏早晨是习惯了睡懒觉的,为了孩子的上学,他不能不买回一只报时准
确的闹钟,以便一清早能够挣扎起床。开始的时候,起床到学校上课之间的时间,他只吝啬地留了半个小时,两
个人穿上衣服,上完厕所,刷牙洗脸,剩下十来分钟只够马宏骑自行车一路急奔,把孩子送到学校门口。马宏自
己一向都不吃早饭,他以为孩子也可以不吃。结果一个月之后,那孩子得了胃病,时不时地捂着肚子,小脸煞白,
叫人可怜。马宏才知道是自己照顾不周,酿成大错。他只好把闹钟上的时间往前再拨半个小时,而且记得提前一
天买回牛奶面包。于是每日一清早从梦中惊醒,头晕脑胀地钻出被窝,马宏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生活痛苦不堪。
  晚上和节假日的时间也不能属于自己了。要么他出门必须把孩子带着,弄得跟真的似的;要么他只能窝在家
中,看孩子读书。他有过一段在国外生活的经历,知道把这么小的孩子长时间留在家中是违法,也有违人道。为
此他不止一次地放弃了聚会的快乐,呼朋唤友结伴云游的快乐,昏天黑地玩牌和醉酒的快乐。他从来没有这样深
切地认识到婚姻的艰辛,生儿育女的艰辛,做一个有责任的男人的艰辛。
  马宏终于熬煎不了这样的日子,登报找到一个退休的小学老师,把钱运儿子全托到那个老师家中。
  接踵而来的问题是,马宏的经济状况立刻窘迫。全托要付不小的一笔开支,此外他还要付他另外一个儿子的
抚养费,如果业余作画没有什么收入,马宏每个月就总是捉襟见肘。
  马宏已经三十多岁了,他在艺术上肯定没有太大的指望了。关于这一点,我们都很清楚,他自己也很清楚。
不光是他,我和木子的情况同样如此。我已经放弃追求,谈好了女朋友,准备结婚。木子的个人条件困难一点,
也还是在不懈努力。从前我们曾经拼命地作画,狂热地作画,期望着画出我们崭新的人生和光辉灿烂的前途,画
出马宏和居真理的幸福,我和木子以及我们未来女朋友的幸福,结果我们未曾如愿。我们依然活得普通而又平凡,
艰辛而又暗淡。
  有一天我们三个人买了一箱啤酒聚集在小楼,喝到酒酣耳热的时候,忽然发现当年贴在餐室墙上的\"达达运
动\"的宣言还在,虽然纸质暗黄,有大大小小虫咬的洞眼,字句还能够辨认:
  达达就是我们的强力所在……达达就是既无拖鞋也无类似东西的艺术……我们没有自由,所以我们坚信没有
纪律管束、没有道德教唆的自由是十分必要……
  我们希望从现在起让艺术的动物园被装点得五彩缤纷。咚咚将!嘿啵哈啵!嘿啵哈啵!
  \"我的天哪,这真是我们当年头脑发热写出来的东西吗?\"木子撮着牙,像个历经沧桑的老头儿一样摇着脑
袋。
  马宏纠正他:\"是我们抄录下来的别人的东西。\"
  \"不管怎么说,往事不堪回首。\"木子闭上眼睛。
  我们陷入沉思,都觉得被一种尖锐的东西穿透了身体,感觉到疼痛。
  又过了不久,木子跑来找我,忧心仲仲说:\"你不能只顾过自己的小日子,也要关心关心朋友。\"
  我以为他指的是帮他介绍女朋友的事,就如实相告:\"人选暂缺。\"
  他说:\"我无所谓,有人够呛。\"
  \"谁呀?\"我问他,\"还有谁比你更加狼狈?\"
  他一脸认真:\"据不少人向我反映,马宏经常在一些熟识的餐馆和茶馆里混吃混喝。\"
  我觉得不太可能。马宏生性浪漫,却绝不流氓,他怎么会堕落成一个黑社会的角色,到人家的餐馆里吃霸王
餐?
  木子说:\"我给你说过这事了,信不信由你。万一哪一天在街上碰到他,你不要吃惊。\"
  还真是被他不幸言中,有一次我陪女友在一家兼营简餐的茶馆里喝茶,亲眼见着了令我啼笑皆非的一幕。
  当时我和女友坐在大厅比较昏暗的一个角落,旁边还有棕榈之类的高大盆栽半遮半掩,不注意的人基本上不
可能发现我们。选择这个稳秘的地点,目的非常简单:能够做一点公开场合允许的小动作。
  我们双双并肩倚在沙发式的圈椅里,她的头靠在我的肩上,右腿沉甸甸地搁在我的左腿上。我的左胳膊从后
面绕过她的腰肢,手腕以下的部位穿山甲一样地迂回插进她的裤腰,掌心紧贴住她柔软滑腻的小腹。她的呼吸开
始急迫,而我则在思量下一步的动作做到何种程度,才能让她舒服而又可以接受。
  章 谦和、羞涩的微笑,带光晕的眼圈使他的面部表情非常温暖,温暖而且有贵族气,因而十分迷人。
  我的女友是认识他的,所以一下子挺直身体,一边把右腿从我的左腿上放下,一边抓住我伸进她裤腰里的手
腕,恶狠狠地拔出来,看样子是要迎上前去招呼。此时我猛然想到木子说过的话,就眼疾手快地摁住她,对她做
了个\"噤声\"的示意。
  马宏根本就没有打算往茶馆的大厅深处看,所以没有发现我们。他在近门的一张小方桌上坐下,拎一拎裤腿
和衣袖,好让自己更舒适一些。然后,他用细长的手指推开面前的杯碟和茶垫,变戏法一样地从袖筒里取出一小
卷速写纸和素描笔,纸铺好在桌面上,笔握在手中,抬头捕捉柜台后面的人。他抓到了戴着眼镜、脸型略胖的茶
馆老板,眯眼看了对方约摸一分钟的样子,埋头动笔。从我坐的地点,只看见他握笔的手在速写纸上急速地移动。
三分钟过去,他抬头,面带微笑,看也不看地在纸的右下角签上他的名字,交给好奇地朝他走过去的老板:\"送
给你。请上一份简餐。\"
  我的女友再也按捺不住,冲过去要看那张肖像速写,我只好跟着过去。
  马宏看见我,并没有惊讶,稳稳地继续坐着,问我:\"你鉴定一下,水平如何?\"
  肖像的确画得不错,线条简洁准确,人物神情捕捉得恰到好处。
  老板笑起来,挥手喊一个服务生:\"给这位先生上一份牛肉烩饭。\"他还客气地问了我们一声:\"二位也需
要吗?\"
  我连忙摇手,表示我们已经吃过了。老板就叫人把我们泡的那壶茶送到马宏的桌上。
  我坐下来之后,对马宏的行为表示不解:\"不至于需要这样吧?\"
  马宏笑眯眯地舀一勺烩饭送进口中,抿着嘴巴略嚼一嚼,咽下,说:\"是不至于。我只是觉得很有意思,好
玩。\"
  我说:\"没这么玩的。\"
  他做了个满不在乎的手势。\"我在巴黎的时候,每天都看到街边和地铁里有吹拉弹唱的艺术家。我想他们也
不会是没有饭吃,只不过是喜欢,开心,需要有这么一个展示自己的机会。我的情况同样如此。我每次用一幅肖
像画换来一顿饭吃,就感觉自己成功了一次,舒服得很。\"
  \"不是所有的老板都有这种幽默感。\"
  他耸耸肩:\"那是他的损失。\"
  \"你不怕别人说三道四?\"我女友一脸好奇。
  他温和地笑着,眼角堆起细密的、有几分优雅的皱纹:\"什么是最大程度的身心自由?\"
  我女友瞪大眼睛,无比崇拜地看着他。如果不是我已经早早下手和她做成了好事,没准儿她又是一只死心塌
地撞到马宏身上去的飞蛾。
  居真理一去了无踪影,没有信,更没有电话。科技和文明已经发展到令人惊讶的程度,有了\"全球通\"的手
机,又有了电子信箱和邮件,网络在地球的表面四通八达,可是居真理从章 同学和朋友,试图打听到她在法国的
地址。不知道是事先约好了还是怎么的,谁也不肯告诉他,都回答不知道,不清楚。
  马宏猜测她是不是嫁人了,嫁给法国人了。他非常忧伤,经常把自己喝得烂醉,或者半天半天地坐在影剧院
里看电影,朱丽叶.庇诺什主演的法国电影。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居真理的眼睛始终在看着他,隔着蓝色的地中海、黑海、里海,隔着广袤的
俄罗斯大地,一时一刻也没有错过地看着他。
  上帝是存在着的,当我们缺席的时候,上帝从不缺席。
  马宏把自己飘泊放逐了一段时间之后,不知道是经济上的需要,还是精神上的需要,他决定辞职下海,办公
司。
  从专业特长出发,他办的是一家广告公司,用钱运留给他的房子做抵押,从银行贷了一笔款,三两张桌子,
四五个人,小小不然地折腾起来。
  他来找过我和木子,问我们愿不愿加入?我是因为刚结婚,需要安定,更需要时间满足老婆的各种浪漫要求,
木子则因为懒,都对他摇了头。我们说:\"要发财就发你一个吧,发了财之后别忘了到海边盖间大画室,让我们
都沾沾你的光。\"
  他笑,目光柔柔的,眼角的皱纹碎碎的,标标准准的一个新好男人。
  早些时候的广告公司还没有普遍用上电脑之类的高科技制作,尤其是马宏这类资金微薄的草台公司。他们打
出来的是\"传统\"牌:如果接下一单户外制作的大型广告,就在广告牌前搭起高高的脚手架,人爬上去,一手拿
画笔,一手拎颜料桶,农民工一样地爬上爬下,把自己弄成一个油彩斑驳的猴儿。
  马宏是老板。马宏这样的老板是需要亲自上阵干活儿的老板。马宏有一手干活儿的绝技:他哪怕猴在脚手架
上整整一天,手里的颜料红的换成绿的,黄的换成蓝的,他的手上和身上依然干干净净,不见一星颜料点儿。他
最后从脚手架上一步一步后退下来的时候,头发和衣服一丝不乱,脸上是永恒不变的微笑,眼睛里的目光像冬夜
温暖的炉火。
  有一次他在闹市区做一幅化妆品的大型广告。从竖广告牌、搭脚手架开始干起,前后忙了二十多天。
  第二十天的黄昏,太阳落山了,街上的玉兰花灯亮起来了,光线已经改变,影响了画家对广告画面色彩的判
断,马宏才恋恋不舍地拎着颜料桶从高处下来,准备收工回家。
  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忽然从街角幽暗处闪了出来,手里捧着一只带保温功能的银色茶杯。
  \"你在上面呆了一个下午,肯定渴了,喝口热茶暖和暖和吧。\"
  季节已经是深秋,高处不胜寒,马宏的确觉得身子有点发僵。
  \"你认识我?\"马宏惊讶地问了一声。趁着黄昏橙色的光线,他上上下下打量这个女孩,拼命回想他曾经在
哪儿和她相识。
  \"不,我们不认识。\"女孩笑起来,露出两颗雪白的小虎牙,面相非常生动。\"我每天都在这里看你画画,
看了一星期了。\"她抬手指指广告上的浓妆女郎。\"她真漂亮。你怎么能把一个人画得这么漂亮啊!\"
  马宏觉得这女孩很逗。他揭开杯盖,喝了几口保温杯里滚烫的茶水。是福建乌龙茶。他想她还挺会挑选茶叶,
如果泡进去的是苏州碧螺春,在保温杯里闷一个下午,就有烂熟气了。
  \"要把一个人画得漂亮,再容易不过,不算什么本事。\"马宏随口答了这么一句。
  \"啊,真的?\"女孩露出一脸的敬佩。\"难吗?我是说,学会画这样一幅画?\"
  马宏笑着,没有回答。问题太过幼稚了,他没法回答。对一些人来说轻而易举的事情,对另外一些人也许难
过上天入海。他心里想,她问这话什么意思?难道她想要学画?
  女孩叫常宝,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待业在家。想找的工作找不着,能找到的工作又不想去干,就这样踟
蹰了下来。因为没有工作,有大把的时间在外面闲逛,有一天逛到马宏的广告牌下,抬头看见马宏攀爬在脚手架
上的山鹰一样的身影,她着迷了,停了下来,痴痴地一看就是几个小时。她从马宏一笔笔地在广告牌上勾勒出模
特脸部线条开始,一直看到他给人物着色,向满大街的行人展示出一张冷艳性感的巨大面孔。她目睹了美女诞生
的全部过程,因此而对诞生美女的画家充满景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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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 章 《爱某个人就让他自由》(10)

  马宏喝过常宝的茶水之后,常宝还是每天都来。现在她不在街角的幽暗处躲着了,她一身阳光地成了马宏广
告公司的义工,任劳任怨地守在脚手架下,按照高高在上的马宏的吩咐,递上各种型号的画笔,各色标号的颜料,
各样用途的刮刀,以及钉、锤、剪、尺各种工具。她总是快快乐乐,呲着两颗雪白的虎牙,穿一件淡绿色的滑雪
棉袄,把脚手架前的风景弄出几分青春明亮。
  第二十五天的傍晚,全部工作宣告结束,脚手架已经拆除,美女头像的化妆品广告在落叶凋零的深秋街头凌
空高耸,无比醒目。
  马宏收拾了他的全部画具,背在肩上,准备骑车回他的公司。他转过身,用目光寻找常宝,跟她告别。马宏
是个重情重义、彬彬有礼的男人,哪怕一个闲荡街头的小姑娘,他也不会表现出一丝一毫对她的轻慢和冷漠。
  常宝躲在广告牌后,身子一耸一耸,哭得非常伤心。
  \"嗨,怎么啦?\"马宏弯下腰,勾着脑袋,问她。
  \"你要是走了,我就再也不能看你画画了。\"常宝抬起泪水涟涟的小脸,眼睛和嘴唇都哭得有些发肿。
  \"傻丫头,你也不能一辈子站在大街上看人画画。\"马宏温和地劝慰她。
  \"可是,可是……\"常宝抽抽噎噎说:\"我就是想天天看到你,我喜欢看你站在高处画画的样子。\"
  马宏被女孩的痴情打动,他的本就柔软的心一下子浸得化开了一样,他走上去,揽住了常宝的肩:\"走吧,
我请你吃晚饭。你帮了我们好几天的忙,我都没有开工钱给你。\"
  常宝破涕为笑,高高兴兴地跟在背画具的马宏身后,伸手拉住他的一只衣袖,一步不离地,走进巷子里的一
家\"川妹子\"菜馆。
  他们点了\"水煮肉\"、\"夫妻肺片\"、\"麻婆豆腐\"、\"毛血旺\",还要了一小瓶酒,是四川酒,烈性的。
喝完酒,两个人的身体里都涌动起了滚烫的激情,马宏就把常宝带回到钱运的那套公寓房里。
  马宏并不清楚男女间的事情对于常宝是不是第一次。当他温柔地解开常宝的衣服,温柔地进入她身体的时候,
他看见常宝那双毛茸茸的眼睛蝶翅一样眨了一眨,嘴角一咧,小虎牙微微露了出来,不知道是因为痛楚还是快乐。
马宏给她垫在身下的浴巾上有血,蚕豆大的一块,很淡,稀释过了一样。马宏记得他跟丫头有第一次的时候,丫
头流出的血有茶杯大的一块,而且鲜红浓艳。所有的迹像都是似是而非,这样,马宏就无法判断常宝在性方面的
启蒙程度。
  马宏不很在意,无所谓。反正他也不打算跟常宝结婚,她的既往历史他没必要关心。
  常宝在马宏的床上自得其乐地躺着,她指着对面木架上一个灰扑扑的土罐,问马宏:\"这是什么?\"
  \"汉罐。出土文物。\"马宏答。
  \"这个呢?\"
  \"捷克的玻璃酒杯。\"
  \"这个?\"
  \"俄罗斯的单筒望远镜。\"
  \"……?\"她不说话了,只用手指。
  \"非洲木雕。\"
  \"……?\"
  \"扇面条幅。xxx 的真迹。\"他说了一个已经去世的当代大书画家的名字。
  所有的东西林林总总,杂乱无章,东西方文化并存,古今历史遗物共享空间。这是马宏生活的痕迹。
  常宝抬起光裸的、浑圆的手臂,划了一个大大的圈:\"它们都很值钱吗?\"
  马宏温和地一笑:\"对于我个人来说,它们都是无价之宝。\"
  \"哪样最贵?\"常宝孩子气地盘根究底。
  马宏摇头:\"不知道。我没有作过比较。\"
  马宏第二天下班回家时,常宝已经早早地在他门外等着了。她穿得非常单薄,鼻尖冻得红艳艳的,有一点点
透明,却把一件厚实的外衣脱下来,抱在怀中。
  \"不冷吗?\"马宏摸摸她的脸。
  \"不冷。\"她回答。
  她跟着他进门之后,从怀抱的外衣里变戏法样地剥出一只大号保温瓶,又熟门熟路地去厨房里拿碗,倒出一
碗黄灿灿香味扑鼻的鸡汤。\"你喝。\"她把滚烫的鸡汤碗送到马宏手中,就差没有喂进他的嘴巴。
  马宏有滋有味地喝完了那碗鸡汤。他的身体从内到外地温暖。
  放下汤碗,马宏觉得有必要回报给常宝一些什么。他浑身上下一通乱摸,摸到了脖子里挂着的一块玉佩,立
刻解下来,塞到常宝手中:\"送给你。\"
  常宝热泪盈眶,马上把带着余温的玉佩挂到自己脖子上。紧接着她把手伸到腰间,抽出一条大红丝络编成的
腰带,不由分说地掀开马宏的衣服,给他系到了腰上。\"是我的本命年腰带,希望带给你好运。\"
  马宏被眼前的恩爱和幸福熏蒸得昏头胀脑,感觉上好像扶着常宝的身体飘飘忽忽进入了天堂。\"天哪,\"他
嘟囔,\"心意太重了,我受之惶然。\"
  常宝指着挂在墙上的扇面条幅,嘻嘻笑着:\"那你就奖赏我一次,把这个东西送给我。\"
  马宏想都没想,欣然摘下墙上的字画,递给对方。
  过了一星期,马宏偶然去城南的\"书画一条街\"办事,路过拐弯口的一家小店时,他眼角瞥到了一件熟悉的
东西。驻足扭头,看见他送给常宝的扇面条幅赫然挂在墙上醒目处,标了一个相当高的价钱。
  马宏哑然失笑。原来常宝懂得字画的价值,她给他送上那罐鸡汤的同时,目标已经瞄准了她想要的东西。
  马宏觉得常宝的这种索取非常可爱,简单,透明,直达目标,不拖泥带水,又不失天真浪漫。他喜欢这种通
俗化的行为方式。所以几个回合之后,他宣布跟常宝正式同居。
  马宏私下里对我和木子说,女人总归是要有一个,只是他现在不想再找居真理和钱运那样的人,那太累,还
是小常宝这样的,简单一点的好。
  我们附合说,是啊是啊,简单一点好,只要你确认她足够简单。我们又警告他说,但是你不能让她生孩子了,
你已经有了两个儿子,再添一个的话,负担太重,难以对付。这一点你一定要注意。
  马宏感谢我们的提醒。在正式确定了他跟常宝的同居关系之前,他们之间签定了一份由马宏起草的协议,其
中的一条是:永不结婚,双方拥有随时提出分手的自由。另外一条是:不要孩子,无论男孩女孩。协议由我和木
子做证人,签妥之后,马宏就带着常宝去了医院,请医生在她的子宫里放进一个节育环。
  常宝带着她的全部衣物和一套琼瑶小说,搬到了马宏家里。
  谁都没有料到常宝是一个非常能干的女孩,爱干净,手脚勤快,做得一手可口饭菜,心甘情愿地伺候马宏,
从来也不跟他摔脸子,使性子,耍那些疯傻痴娇的心眼子。她不工作,但是她一时一刻也不闲着,家里总是擦得
镜面一样光亮,马宏的衣服一件件洗过,熨过,该迭的迭好,该挂的挂起,晚饭桌上的几个小菜,红是红,白是
白,汤汤水水毫不含糊。逢到我们去马宏家里打个秋风什么的,常宝总是笑嘻嘻出来欢迎,给我们泡茶,拿烟,
上水果,然后拎上菜篮出门采购,到饭时就会有一桌子的美味让我们惊喜。
  木子在马宏家里喝着小酒,嘴巴里嚼着常宝炸出来的油汪汪的花生米,意不能平地骂了一句:\"他娘的,哥
儿几个的艳福都让马宏你一个人享光了!\"
  马宏笑眯眯地看着他,给他把空了的酒杯倒满,又舀一大勺花生米到他的碟子里,像是为此而表示道歉。
  \"马宏啊,\"木子感慨道,\"大好的姻缘,你要珍惜啊!\"
  马宏温和地回答他:\"喝你的酒吧。\"
  木子就喝酒,一杯又一杯,猛灌。喝到八九成醉的时候,他终于把憋在心里好久的话说了出来:\"马宏,你
现在还想着居真理吗?如果你的心是一间房子,你准备把她放在什么地方?\"
  马宏挺直了腰背坐着,脸色由红变白,由白变灰。他忽然站起身,一声不响地走进房间里,砰地关上门,把
我和木子不客气地晾在了饭桌旁。
  人心里的伤疤,有一些在隔了时日之后可以揭开,有一些却是终生都不能够去碰。
  不知道是不是生活安定和心情快乐的原因,常宝慢慢地胖了起来,腰腹变粗,两只乳 房沉甸甸的,屁股也往
下拖,开始呈现出一个妇人而不是可爱少女的模样。我们都惊讶蝴蝶变蛾的过程怎么会如此短暂,开玩笑地让马
宏逼常宝减肥,跳操跑步什么的都要开始去做了,别等到肥得不可收拾再动脑筋。马宏听我们胡言乱语,不觉唐
突,只道好玩。他坚持他的观点,那就是:女人在性满足之后总是会胖的。
  有一天他们在床上脱光衣服做 爱,马宏把头枕在常宝的胸口,慢慢地用掌心抚摸她肥软的肚腹。抚着抚着,
他突然看见常宝肚皮的某个部位\"啵\"地一跳,鼓出一块东西。过两秒钟,\"啵\"地又是一跳,又鼓出一块东西。
马宏大惊,不知道眼面前出了什么邪魔。他坐起来,盘腿在常宝身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紧她古怪精灵的肚皮,
脸色不由得发白。
  常宝哭了,老老实实招认了她已经怀孕,六个月了,孩子已经会拳打脚踢,现在就是想打胎也找不到肯冒风
险的医生。
  常宝说,是她母亲出主意要她这么做的,母亲带她去医院拿掉了节育环。母亲告诉她说,她只有跟马宏生了
孩子,马宏才会下定决心娶她,一辈子不离开她。常宝眼泪汪汪地问马宏:\"我妈妈说得对不对?有了孩子你会
跟我结婚吗?\"
  马宏如梦初醒,懊恼得一夜都没有睡觉。他聪明了半辈子,结果却是被待业在家的常宝母女玩倒。他想,协
议签了有什么用啊?没有公证处的公证,缺乏法律效应,完全是对君子不对小人的东西。他还想,早几个月怎么
就没有听一听朋友们的话呢?如果及早注意到常宝不正常的发胖,做人流是来得及的。
  可怜的马宏,到那时才知道了人的一厢情愿是多么可笑。
  常宝在医院里生了一个大胖儿子,七斤二两。现在马宏总共有三个儿子了。我们都惊奇他在\"多子多福\"这
方面的好命。木子说,要搁在农村,马宏会被全村里的人嫉妒得眼睛发绿。马宏却苦着脸说:\"别站着说话不腰
疼啊,你们谁想要儿子?谁要,我肯定送他一个。\"
  我们谁也不要。这年头养孩子不是一件好玩的事。
  常宝刚从医院回到家里,她娘家的父母、兄嫂、叔舅浩浩荡荡开进马宏的家门。三方四国会谈开始。常宝的
母亲首先发难,问马宏到底准备拿她女儿怎么办?身子给了你,儿子都为你生出来了,你心里面到底拿她当什么?
常宝叔叔比较地有点文化,意味深长地看马宏一眼:保护妇女儿童的权益,这是写到我们国家法律上的,事情跟
法律挂得上钩,就好办了,啊?常宝舅舅则流氓气地哼了一声:未婚同居,还弄出了孩子,派出所管不管?
  马宏孤独地坐在审判席上,表面沉默不语,心里面却是在顽强地抗拒。他反感常宝家人的做事方式。他是一
个内心柔软、骨头坚硬的人,如果要让他接受强迫去做某件事,他宁愿引颈被杀。
  还好常宝的父亲比较识做,看出了马宏心底里的不屈不挠,站出来打个圆场,说是婚姻的事情怎么讲也是大
事,可以再给一点时间让马宏从容考虑。
  一干人马雄赳赳气昂昂起身撤退,留下马宏一个人\"考虑\"。
  马宏同意结婚。不是迫于外力,是对常宝和孩子的负责。想想看,当年丫头生的儿子他都认了,常宝的这个
怎么可以不认?不认,世上又多了一个可怜的私生子,这是他马宏的罪过。
  木子得知此事后为马宏愤愤不平,认为他在这方面太好说话,简直就是软成了一块泥巴。木子最讨厌被别人
强迫着去做某件事,也不能容忍自己的朋友接受强迫。我说,不是马宏好说话,是他不愿意为这样的凡俗小事弄
得鸡飞狗跳。女人是带回来宠爱的,不是树敌的,何苦要把一朵原本鲜艳的花伤害成一根硬梆梆的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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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章 《爱某个人就让他自由》(11)

  木子深深地叹一口气:马宏在我们当中最有女人缘,可他前世里欠女人的债也最多。木子还说:从今以后,
我一点都不羡慕他。
  马宏和常宝结婚之后,有一段时间家里热闹得翻天。常宝的父母每天都要来看他们的宝贝孙子,来了就摆出
老主人的架势,不是批评马宏抽烟,就是责备马宏喝酒,连马宏晚上出门应酬客户,都要对两个老人请假,忍受
他们不满的唠叨。
  马宏对常宝说,你爸妈这么喜欢孩子,干脆让他们把宝宝带回家领着算了,每月我贴他们钱。
  常宝父母求之不得。他们两个退休的退休,下岗的下岗,闲得拿时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巴不得眼面前有个
会哭会笑的玩物。于是一阵风的功夫,马宏家里床空人静,又恢复了从前那个温馨舒适的两人世界。
  常宝却是静不下来了,没事老想着要往外面跑。她的几个小姐妹都在\"青年休闲广场\"、\"环城市场\"那些
地方租了柜台,卖仿真手饰、化妆品、内衣裤,本小利不小,常宝去看了几次,心痒痒的。
  一天晚上,马宏回家得比较早,准备好了要跟常宝来一次亲密接触。他把自己洗得很干净,又敦促常宝好好
地洗,完了就躺到床上,反手到床头抽屉里拿安全套。现在他对所有的女人都开始不放心,觉得安全措施还是自
己操心的好。
  常宝腻在他身上,一把夺过他手里那个小小的塑料包装袋。
  \"马宏,你要先答应我一件事。\"
  马宏不愿意兴致被打扰:\"回头再说嘛,你的事情我总是答应的。\"
  \"这回不一样,我要用你很多钱。\"常宝一脸大孩子的稚气,光身子趴在他身上,眼巴巴地看着他。
  \"多少?\"
  \"……两万。\"常宝的声音很小,像是自己被自己吓住了。
  马宏松一口气。他脑子里想到的数字起码是两万的倍数。
  \"要两万干什么呢?买衣服?那也没这么贵呀。\"马宏和颜悦色。
  \"我不买衣服,我要卖衣服。\"常宝吐字清清楚楚。
  原来常宝的一个表姐在大学区里开了一间新潮时装店,最近要嫁人了,而且是嫁到浙江去,她要把小店盘给
别人做,如果常宝想接手,表姐只要她两万块。
  \"两万啊,店租、装潢还加那些卖剩下的衣服,不贵的。\"
  是不贵,马宏同意这个说法。但是常宝选择在性 爱前的微妙时刻对他提出这样的要求,就不上档次,有点要
挟的意思,令马宏很不舒服。马宏心里已经答应她了,嘴上却矜持着:\"我想一想吧。\"
  那个晚上的娱乐活动,常宝就非常努力,非常巴结,小狗一样在马宏身上亲来亲去,非让马宏满意不可的样
子。马宏却提不起劲,感觉上总好像花两万块钱在外面打了一炮,很昂贵。
  常宝盘下那个小店之后变得异常安静,早晨九点兴冲冲出门,中午守着店铺吃一个盒饭,晚上九点之后才肯
打烊回家。在家里也不闲着,不是拿出计算器按来按去地算帐,就是捧一本时装书细细琢磨,有时候还找出马宏
的速写纸,无师自通地创造一些服装的样式,用胶带纸粘得满墙都是。
  马宏有点啼笑皆非,本来是从大街上拣回来一个崇拜他的稚气女孩,结果却在他家里诞生出一个雄心勃勃的
时装店老板。现在他享受不到美食和熨衣的周到服务了,常宝没时间,她找了一个钟点工,每天两小时对付家务。

  常宝总是要求马宏:\"去看看我们的店子嘛,你花钱买的,你是老板噢。\"
  马宏没兴趣。马宏现在自己的生意也做得很大了,有了稳固的客户群,有了客户皆知的经典作品,气象欣欣
向荣。马宏能够想像出来常宝那个小店的样子:开在大学边门处的小街上,一扇低矮的玻璃小门,推门时会有门
铃叮咚一声响,给顾客带来一点小小的情趣。进去之后是窄窄的店堂,两边挂满奇形怪状做工粗糙的衣服,中间
只留一个人侧身而过的通道。四五步走到通道尽头,是一尺见方的小木桌,下面有个带锁的抽屉,便是收银台。
店堂里灯光不甚明亮,是故意的,这样,那些年轻的大学生们拿起一件衣服比划或者试穿的时候,不会注意到米
粒长的针脚和裸露的线头这一类细节。
  马宏拍拍常宝的脸颊说:\"我出了钱,可我不是老板,老板是你。我们之间不分这些。\"
  常宝抱住马宏的脑袋亲了他一口,心情非常快乐。她趁着快乐的心情开始展望前程:\"要是我们的资金再多
一些就好了,我可以多进一些货,品种更齐全,回头客就会更多。\"
  马宏要出门谈一单广告生意,在对着镜子打领带,看着镜子里常宝那张欲望十足的脸,随口答:\"可以。\"
  常宝猴上去:\"真的可以啊?\"
  马宏从皮夹子里摸出一张卡,交给常宝:\"去提两万块钱吧。\"
  常宝感激涕零,眼泪都要出来了。她使劲儿地抱住马宏,要把她的感激传递给他,弄得马宏一个劲后退,生
怕新换上身的衬衣被她揉得不成样子。
  \"嗨,嗨!\"他说,\"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用不着这样。\"
  常宝说:\"当然是了不起的事情。从来都没有人对我有求必应,你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我以后一定会感
谢你,报答你。\"
  常宝对马宏的奉承和感谢话总是一串一串,甩过去的时候根本不需要考虑。而且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身体的
动作会同时搭配上来,千方百计让马宏舒坦和喜欢。
  常宝其实是个很有点计谋的小女人。
  两万块钱提走之后,仅仅才一个月,常宝又一次在家里长吁短叹。马宏问她是不是生意不好,进来的衣服卖
不出去?常宝愁眉苦脸道:\"哪儿啊,是生意太好了,我每天都怕那些大学生们把我的店门玻璃挤破。\"
  马宏心里闪过一个疑问:既然生意这么好,怎么没见她往家里拿过钱?但是他只是略略想了那么一想,没有
追究。他觉得一个做丈夫的查点这些小事有点猥琐。反正就那么点钱,只要常宝折腾得高兴,怎么都行。
  常宝充满爱意地看着马宏坐在桌前吃饭,喝汤,忽然问他:\"马宏,你希不希望我把生意做大?\"
  马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做到多大?\"
  \"比如说,\"常宝双眸闪亮,\"加盟一个休闲品牌,做成专卖店。\"
  \"你从哪儿来这么多资金?\"马宏觉得好笑。
  \"我没有,你有。\"常宝笑微微地,呲出两颗可爱的虎牙。\"你不是刚刚签到了二十万的合同吗?\"
  马宏倒吸一口凉气,开始吃惊:\"你想要我二十万?\"
  \"我的不也是你的吗?你说过,我们之间不分这些,是不是啊,马宏?马宏你要是还不放心,法人代表可以
写你的名字。马宏!\"常宝站起来,离开餐桌,走到马宏身边,从背后抱住他的脖子,热烘烘的脸颊贴住了他的
后脑勺。
  马宏觉得自己的世界开始崩溃。从那个广告牌下的黄昏开始,他又一次地、彻头彻尾地失去自我,成为异性
者的俘虏。
  女人但凡打定主意要做一桩事情,十有八九是能够做成的。因为女人都比较坚韧不拔,她们除了本身的毅力
之外,还拥有撒娇、眼泪、性和孩子,种种武器一齐上阵,男人少有不败。
  常宝索要二十万创业资金的过程基本如此,写出来可能会跟别人的故事雷同,所以我不想赘述。
  平心而论,常宝倒还真是一把会做生意的好手。有一次我路过大学附近她的某品牌服装专卖店,看到五、六
十平米的店堂窗明几净,门前一边站着一位小姐,另一边站着一个小伙子,都是眉清目秀非常阳光的年轻人,看
到来人有进店观望的意思,他们就同时弯腰鞠躬,唱歌似地喊出脆脆的一声:\"欢迎光临!\"
  常宝迎出来,亲热地招呼我:\"大哥你来啦。大哥你看中哪件衣服,我给你打折。我们这个品牌的衣服,歌
星影星球星都喜欢买,穿出去很年轻的。\"
  她用\"穿出去年轻\"这句话来引诱我,显然是研究过了我这个年龄层的人的心理。而以马宏和我的交情,她
不说\"送\",只说\"打折\",可见是个手指缝很紧的角色。做主意真是需要这样的清醒和冷静。
  我称赞她:\"你把这儿打理得不错啊。\"
  她笑嘻嘻地:\"谢大哥夸奖。还行吧。混口饭吃呗。\"
  \"马宏来看过吗?\"我问她。
  \"来。\"她点头。\"终归他是老板,我做得再好,也是给他打工啊。\"她说话的样子,像是表白,又像是委
屈。我拿不准具体该怎么理解。
  可是我听马宏说,他从来不管专卖店的事,常宝赚多还是赚少他根本就不知情,因为她从来不往家里拿钱。
她对马宏的解释是:资金在外面周转着,钱是能够生钱的,拿出来花掉太不合算。
  我认为马宏适当地还是要过问一下,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呢。
  马宏坦白道:\"我没这份精力,也没这个兴趣。\"他说话时的表情似笑非笑,有那么一点悲凉。\"二十万买
一份夫妻感情,还算值吧,你说呢?她要是成天窝在家里没事情干,想出花头跟我搅和,我不是更惨?\"
  马宏的语气里,对常宝已经谈不上感情,只有一份责任。
  居真理又一次从法国回来了。这一回是她任职的那家跨国公司来本市考察投资项目,谈判,她随行当翻译。
  她给我打电话:\"你来看看我,好不好?一个人来,不要叫马宏,否则我谁也不见。\"
  在此之前,她已经先给木子打了电话,有过约见。大概她认为木子是个碎嘴的男人,从他口中容易了解到关
于马宏的一切。木子当晚就来电话,把会见过程对我作了汇报。木子说,居真理在法国一直没有嫁人。他猜她男
朋友肯定有过,同居的事情也肯定有过,就是没有婚姻。她一直在等马宏,可惜她等到的是马宏和常宝结为夫妻
的消息。可以想像这个消息对她会有什么样的打击。木子啧啧地哀叹说,居真理是个痴心的女人,也是个不幸的
女人。她摊上了马宏这样的男朋友,真是恼也恼不成,恨又恨不得的。
  按照居真理报给我的地点,我在约好的时间里独自到达。居真理正在宾馆楼下的咖啡座里等我。她坐在紧靠
通道、面朝大门的地方。选择这个位置,我猜她肯定是做了准备:如果她看见我跟马宏同时出现,可以很方便地
起身撤退。如此看来,她已经对马宏彻底绝望,不想再跟他发生一点点藕断丝连的私情。
  我在她对面坐下来之后,劈头就说了一句话:\"这样不好,你既然回来了,怎么也要跟他见上一面,把该说
的话都说清楚。\"
  我的忧心忡忡的表情感动了她,她眼睛里刹那间有那么一点泛红。她赶快扭过头,招呼侍者给我上咖啡,借
以掩饰她的悲伤。她说:\"一杯卡布基诺。\"她又回头问我:\"可以吗?\"我点头表示:很好。她那天穿的是一
件烟灰色长裙,配以点到为止的简单首饰,眼角和脸颊处有很细很细的皱纹,细到了有比没有更好,更见女人的
成熟和风韵。
  \"一切都结束了。\"她伸出一根涂了银色指甲油的手指,把侍者送来的热腾腾的咖啡往我面前推了推。\"我
只是不想再见他,可我没有一点责怪他的意思。我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性格决定一切,这是谁说的话来着?
\"
  我在心里想了几秒钟,同样想不出来是谁说的。熟得不能再熟的话,就是想不到出处。我为此感到欠疚。
  她还记得丫头,很关心那个孩子的情况。我告诉她说,好像已经读高中了吧?马宏一直负担着那孩子的费用。
她吃惊地睁大眼睛:\"读高中了?时间过得这么快呀!\"她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脸颊,好像要从脸上摸出时间流
逝的痕迹。
  我又一次试图劝她:\"还是见一见马宏吧,回来一趟很不容易。你在他心中始终都是唯一的,没有人可以代
替。\"
  她斩钉截铁地阻止我说下去:\"不,这个问题我们不要再谈。\"
  她脸上的表情,显见得是受伤严重,以致于往下的谈话中我不敢再提到马宏的名字。
  马宏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只问了我一句话:\"她在国内呆多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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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 章 《爱某个人就让他自由》(12)

  我说:\"可能有半个月。因为她那个公司要考察好几处地方,项目谈判也需要时间。\"
  马宏说:\"好。\"他就把电话放下了,那副心急火燎的架势,弄得我莫名其妙。
  我一点儿都没有想到,马宏问清时间的目的是为了离婚,他要在居真理逗留本市期间,十万火急地跟常宝分
手。这个可怜的马宏,他的心是永远栖息在居真理的身上的,哪怕他跟一百个女人缠绵交欢,爱了再恨了,结婚
而后离婚,他心里始终横亘着居真理的影子,他的灵魂一直站在高高的云端,凝视着远在法国的这个女人,想她,
爱她,渴望着有一天能够跟她终成眷属。
  常宝已经是一个八面玲珑的专卖店老板,她在自己的生意中游刃有余,面对马宏离婚的要求,她的态度总体
上客观而且冷静。她同意签字,但是代价不菲:除了马宏投资的服装专卖店归入她的名下,她还要分享广告公司
的一半股份,以及他们所有家庭财产的一半:房子、股票、存款、汽车。另外,她还要求儿子的每月抚养费。
  这个貌似天真的女孩,关健时刻能有如此贪得无厌的胃口,如果不是她的家人在背后串掇,那只能归结为人
性之恶。
  马宏像是疯了,豁出去了,不顾一切了,只要常宝同意在最短的时间内签字离婚,他什么都能够答应。
  马宏拿着离婚证书走出民政局小楼的第一时间,用手机拨通我的电话。
  \"你替我约见居真理,无论如何要约到。\"他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你告诉她,如果她还不肯见我,我
就在她走的那天赶到机场,吊在她的飞机翅膀上。\"
  马宏和居真理终于见面了。据马宏后来告诉我说,他们面对面地坐在宾馆房间里,谈了很久,很久很久。可
是他们没有亲吻也没有拥抱,连拉手的动作都没有发生。不是刻意,是很自然的,在他们目光对视的最初一刻,
他们就已经明白,性这个东西在他们中间不复存在了,风一样地飘去,云一样地散开,永远不能再回到从前。
  他们回忆到了在小楼里发愤作画、一心一意要成名成家的日子,也顺便说起马宏为居真理偷书的趣事。马宏
对居真理坦白,他偷书的目的之一是为了制造一个跟居真理并肩读书的机会。他那时渴望着跟她两个人双双脱光
衣服,靠在床上,他把那本精装豪华的法文版图书砖头一样竖立在胸膛,而后他一页页地翻,居真理为他一页页
地读,先用柔软好听的法语读,再用直白平实的中文讲。讲到图片中那些荒唐混乱的文字时,他们就乐,就大笑,
就笑到抽筋和疯狂。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停下来,两个人都开始微笑,为从前的率性纯真,为那件仅存于想像而实际没有发生的
事情。居真理一笑,脸上的细纹就略微变深,弯弯的,像柔软和荡漾的水纹,美好得令人心动。
  马宏趁这个机会,忽然地问出一句话:\"还能吗?\"
  居真理的笑容消失了,她明白他问的是什么。没有丝毫迟疑的,她摇一摇头:\"不能了。\"
  马宏沉默了一会儿,扭过头。他不想让居真理看见他脸上的眼泪。男人的眼泪。
  居真理一眨不眨地盯住他侧面的轮廓。泪水也慢慢地盈满她的眼眶,亮晶晶地滚动,坚持了好几秒钟之后,
才\"叭嗒\"一声落下来。
  他们友好而忧伤地分别。居真理出境回法国时,马宏一直送她到机场。当着居真理那些法国同事和上司的面,
马宏张开双臂拥抱了她,然后他们互相亲吻了面颊。他们一直是微笑着的,两个人都是。在外人看起来,男的潇
洒体面,女的优雅漂亮,是一对经历过风雨而爱情尚存的幸福夫妻。
  这样,我们又回到了小说的开始,木子不请自来地跑到我的家里,打秋风,要求吃红烧肉,水煮鱼片,什么
什么的。他反身骑坐在靠背椅上,下巴垫着椅背,监督我烧菜的过程,一边笑嘻嘻地告诉我:\"马宏又出毛病了。
\"
  马宏走到哪儿都会被女人喜欢,他自己也充满激情地喜欢、怜惜和接纳那些女人,木子把章 全部的财产都奉
献给了她们,章 善良和骑士风度的本性,也是他身上最可爱最闪光之处。
  马宏最后遇到的女人是市外贸公司的法语翻译,名字叫刘克拉。
  马宏去小区里的美发店洗头,坐在椅子上等着洗头妹往他头上倒洗发液的时候,注意到了章 充满喜悦和激动
地叫道:\"写得多好啊!多漂亮动人的诗句啊!你听你听……\"
  马宏转动着脑袋,四下里寻找这个\"你听\"的对象。结果发现店堂里除了他和为他服务的洗头妹之外,只有
一个满脸憨气的农村小伙子,十六七岁的年纪,正站在刘克拉的身后,很专注很勤奋地替她抓挠头发中的污垢。
刘克拉这个\"你听\"的对象,显然就是他。
  刘克拉举着那本小书,脑袋动来动去,情绪不能自抑地开始朗读书中的诗句:
  sous le pont mirabeau coule la seine
  et nos amours
  faut-il qu'il m'en souvienne
  la joie venait toujours après la peine
  vienne la nuit sonne l'heure
  les jours s'en vont je demeure
  刘克拉刚一开口,马宏的心里就像有铜钟敲响了一样,发出震动他全部神经的\"嗡嗡\"的长鸣。他听出来了,
她朗读诗句用的是法文,纯正的、优雅的、绵软而令人心碎的法文。他曾经在法国住过那么久,虽然不会讲,还
是能够分辨得出来。
  他屏息静气,听着刘克拉继续朗读:
  les mains dans les mains restons face à face
  tandis que sous
  le pont de nos bras passe
  des éternels regards l'onde si lasse
  vienne la nuit sonne l'heure
  les jours s'en vont je demeure
  马宏从镜子里清清楚楚看见,刘克拉手舞足蹈,脸上的表情是喜悦、欣赏和全身心投入的陶醉。如果不是她
戴着紫红色的围单,不是顶着高高的一头白色泡沫,她说不定就会忘情地站起来,在店堂里一边读,一边走,一
边做那些辅助性的手势。
  可惜她激动的情绪没有丝毫回应,她身后那个勤谨而憨气的男孩木然着一张肥厚的面孔,两只手只顾动作,
在她的头发里抓来揉去。不知道他是很多次地遇上她,熟悉了她的性情和作派,因此而见怪不惊,还是天生的反
应木讷,总之,他一丝不笑,一声不吭。刘克拉的周围仿佛只有空气,她是在对着空气赞美、冲动、发癫。
  马宏情不自禁地为她难过,为优美的法语难过,为写出漂亮诗句的法国诗人难过。
  刘克拉的头发终于在她自己的激动情绪中洗完,吹干。是一头很长的丝一般柔滑的长发。她摘下围单,付了
小伙子十块钱,把那本小书放进提包,起身要走了。在这一瞬间里,马宏一把揪掉自己的围单,同样掏出十块钱
拍到洗头妹的手中,顶着湿漉漉的头发追了上去。
  \"请等一等!\"他对刘克拉说。\"能问问你刚才读的是什么吗?\"
  刘克拉站住脚,惊讶地看着面前这个彬彬有礼的男人。她目光一闪,笑了,从提包里重新拿出小书,在马宏
的面前扬了一扬:\"法国诗人阿波里奈的《米拉波桥》。不,其实他不是法国人,他母亲是波兰人,父亲曾经是
西西里岛的军官,说不清哪国人。可是这不妨碍他成为法国最伟大的诗人。\"
  马宏做了个手势:\"你读得太好听了。可惜我不知道内容。\"
  刘克拉热情万分地表示:\"我翻译给你听。\"
  她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开始照着诗集翻译:
  米拉波桥下塞纳河滚滚地流
  我们的爱情一去不回头
  哪堪再回首
  为了欢乐我们总是吃尽苦头
  夜幕降临钟声悠悠
  时光已逝唯我独留
  我们脸对着脸手拉着手
  那永恒的目光
  在我们臂膀的桥下
  漾着疲惫的涟漪消逝在心头
  夜幕降临钟声悠悠
  时光已逝唯我独留
  刘克拉翻译到这句话时,马宏举起一只手,不无歉意地打断她:\"对不起,我认为这样的诗句不适合站在大
街上朗读。这样好不好,我请你吃晚饭,我们去西餐馆,点一支蜡烛,要两杯波尔多葡萄酒,然后我听你读。用
法文读。\"
  刘克拉合上诗集说:\"太好了,再好不过了。\"
  就这样,他们像慧星和地球相撞一样地碰到了一起。偶然,却又是必然。偶然是因为他们生活和工作的环境
相距万里,之前不大有相遇的可能;必然是因为刘克拉会讲法语,这是居真理擅长的语言,是马宏的心上人一辈
子都要使用的语言。
  我的可怜的兄弟马宏,他一生注定了不能摆脱法语带给他的魔咒。
  有一天,我和朋友们在餐馆吃饭,我们要了一瓶法国红葡萄酒。电视里正在播放新闻,今夏全世界普遍酷热,
欧洲尤甚,过惯了优越生活的法国人不堪其苦,一下子死去上万人。一个惊人的数字。电视里同时又说,法国的
葡萄酒商们却为此欢欣鼓舞,因为高温导致葡萄的糖分极高,会酿出历史上少有的优质葡萄酒。
  朋友们嘻嘻哈哈说:\"记住这个年份啊,二零零三年。五年以后我们再喝法国葡萄酒,就认准这个年份的要。
\"
  话音刚落,桌上的葡萄酒瓶突然地就炸了,毫无缘由地炸裂开来,蚕豆大的玻璃碎片纷纷散落,血一般的酒
液在白色桌布上流淌得像一幅现代派画作。
  我的手机铃声就在这时候惊心动魄地响起来。我接到一个令人悲伤的噩耗:马宏死了。他在安装一个室外广
告的时候从脚手架摔下来,头部着地,当场死亡。他是老板,做这样的粗活本来不需要亲自上阵,可是他嫌工人
的安装质量不尽人意,发了火,把工人吆喝下来,自己爬上去,就失足落地。
  在葬礼上,穿一身黑色长裙的刘克拉手捧阿波里奈的诗集,对他朗读了《米波拉桥》的最后两段:
  l'amour s'en va comme cette eau courante
  l'amour s'en va
  comme la vie est lente
  et comme l'espérance est violente
  vienne la nuit sonne l'heure
  les jours s'en vont je demeure
  passent les jours et pssent les semaines
  ni temps passé
  ni les amours reviennent
  sous le pont mirabeau coule la seine
  vienne la nuit sonne l'heure
  les jours s'en vont je demeure
  爱情如滔滔河水滚滚而去
  永远不再回头
  岁月是这样的缓慢
  希望强烈难羁留
  夜幕降临钟声悠悠
  时光已逝唯我独留
  日复一日周复一周
  岁月滚滚
  爱情已休
  恰似这塞纳河水一去不回头
  夜幕降临钟声悠悠
  时光已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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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 章 《梦逍遥》(1)

  一,
  任百加永远都不会忘记十年之前盛夏里的那场暴雨。那是一场命运交错的暴雨,不仅仅浇得他形如落汤,也
从此改变了他生命之船的航行方向。
  暴雨是在傍晚时分突然而至的。那一天的整个下午闷热不堪,任百加在学校图书馆里看一些期刊资料,只觉
粘稠的汗水蚂蚁一样地在脖子上蜿蜒爬行,即便把脑袋凑到电风扇前面,仍然有鼻腔窒息、透不过气的感觉。管
期刊的那个小老太太把一条湿淋淋的毛巾搭在头顶上,待宰杀的鱼一样张着嘴巴喘气,不停地揉着胸口,问别人
也是问自己:\"我是不是要犯病啦?我怎么出不来气呢?我我我……\"一句话没有说完,她两眼一闭,软绵绵地
往旁边倒了下去。慌得图书馆长救火一样地赶过来,为小老太太掐人中,搽风油精,灌\"藿香正气水\",又张罗
人绑了椅子往学校医院里抬。
  一片乱糟糟的忙碌中,任百加翻完了那一期社会学刊物中的全部文章。他之所以安坐图书馆中耗着不走,是
因为那天傍晚六点钟有一个私人约会,很重要的约会。他出来早了无处可去,外面比图书馆里更加炎热。
  五点半钟的时候,任百加把刊物还回到阅览室柜台,出门,从自行车棚里取出他的半旧\"凤凰\"车,赶往约
会地点。
  这时候天色已经昏暗下来,乌云在远处的楼顶间急速翻滚,一圈黑一圈白地绞缠不清。云层破损处,能看见
天空中有一种奇怪的光,非红非紫,非灰非蓝,闷闷地,凝然不动地,岩浆那样的粘稠和沉郁。然后,狂风倏忽
而起,像一条巨大的舌头一样贴着路面舔刮过来,所到之处,树动枝摇,落叶翻卷,马路上骑车的人群摇摇晃晃,
感到自己浮尘一样地飘扬在空中,身不由主。
  任百加是逆风而行的,他埋头拱背,拼命地蹬车,不想让速度慢下来。行路所需的时间经过计算,预留量很
少,迟到不是他的风格,所以他不敢贸然停车,让自己稍事喘息。也因此,大雨从远处排山倒海压过来的时候,
他只是闻到一股清凉的、带着泥土和树叶气息的腥味,完全不知道瞬间裹挟了他的雨势是如此的壮烈和浩大。
  任百加不得不翻身下车,狼狈不堪地推车到一处沿街店面下躲雨。他使劲眨动着被雨水冲得涩涩的眼睛,自
我安慰地想:陈抱婴即便能够准时到达,她也一定会原谅他的,毕竟谁也不会估计到会下这么大的一场雨。
  马路很快就成了一条急速流淌的河,虽然浅,但是水势奔涌,浪涛滚滚,很有点山呼海啸不可一世的派头。
断枝残叶在河水中时而顺流而下,转眼间不见踪影;时而横亘过来,阻住了水势,形成一处临时的拦水坝,聚集
了更多的零碎杂物,在更大的水流冲来之后才轰然瓦解,乖乖地跟着水势往前赶路。那些被水流冲击得无法立足
的可口可乐易拉罐,像一个又一个快乐嬉水的红衣小人儿,蹦蹦跳跳,翻着跟头,撒着欢儿,无比地尽性尽情。
水头甚至还冲过来一只无辜的小狗,它长长的卷毛在水中如莲花一样飘开,四只脚连刨带划,一边无法自主地顺
水而下,一边抬着脑袋往四面张望,满眼的惊惧和惶惑。
  一些来不及躲避的行人或者固执的赶路者们在雨水中徒然挣扎,青蛙一样地跳跃向前,小心闪让着有可能扎
破脚腿的树枝杂物。再谨慎一点的,不敢在泥汤中贸然下脚,每跨一步都要犹豫再三,然后把脚尖伸下去轻轻试
探,活像战场上趟地雷的工兵士官。任百加注意到一个白衣白裙的年轻女孩,剪着短短的运动发式,在泥水中趔
趔趄趄蛇行一段之后,忽然地就泄了气,停住不走了,任凭暴雨从她头顶瓢泼而下,将她小小的身体冲涮得摇摇
晃晃。她的黑色短发可怜巴巴地紧贴在额前脑后,每一根发梢都在瀑布样地滴水。白色衣裙粘住了皮肉,暂时地
呈现出意味深长的粉红,以至于全身上下轮廓毕现。女孩窘迫无比,两只手慌乱地忙碌不停,这里那里试图将衣
裙扯离身体,摆脱难堪。可是偏偏事难如愿,这里扯开了一块,那里又飞快地贴紧过去,活像每一寸皮肤都安上
了磁石。女孩用哭一样的神情抬头四望,希望不会有人注意到她的窘相。她真的是差一点点就要哭出来了。
  任百加不由自主地起了侧隐之心,他将身边的自行车尽量往旁边挤了挤,挤出勉强可容一个人站立的空档,
然后挥舞胳膊,对雨中的女孩大幅度招手,喊她赶快到他的身边来避一避雨。任百加的行动引起了身后一个女人
的醋意和反感,她怪他只顾招呼新人,不肯体恤旧人,自行车把甚至都捅着了她的肚子。她鄙夷加不屑地说了两
个字:\"贴相!\"
  可是雨中的女孩看见了任百加的招手,她感激涕零,朝他扬起脸来,展示出一个水流满面的笑容。她接着转
过身体,两手把湿滤滤的裙角再拎高一些,准备横着趟水穿过马路,往任百加的身边靠拢。
  就在这时候,她的左脚抬起来,跨前一步,再伸进湍急水流的瞬间,脚上的白色凉鞋忽然松开脱落,在水里
打一个小小的旋,悠悠地飘起,而后像一尾白花花的鱼儿一样,半沉半浮地被水流冲击着,飞快地跃向前方,倏
忽不见。
  女孩的一声惊叫压在喉咙口,没有出来。她的一只手下意识地捂到了嘴巴上。手松开裙角的同时,沉甸甸的
布料垂下去,重新裹紧到她的腿上,并且缠住不放。
  几乎所有屋檐下避雨的人都看见了这尴尬的一幕。任百加身后的女人很响亮地发出一声幸灾乐祸的笑。任百
加本来有心冲上去替女孩捞那只鞋,被那声笑吓住,心想他也许不该表现得过份热心,就把伸出去的一只脚又缩
了回去。
  女孩在雨中举着一只光裸的脚,迟疑片刻之后,还是决定继续刚才的行动??往任百加避雨的屋檐下走过去。
此时此刻她的这种选择更有必要,因为她不可能穿一只鞋子在泥水中不知深浅地走完余下的路程,她需要在某个
地方停留下来,认真思考之后,作一个小小的选择:是就近找商店买一双鞋子穿上,还是干脆甩掉第二只鞋,光
着脚丫子回家?
  女孩尽管加倍地小心翼翼,还是出了问题:她的那只光脚在泥沙俱下的污浊水流中被扎破了。任百加看见她
的身子猛地往后一仰,像被子弹突然间射中一样,而后一屁股坐倒在泥水之中,把那只伤脚举起来抱在膝上,整
个身体因为痛苦而缩成了一团刺猬。
  任百加的心里同时一阵抽搐,他感觉他不能再坐视不管,那不是一个男人的做法。他从屋檐下奔出去,啪啪
地踩着雨水,横穿过人行道,冲到马路上。他蹲下去,用两只胳膊把女孩横着托起来的时候,女孩正在一个劲地
发抖,脸色和嘴唇都苍白得可怕,不知道是被雨水泡的,还是被突发灾难吓的,抑或是因为伤口疼的?
  这一回,旁观者们不再事不关己了,他们看见任百加抱着受伤的女孩走过来,纷纷朝两边退闪,好给他们腾
出一个相对宽敞的避雨空间。任百加把女孩安置在他的自行车后架上。女孩大概伤得不轻,她翘着一只脚,咝咝
地吸气,血水不断地从脚底板渗出来,流到脚后跟,再汇合了沿脚踝淌下来的雨水,变成一种粉红色的奇怪的液
体。任百加身后的女人此刻加倍地沉不住气,一迭声地催促:\"快送医院,要到医院打一针的,否则要感染破伤
风的。\"
  任百加征求女孩的意见:\"要去医院吧?\"
  女孩可怜巴巴的样子:\"我怎么去啊?\"
  任百加说:\"当然我送你。\"
  旁边的人就催促:\"快去快去。\"
  女孩不说话了,低垂着眼睛,表示默认。任百加扶她在后座上坐好,踢开车脚撑,两肩一拱,推着自行车重
新进入茫茫大雨之中。
  医院倒不是很远,但是因为雨水太大,看不见路,也睁不开眼睛,任百加无法骑着车走,只能一步一步慢慢
地推。赶到急诊室,抬头看墙上的钟,已经六点出头。任百加松一口气,心里反觉着没了负担。已经迟到了,迟
多少也是个迟,干脆送佛送到西天吧。任百加就尽心尽力帮那女孩的忙,楼上楼下的挂号、交费、取药,感觉上
是照顾一个相处了很久的熟人似的。
  女孩把那只包扎好了的脚搁在板凳上,愁眉苦脸地说:\"我应该怎么谢你好呢?\"
  任百加笑笑:\"谢什么?换了谁都会这样做。\"
  女孩纠正他:\"不,肯定不是谁都会做。我猜你是个老师,大学老师。\"
  任百加问她:\"你呢?\"
  她有些腼腆:\"我也是老师,教小学。\"
  他们交换了各自的名字。女孩叫李梅。李梅脸上最讨喜的地方是鼻尖上的几粒雀斑,淡褐色,恰巧分布成一
个若隐若现的梅花形的图案,冥冥之中跟她的名字吻合起来了,真是有趣。
  二,
  那天傍晚,任百加没有能够约会到陈抱婴。第二天他给她打电话,解释大雨中发生的事情,陈抱婴嘻嘻哈哈
地笑着,反问他:\"你想我会等你多久?\"
  任百加猜测:\"十分钟?二十分钟?\"
  陈抱婴的声音很愉快:\"一分钟啊,傻瓜!六点过一分的时候,我碰到了一个同学,他请我去看了一场电影,
美国片,蛮刺激的。\"
  \"你只肯等我一分钟?\"
  \"大雨嘛!我知道你不会来了嘛!再说电影院就在旁边,看电影也是躲雨罗。\"
  任百加迟疑了几秒钟:\"那我们……再约时间?\"
  陈抱婴在电话里说:\"不行了,你运气不好。我今天下午要跟主编出差,去北京,组几份稿。我恐怕要一星
期之后才能回来。\"
  任百加放下电话,想像陈抱婴此时兴冲冲的样子。陈抱婴是个身材高挑、模样非常洋气的女孩,眼睛、嘴巴、
鼻子,单看没有一处特别出色,摆放到一起,却是说不出来的生动,是一种令人愉悦、引人暇想的诱惑,有时候
仅仅在她对面坐着,听她说话,看她眉眼神情中飞扬着的韵致,就会觉得自己已经深陷其中,欲拔不能。
  有一次,任百加和陈抱婴同时去参加报社的一个座谈会,认识了。任百加由此展开对陈抱婴的小心而谨慎的
追求。一方面出于为人师表的矜持,另一方面也是害怕攻势过猛吓着了对方,任百加几次约会都是迟疑再三,而
后简单收场。任百加一直都觉得不过瘾。好像陈抱婴也不过瘾。也可能她根本就没有当真。她嘻嘻哈哈,可有可
无的,不拒绝任百加,也不显出渴望和投入,让任百加总是捉摸不透她的态度。
  任百加问她:\"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她说:\"不错啊。\"
  \"说真话!\"
  \"真的不错!\"
  \"那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
  \"我现在不是你的朋友吗?\"
  任百加望着她似笑非笑的花儿样的眼睛,一时间反倒无话可说。
  陈抱婴出差一个星期,任百加百无聊赖。这期间他接到李梅的一个电话。李梅说话的声音细声细气,害怕挨
骂似的小心翼翼:\"任老师,我是李梅。你还记得我吗?\"
  任百加问她:\"在哪儿呢?\"
  \"在你楼下。\"
  任百加吓一跳,慌忙奔到窗前。他看见街对面的电话亭边放着一辆擦得铮亮的小轮自行车,从亭子的侧面还
能看见白色衣裙飘开的一角。
  \"天哪,\"任百加说,\"你的脚肯定没有好透。\"
  \"是没有。\"李梅承认。\"走路还不行,可是能够骑车了。\"
  \"还是在家里呆着的好,起码脚搁着有助于伤口愈合。\"
  \"我怕你惦记我呀。\"李梅轻声轻气地笑着。\"你帮了我,我总要对你有个交待吧,否则你会想,当老师的
人怎么这么没礼貌?手一放,就风筝一样无影无踪了。\"
  任百加哈哈地笑起来,觉得这个李梅说几句话还是有点儿意思的。
  \"你真的骑车没问题?\"
  \"真的没问题。\"
  \"那好,我马上下楼,请你看电影。\"
  任百加骑着车,把李梅带到了陈抱婴刚去过不久的那个电影院。所谓\"蛮刺激\"的美国片还在放,不过不在
电影厅,在新开辟的\"录相厅\",屏幕不算小,影像却模糊,整个儿鬼鬼绰绰,恐怖处更恐怖。中间李梅把手伸
过来,握住任百加的手腕不肯放。任百加惊讶地扭头看她,李梅的脸被屏幕映得红红绿绿,一双眼睛瞪得田螺一
般大,婴儿样地天真。任百加不知道手腕让她章 抚摸一个人的时候,手指和手心的触点也像她的性格那样若即若
离吗?
  一个星期快过去的时候,任百加的导师因为课题上的事情,需要到一个边远地区做半个月的调查,他挑了任
百加做他的助手。这当然是好事,将来课题做出来,任百加少不了有一份,也许还能写成一本书,书上也会有任
百加的名字。对于一个刚留校不久的年轻学人来说,机会就是一切,成名成家的道路就是这样一步步走过来的。
  十年之前的通信事业远远没有如今这么发达,尤其边远地区,写好的信能够寄出去就算不错的事。任百加趴
在小旅馆里潮腻腻的被子上给陈抱婴写过潦草的几句话,大意是说,等他回去,他要请她吃饭,去城里新开张的
\"麦当劳\"。任百加又给下面的一句话加了着重号:听说麦当劳的炸薯条尤其好。而后他贴上自带的邮票,放到
旅馆的柜台上,等着每天过来送报的邮递员把信带走。
  任百加一回到学校,洗过澡,理了发,就给陈抱婴打电话。
  \"收到我的信了吗?\"
  \"收到了。信封上一股子羊膻味。\"她嘻嘻地笑着。\"就等着吃你买的炸薯条了啊。\"
  \"那走啊,我在麦当劳门口等你。或者我接你去?\"
  \"不用。\"她显得有一点迟疑。\"可是我这儿还有个朋友。\"
  \"一块儿带过来。\"任百加爽快地发出邀请。
  任百加显然没有意识到陈抱婴的\"朋友\"会有可能是男性,所以他站在麦当劳餐馆的门口,看见陈抱婴穿着
一条很时髦的黑色牛仔裤,一件低胸紧身的针织小背心,挽了一个年轻小伙子的胳膊,神采飞扬地穿过人流往这
边走过来的时候,他不由得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蠢货!\"
  陈抱婴走到门口的台阶前,把小伙子往任百加的身边一推:\"介绍一下啊,这是我同学,上次跟你说过,一
块儿看电影的。\"
  任百加不得不装腔作势地跟对方握手:\"幸会,幸会。\"
  陈抱婴仔细看他的脸:\"你好像脸色不太好?\"
  任百加辩解:\"哪儿的话,我还没有这么小气。\"
  陈抱婴的同学这时候已经明白了陈抱婴和任百加的关系,或者他们曾经有过的关系,故意打着哈哈:\"我可
是沾人家的光了。我这人是不是还算有福气,啊?\"
  陈抱婴大咧咧的,好像一点儿都没有察觉到两个男人彼此间的敌意和醋意,进门之后就忙着督促他们洗手,
而后张罗着找座位,排队取食物,兴致好得很。
  任百加冷眼旁观陈抱婴的同学,觉得他小鼻子小眼,气宇既不轩昂,风度更谈不上翩翩,职业也显得可疑:
放着大机关的公务员不做,辞职下了海,搞一个小小的广告公司。任百加实在不知道陈抱婴搭错哪根筋,愿意把
自己一生的幸福交给这个人掌握。
  但是这个人很懂得讨女人喜欢啊,即便扭头跟任百加说话的时候,他眼睛的余光也始终在关注陈抱婴的每一
个动作。她吃完炸鸡翅,他立刻把擦手纸递到她手上。她左顾右盼不知道接下来吃什么好,他马上替她选好了薯
条,沾上蕃茄酱,直接送到她口边。稍有闲暇时,他的手还不忘了在她手臂上抚摸一下,把她的指头拿起来握一
握,再放开。总之,他时时刻刻试图传递给陈抱婴的是这样一个信息:我爱你,我一直都在想着你。
  任百加承认自己被打败了。同时他也确切地明白了一个道理:男人和女人之间的相爱是需要肌肤相亲的,柏
拉图式的精神爱慕是一个太高的境界,不适用于尘世间的男女。男人只有消解了女人皮肤的饥渴,令她感受到性
爱意义上的愉悦,爱情才能从天空落实到地面,彼此成为一种不可分割的疼痛。
  任百加事后给陈抱婴打电话说:\"我从来都不敢碰你,这是我的一个错误。\"
  陈抱婴先是笑,后来她就不笑了,她说:\"任百加,我就是现在给你机会,你还是不行,你做不出来的。干
脆我们两个人来创造一个奇迹吧,试试能不能做理想世界的好朋友。\"
  任百加抗议:\"你这样说,不就是把我永远地排除出局了吗?\"
  陈抱婴说:\"那就顺其自然,千万不要为一个目的而强迫自己,好吗?\"
  任百加说:\"好。\"
  任百加只能说好,因为他一向就是个想像大于行动的人,除了自怨自责,骂自己愚蠢和混球之外,他不知道
有什么办法能够把陈抱婴从她同学身边重新再拉回来。独自闷在宿舍里的时候,他设想着无数跟陈抱婴温柔缠绵
的情节,任意置换着时间、地点、开头、高潮和结局,只是人物始终不变,从二十八岁到八十八岁,不同的爱抚
不同的亲密,男女主角永远突出于背景之中,在明亮的灯光照射下,缓慢地动作,被水波包涌,像鱼儿一样巡游。

  而后,高潮退尽,他沉沉地睡着了,脸上带着一丝笑容,眉宇间还有一点点的忧伤,一点点的悲哀和愤懑。
  三,
  任百加转过头来跟李梅结了婚。双方的亲友们都觉得章 职业、收入、家庭背景……丝丝入扣,无可挑剔。就
连两个人在新房布置的口味上也那么的一致,两个人都喜欢简单清雅、朴素无华,新房里除了必要的家俱和书,
就剩下白亮亮的墙壁和黑白分明的塑胶地板。唯一的装饰品是一具非洲木雕裸女,女人眼睛眯缝着,手摸在自己
胸前,乳 房和臀部都夸张到巨大,以至于纤细的腰肢不堪重负,只能无奈地跪坐下来。李梅本来不同意将这具裸
女摆进客厅,觉得性意味太浓,刺眼,让人看着难为情。任百加在这件事情上拒绝妥协,因为雕像是陈抱婴送的。
他的生活中,陈抱婴留下来的只有这一点点痕迹了。
  婚礼之前,任百加给陈抱婴和她的男友发去了请贴。婚礼进行到差不多一半的时候,陈抱婴姗姗来迟,形单
影只的,怀里抱了一大束当时还难得一见的鲜花。新婚夫妇此刻正在挨桌敬酒,任百加穿了一身别别扭扭的崭新
西服,脖子已经被衬衫硬领磨出一圈红印,脸上的肌肉因为笑得过多而酸疼酸疼。他仰起脑袋把一小杯葡萄酒往
嘴巴里倒,眼角的余光忽然看见门口陈抱婴的身影,手一抖,橙红色的酒液全部洒到了下巴上,顺着脖子血流一
样往下淌,看上去好像被人当众刺了一刀,模样惨不忍睹。李梅跺一跺脚,小声地责怪他:\"你怎么搞的呀!酒
席上哪里有衬衫给你换呢?\"
  任百加不声不响地放下酒杯,往门口走。被酒液浸透的衬衫前胸一片冰凉。
  他站在距陈抱婴一步之遥的地方,问她:\"怎么是你一个人?\"
  陈抱婴很不好意思,语气像是道歉:\"我跟他分手了。那张请贴浪费了。\"
  任百加愣了好一会儿,觉得周围的一切渐渐漂浮起来,旋转起来,大厅中的那盏吊灯忽然间变成一轮正午的
太阳,光芒万丈,着火样地燃烧,刺得他眼球和脑袋疼痛难忍。他踉跄一步扑在墙壁上,咚咚地用额头去叩墙。
李梅慌忙地奔过来,拼命拉住他,又不顾一切地插到他和那堵墙壁之间,用胸脯来充当肉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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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 章 《梦逍遥》(2)

  李梅回头对陈抱婴解释:\"他喝醉了。让你看笑话了。\"
  任百加摇手:\"不不,我只是有一点兴奋罢了,今天是我结婚啊!\"
  李梅疼惜地抱住他的脑袋:\"兴奋也要有个限度,你可以唱歌,可以跳舞,但是不可以撞墙。\"
  任百加说:\"我撞了心里才痛快。\"
  李梅哭笑不得:\"你是个怪人!\"
  任百加招呼陈抱婴:\"你请坐,我要敬你的酒。\"
  陈抱婴笑微微地:\"算了,你要是再喝,今晚就是个醉新郎了。李梅你还是早点扶他回去的好。\"
  李梅点头:\"是啊是啊,我让我哥招呼着客人,我先带他回家。\"
  任百加回到家,倒在婚床上,一下子就睡着了,一觉到天亮,什么也没有做成。
  天亮之后他醒来,看见李梅穿戴整齐地趴在他床边,眼睛周围有一圈黑,显得憔悴,也不知道夜里究竟睡没
睡。任百加真心诚意地对她道歉:\"对不起啊,我没想到喝多了酒会这样。\"
  李梅说:\"你还好。我以为你要吐得一塌糊涂的呢。\"
  李梅把一只手放到他脸上,手心温温的,还有淡淡的一股香皂味。任百加忽然地就冲动起来,一翻身抱住了
李梅的脖子。\"上床吧。\"他说,\"我们从现在开始好不好?\"他嘴里喷出的热气把李梅的发丝吹得飘拂起舞。
  李梅显然没有必要的心理准备,所以脸红得厉害。\"现在?白天?\"她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
  任百加的脸上也在发红,是潮红,欲望渐起的那种红。\"现在。我想要。\"他说得非常肯定。
  李梅奋力掰开他的手,惊慌地后退一步:\"你疯了?今天会有很多客人要来,我的同事,还有你的同学……
\"
  任百加坐起身,可怜巴巴地看着李梅:\"那就不开门,让他们走。我们两个结婚,关他们什么事?\"
  李梅下意识地抱住胸脯,仿佛面对着一个陌生的强奸犯,或者诸如此类的人。因为惊慌,她的脸庞看上去缩
得更小,皮肤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写满了紧张。
  任百加哀哀地喊一声:\"李梅!\"
  李梅终于意识到面前的这个人是她的新婚丈夫。她的神情一下子松驰下来,露出对学生惯常表示的那种宽容
大度。\"你真像个孩子。\"她温和地责备他,\"你这么任性,想到什么就要做什么。\"
  \"那你肯不肯做?\"任百加问她。
  李梅噗哧笑出声来:\"你把我吓得不轻。我心跳得都要吐了。\"
  \"别躲开我的问题。\"
  李梅抬起手腕,看了看表:\"现在是早晨八点钟,等到晚上,也不过十二个小时。我们还是等到晚上吧,好
不好?\"
  任百加只好长叹一声,无趣地倒回床上去。
  一天当中,他神情厌厌,人来人往总是李梅在应付着。李梅告诉闹新房的客人们:\"他昨天喝醉了,今天还
难受着呢。\"他就勉强地笑出一种疲惫,为李梅的话做出注脚。客人们虚张声势:\"李梅啊,你不要把任百加宠
坏了啊。\"李梅笑着:\"哪能呢,是他一直在宠着我。\"她小鸟依人地偎到任百加身边,勾住他的脖子,额头贴
着他的脸,缠绵得好像电影里的一个镜头。
  任百加很奇怪,在他跟李梅交往的整个过程中,所有肌肤接触的开端都是由李梅挑起的,看上去她是一个大
胆、开放和纵情的女孩,偏偏在性 爱的最重要的关头,她止步不前,宁愿退缩到事情的起始状态。所有的表现都
是她的假像,她只是把触角伸到了茧外,实际上身体坚守不出。任百加这么想了之后,心里面就有点怪怪的,总
好像上了人家一个不大不小的当。
  还好李梅是一个信守诺言的人,吃过晚饭,任百加还在客厅里看新闻联播的时候,她就洗涮干净,把自己脱
得一丝不挂,送进被筒。她在床上大声地招呼任百加:\"哎,你来吗?\"
  任百加走进卧室,看见李梅直挺挺地躺着,被单一直拉到鼻尖处,只露在外面一双娇羞盈盈的眼睛,心里的
火一下子又点了起来,涌出许多对李梅的怜爱和渴望。他俯下身,去亲吻李梅的额头和眼睛,方寸之地每一个点
都不放过。嘴唇接触李梅皮肤的瞬间,有炸弹轰地在体内爆开一样,上上下下方方面面都起了及时的回应,一切
都是得心应手,轻松自然,妥妥贴贴。他想,这就是身体对他的忠诚,是灵与肉的和谐和默契。
  他直起腰,伸手解衬衫的扣子。解到第四颗钮扣的时候,李梅细声细气请求:\"拉上窗帘好吗?\"
  任百加此时全部的心思都在床上,哪里还顾得上别的,就说:\"算了,没关系。\"
  李梅说:\"有关系。窗外有眼睛在看着我们。\"
  任百加回头往窗外看,玻璃上有路灯反射的几个光点,仅此而已。为消除李梅的紧张,他只得光着上身去拉
窗帘。
  李梅又伸出一只手,朝床头台灯怯怯地指了一指:\"能不能关上灯?\"
  任百加愕然:\"关上灯我不就看不清你了吗?\"
  李梅的声音有点儿颤抖:\"我不愿意让你看见。\"
  任百加愣了愣,断然拒绝:\"那不行,那就成了完成家庭作业,太没意思了。\"
  李梅眨了眨眼睛,似乎也觉得自己要求得过份,闭住嘴,不再说什么。
  可是,等任百加扒光自己,把掖在李梅身下的被角抽出来,大力掀开的时候,李梅猛地抬起双手,捂住了自
己的眼睛。任百加惊讶地发现李梅全身上下都在颤抖,肌肉一块一块地痉挛,从胸到腿,皮肤的表面波浪一样起
伏,像风吹麦地。
  任百加心软了,叹一口气,第二次作了暂停,去关床头灯。
  接下来的事情,自然就变得索然无味。仪式是在黑暗中完成的,没有目光和表情的交流,也就无法引出更多
的激情。任百加感觉到李梅有一声压抑的叫,像被人捂着嘴巴闷在喉咙里一样。他看不见李梅的脸,不知道她那
一刻会是什么神色,眼睛里是欣喜还是忧伤。他浮皮潦草地动作一番,大功告成,看着李梅静悄悄没有反应,只
好怏怏地抽身而退。
  李梅这一刻的反应却是快得惊人,马上伸手抓到团在枕边的内衣,三下五除二地穿到身上,再打开灯,下床
拿了一条毛巾,先擦身体,再擦床单,样子鬼鬼祟祟,好像生怕被人发现什么抓到把柄。
  任百加哭笑不得:\"你能不能躺着先喘口气呀?\"
  李梅面孔红红的:\"我不习惯……也许下次会好些。\"
  任百加疲惫地摇摇头:\"你不必道歉。我从来也没有期望你太多。\"
  这句话说得就有点伤人了。有好长时间,两个人并排在床上静静地躺着,心里的想法波涛汹涌,彼此却又不
发一言。
  四,
  李梅虽然在性 爱的形式上趋于保守,身体却如同一块适宜耕种的土地,很快就有了收获,开始停经怀胎。
  医生告诫他们说:\"第一次怀孕要加倍小心,可别弄出习惯性流产,那样就麻烦了。\"又特别关照任百加:
\"头三个月最好不要碰你的妻子。\"
  任百加岂止头三个月呢,整整一个九月怀胎的过程,他始终清心节欲。他感觉,每次他有了这方面企图,李
梅的眼睛里就满是鄙夷,弄得他自己都自惭形秽。三两次过后,欲望渐消,他可以平平静静躺在李梅身边看书,
一只手顺便摩挲那个日渐隆起的紧绷绷的肚子,而体内再没有炸弹轰响。
  秋天,李梅生了一个大胖儿子。任百加给儿子取名叫阳阳。
  儿子照完百日纪念照的那天,任百加决心重整旧日山河。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很陌生了,再没有那样得心应手、
轻松自然的欣喜了。他有点惶恐,担心自己的灵魂从此老去,成为一个拖拉着行尸走肉般身体的破旧机车。
  好在李梅没有抱怨,她反而吃吃地笑着,孩子一样地天真无虑。
  任百加慢慢地也就适应起来,信心和力量一点点地恢复。儿子一般都是酣睡在他们两个人之间,任百加想要
的时候,翻身爬起,把儿子轻轻挪到旁边,这样,李梅立刻就明白他想干什么了。他们在黑暗中默契地配合,缓
缓地行动,虽然没有那种山呼海啸的高潮,却也尽心尽力,彼此安适,得到的是另一种不慌不忙的享受。
  五
  儿子三岁那年,任百加得到一次去香港参加国际学术会议的机会。本来也没有任百加的事儿,他一个正在读
博的年轻教师,资格嫩得很。是他的导师本来要去,行前却突然病倒了,常规体检查出他体内有占位阴影,需要
住院进一步确认。导师本人没有惊慌,他的家人和系里的头头们吓得不轻,七手八脚把他摁到了医院,一步都不
准离开。导师想,他要宣读的论文都已经打印出来、寄到会议上去了,宣读的程序也已经排定,临时缺席恐怕不
妥。导师就急宣任百加到病房,委托弟子代表老师去一趟香港,授权任百加代读论文,代为解答一应问题。
  那时候香港还没有回归。任百加第一次去到这个灯红酒绿的资本主义世界,颇有一点眼花缭乱的感慨。一起
参加会议的国内学人中,有一个来自北京的年轻教授,见识和想法都要比任百加来得超前,属于我们学术界那种
英气勃勃的新锐人物。有一次他和任百加早餐时一起喝咖啡,聊到了性学的问题,他忽然问任百加:\"你有过几
次?\"
  任百加被他问得愣头愣脑,心里面一点偏锋没走,以为对方就是问他和老婆的性生活状况,含含糊糊答道:
\"我们一般。她要求很少。\"
  年轻教授也愣住了。这一问一答彼此都没有对得上碴儿。后来年轻教授明白过来,笑笑地说:\"我是想问,
你体验过几个不同的女人?\"
  任百加张口结舌,脸红了半天,吭哧吭哧说:\"只有一个。\"又说:\"另外的一个是挂在墙上的,不能算。
\"
  教授笑得差点把一口咖啡喷出来,伸手拍拍任百加的肩膀:\"小任,你是关在象牙塔里的人,是学问至上啊。
\"
  任百加辩解:\"也不是……\"
  教授打断他的话:\"回头我去你房间,给你看件东西。\"
  中午吃过饭,年轻教授果然去敲了任百加的门。他进门直奔窗口,拉开白纱窗帘,把房间里弄得非常明亮之
后,才从肘下夹着的讲义夹里拿出一本香港版的英文杂志,翻开到某一页上,看着任百加的眼睛,用两根手指轻
轻推过去。
  于是任百加生平第一次看到了女性器官的写真照片。镜头下的部位是正面拍过去的,显而易见经过放大,清
晰到纤毫毕现,柔软红润,晶莹欲滴。任百加迅速地把眼睛移开。他呼吸有一些困难,喉咙干涩,唇边灼热。
  年轻教授笑着说:\"这不算最好。最好看的女性器官像一朵花,徐徐打开的花蕾,非常漂亮。\"
  任百加目瞪口呆:\"这个……也有不同?\"
  教授说:\"千差万别。就如同她们各自不同的面孔。\"
  任百加不说话了。他缺少实际经验,无法将这个话题进一步深入。他感觉自己非常可怜,简直就像小学生一
样懵懂无知。人这一生中,应该尝试和了解的东西实在太多,九十岁一百岁都活不过来。这是他心里很强烈的一
个念头。
  从香港回到家中,他想做的第一件事,是要把三岁的儿子从大床上弄开,分到另外一个房间去睡。他对李梅
说:\"老是睡在父母身边不利于他成长。国外的孩子生下来就单睡。\"
  李梅是当老师的,这一点道理不难明白。关键是儿子睡惯了大床,乍一分开,哭得伤心欲绝。李梅不忍心,
几次要抱他回来。任百加坚决不肯。折腾得天翻地覆,小孩子实在哭累了,才抽抽咽咽地合上眼睛。
  两口子再回到大床上的时候,一时倒觉得床上空空荡荡,不能适应。任百加仰着躺了好一会儿,睡不着,慢
慢地挨近李梅,有意无意地抚弄她的身体。李梅也往他身边靠了靠,表示顺从和迎合。任百加抚摸李梅到一定程
度,估计船儿已经入港,忽然伸手拧亮了床头台灯。
  李梅一声惊叫,提出抗议:\"干什么呀?\"
  任百加不容置疑地:\"我要看看你。我从来都没有看清楚过你的身体。\"
  李梅拒绝:\"不,我喜欢黑着灯。\"
  任百加的态度非常坚决:\"我想看看你那里的长相。\"他的手放在李梅的小腹下面。
  \"你流氓啊!\"李梅半是受辱半是撒娇地叫起来:\"哪有人像你这样子的,做了不够,还要看。\"
  任百加开了个玩笑:\"李梅你没有缺陷吧?\"
  李梅很愤怒:\"你侮辱人!\"
  任百加说:\"那就行了。\"他双手捧起李梅的脸:\"你懂不懂,那是女人身体上最漂亮的地方,最值得骄傲
的私 处,是鲜花盛开的美丽啊。\"
  李梅的脸上飞起两团酒红,眼睛奇怪地看着任百加,瞳仁里有一种迷惑,身体却一点点地放松下来,迟迟疑
疑、欲言又止的那种意思。
  任百加轻声轻气地:\"你同意了?\"
  李梅娇羞地捂住脸:\"一分钟!\"
  任百加说:\"好,就一分钟。\"
  他迅速滑到床脚,掀开李梅身上的被子,跪着,把李梅的双腿屈起来,分开。李梅腿侧的皮肤白得发青,泛
出莹莹的玉色,腿骨却有一些僵硬,臀部前后也夹得很紧,无法消除的一种戒备。任百加只好又爬到床头,很有
耐心地抚慰李梅:\"你紧张什么呢?我是你的丈夫啊!你闭上眼睛,就当是享受,好吗?你可以展开你的想像,
想像春风拂面的感觉,或者风和日丽,花开满天,落红缤纷……\"
  李梅腾地坐起身来,对着他怒目而视:\"任百加!老实说,你是不是对别的女人也曾经这样花言巧语?你去
了一趟香港,回来就变出这么多花头,为什么?谁教会了你?你究竟尝过了什么新鲜?\"
  任百加满面震惊:\"你说什么呀?你怎么会这么想?\"
  李梅冷笑:\"从你一进家门,要张罗跟儿子分床睡,我就觉得不对头。结婚几年你也没有这么来劲过。\"
  任百加眯起眼睛,很陌生地看着李梅的脸。他憋闷得全身都在发抖。他真想用发抖的手往李梅脸上甩一个巴
掌。
  隔壁房间的儿子忽然被他们的说话声惊醒,放肆地大哭起来。李梅救火似地跳下地去,把任百加一大堆垃圾
样地抛在了床上。
  泥雕木塑般端坐几分钟之后,任百加一声长叹,倒身而睡。与此同时,他的脑子里跳出了陈抱婴眉眼飞扬的
一张面孔。陈抱婴的那个地方会是什么样子的呢?他忍不住地感到好奇,却又并无多少欲念,小孩子面对茫茫宇
宙的那份求索和敬畏。
  结婚几年来,任百加第一次无可挽救地想念起了陈抱婴,带着心脏部位的轻微疼痛。
  六
  任百加第一次按响陈抱婴家的门铃,站在那个无比宽敞和豪华的客厅里的时候,才确信陈抱婴说她刚刚离婚
的事情是真的。房子是她前夫留给她的财产。前夫是新加坡人。据陈抱婴说,有一次她去广州组稿,而后从广州
坐火车去深圳,新加坡人恰巧坐在她的对面,主动找她搭话,认识了。她回来没几天,接到新加坡人打到杂志社
的电话,说他已经到了这个城市,住在酒店里,约她晚上去酒店吃饭。陈抱婴下班坐车过去,发现新加坡人西装
革履,手捧一大抱从广州空运过来的深红色玫瑰,恭恭敬敬站在门口相迎。陈抱婴说她当时就头昏了,她的同胞
中还从来没有人用这么浪漫豪华的方式向她求爱。
  任百加问:\"你答应了?\"
  陈抱婴笑着:\"我肯定会答应。\"
  \"可你们总共才相处了两个小时!\"
  \"有什么关系?如果我对他有感觉,两小时和两年是一样的概念。\"
  任百加用低头喝茶来冲淡他的失落,听陈抱婴继续往下说。新加坡人花巨资为陈抱婴买了房子,他们很低调
地结了婚。事情的结局很快就落入俗套,一年以后陈抱婴发现他在新加坡早有妻室儿女,而且在广州还另外包养
了一个太太。
  任百加大为惊讶:\"三个家分住三地,他顾得过来?\"
  \"顾得过来。每一个家他都照顾得很好。\"
  \"难道这也是爱情?\"
  \"为什么这不是爱情?他一直爱我。他对我很好。\"
  \"我没办法理解。\"
  \"不是所有的人都会在同一时间只爱一个。你真的不必大惊小怪。\"
  陈抱婴点起一支烟。她以前从来不抽烟的,可是现在学会了抽烟。她抽烟的姿势很优雅,细长的手指和细长
的烟支相映成趣,指甲是亮白色的,从底部沁出淡淡的肉红,有一点粉雕玉琢的效果。袅袅的一丝轻烟从她眉梢
处升上去,一侧的眉眼隐藏在若有若无的烟雾之中,雾里看花的那样一种朦胧。
  她坚持认为新加坡人是爱她的。他们之间只有爱情,没有仇恨,所以分手也是客客气气。对方尽一切可能照
顾了她的利益。陈抱婴说,其实就这么过下去也不是不行,归根到底还是传统心理作怪,一想起前夫另外的两个
家,心里就别别扭扭,不舒服。一时喜欢,一时恼恨,人在这两种情绪当中受着熬煎,受伤是必然的事情。陈抱
婴担心自己长久如此会得精神方面的疾病,最终才下了分手的决心。新加坡人偶尔还来,再来就成了朋友关系,
相处起来相当融洽。
  陈抱婴说得再平淡,任百加还是察觉到她心里的憋气。平淡是做给别人看的,气是憋给自己受的。其实任百
加很希望看到她淌眼泪。流泪和伤心的陈抱婴是什么样子,他怎么也不能凭空想像出来。
  陈抱婴坚持要留任百加在家里吃饭。她的外表一如既往的开放和开朗。她在冰箱和餐桌之间来来回回地走着,
拿出来的都是真空包装食品:烟熏火腿、酱鸽、烤面筋、芦笋。仅有的一个热菜,由\"味好美\"公司出产的酸辣
汤粉加两只鸡蛋冲煮而成,打开煤气灶,一分钟即刻搞定。
  陈抱婴一次都没有问起李梅。任百加也没有提她。他们面对面地吃饭,还喝了一点葡萄酒,云南产的一种,
陈抱婴说是她出差带回来的。口味蛮好。其实也是陈抱婴认为好,任百加一点不懂。他们聊了陈抱婴关心的文学
界的话题,又聊了任百加熟悉的社会学的话题。聊着聊着,任百加忽然觉得他在陈抱婴面前的性别定位有一点奇
怪,他是她的一个无性别的朋友,她可以对他坦然地说起同性恋,双性恋,恋父情结,等等等等的性意识性心理,
却没有丝毫的尴尬和不方便。
  任百加非常悲哀。如果是这样,他就永远也不存在亲近陈抱婴的机会了。他从前没有碰过她,以后也不可能。
彼此的关系一旦定格,就不可以打破这种平衡,这是双方的默契,不可破坏的游戏规则。
  任百加醉眼朦胧地望着陈抱婴修长迷人的身体。如花的女人。女人如花。可是对他来说,花开花落都是看不
见的风景,是暗夜里幽秘的芳香。
  七
  任百加不经常给陈抱婴打电话,他怕弄烦了她。他们之间的维系其实纤弱得很,单薄得很,既没有信誓旦旦
的承诺,又没有肌肤相亲的交合,稍不留神就会藕断丝也断,丝丝缕缕随风而去。
  不打电话,任百加心里一分一寸地想。打电话,又不知道人家高兴不高兴接。有时候任百加就上街买陈抱婴
编的杂志,打开来,看见文章后面\"责编\"一栏里写着那三个熟悉的字,心里才觉得有安慰,捧起来放到鼻子下
面嗅,陈抱婴的气味从字里行间奇怪地渗出来,飘飘荡荡,摇摇曳曳,把任百加眼前弄得缤纷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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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5 章 《梦逍遥》(3)

  陈抱婴是任百加一幅珍藏版的画,他挂在墙上怕晾干了她,抱在怀里怕亵渎了她,咬在口中又怕折断了她。
  他反来复去地做着一个相似的梦,梦见他在一块光裸的山石上手脚并用地爬,山石看上去并不大,可是他爬
一步退两步,所有的努力都是无用功。石面滑溜溜的,下过雨的青苔一样,冰凉沁骨。他闻到生涩的青苔味,有
一点点腥,有一点点腐,沿着他的鼻腔升上去,直抵脑门,令他昏沉沉似睡非睡。他精疲力尽快要睡过去的时候,
山石突然蠕动起来,变成一只巨大的海绵体的腔肠动物,他一下子被那种有节律的运动送上了山凹口,来不及呼
喊就跌落深渊。但是他没有粉身碎骨,却被一潭粘稠的糖浆包裹起来,暖融融舒服得像洗温泉浴。糖浆紧裹着他
缓慢地旋转,他的身体在浆液中一点点消融,越变越小,最终凝聚成一颗透明的蛹。
  他醒过来之后,皮肤上总是有一种糖浆的粘稠感,腻答答很不舒服。他跳下床,深更半夜打开热水器冲,冲
得清爽了,重新回到床上睡。片刻之后觉得粘液又上了身,皮肤痒得像蚂蚁咬,忍不住地又往卫生间里跑。
  李梅醒过来,发现床上空了,循声找到卫生间,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任百加,你发什么神经病啊?\"
  任百加两手捂住自己的羞人处,赤身裸体站在浴缸里,身上湿淋淋的,惨白惨白的,一条跃上海面后喘息濒
死的鱼儿一样。
  李梅歪头琢磨他:\"你是不是真的有什么病?有病可要早点去医院看。\"
  任百加说:\"我可能得了皮肤癌。\"
  李梅睁大眼睛,气忿忿地骂了一句:\"二百五!\"
  任百加没有去医院,却跑到了学校图书馆,找了许多心理学的书,解梦析梦一类的书,吃药一样大本大本地
看。他没有找到跟他的梦相似的梦例,但是他知道了他的梦跟性有关,跟性 爱的满足程度有关。
  八
  仿佛一夜之间,中小学生的家教风在城市里迅猛地刮起。又仿佛流行性的感冒,补课热潮短时间内传染了家
家户户。需要和不需要的孩子们,晚饭之后纷纷背上书包,走路、骑车或者坐公交车,赶往各科老师们暂时还简
陋的家,上他们一天中的第八节甚至是第九节课。
  李梅也召了一帮孩子在家里学习。为减少干扰,她把阳阳都送到外婆家暂住去了。任百加惊讶地发现,李梅
其实是个会赶时尚的人,她现在对物质生活有了很强烈的追求。她一样一样地换掉了家里的十八寸电视机,单门
冰箱,单缸洗衣机,又琢磨着封阳台,铺地板,装空调。而所有这些改变都是昂贵的,需要大笔存款的支持。李
梅渴望挣钱。她像一只辛勤的工蜂一样,不知疲倦地飞来飞去,一点一点地采集花蜜,装扮他们小小的巢穴。
  晚上七点钟左右,男孩女孩们背着沉沉的书包,陆续按响李梅老师家的房门之后,狭小的空间很快被孩子挤
满,蒸腾出孩子身上特有的汗气和热气。桌椅乒乒乓乓地响着,不够用的时候连任百加书桌前的藤椅也动员出来,
坐到了李梅的屁股下面。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说话,念经一样地读书,轮流地喝水,上厕所,找各种各样的借口把
脑袋伸进任百加的书房,看看李老师的丈夫在做些什么。两室一厅的房子里充满了喧腾、不安份和莫名其妙的快
乐。一切都是仓促的,临时的,让人心神不定和烦燥焦虑的。
  任百加离家出门,避开这份热闹,眼不见为净。他孤独地骑着自行车,在城市里东游西逛,像一只黑夜中不
祥的乌鸦。他不知道自己在渴望什么,又需要什么。比较起来,倒是李梅的愿望来得更加现实。一个人如果仅仅
只想着挣钱过好日子,那么她每一天的生活都会充实而满足。
  任百加骑车骑到了陈抱婴的楼下。他在小区外围的电话亭边支好车子,摸出一把硬币,拨通了她的电话。隔
着电话亭的玻璃,越过小区漂亮的铁栅栏,他看见她客厅的窗户是开着的,夜风把白色的缕空窗纱吹起来,像悬
挂在窗下的降落伞。他感觉到客厅里的电话铃响起来了,发出闲散而悠长的回声。陈抱婴匆匆地走进客厅接电话。

  \"是我。\"任百加说。\"你在洗头发?\"
  陈抱婴的声音很惊讶:\"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我能闻到洗发水的气味。飘柔还是海飞丝?\"
  陈抱婴把话筒夹在下巴上,腾出两手抓毛巾,在湿滤滤的头发上擦来擦去。她的上身因为抬起来,腰肢就变
得格外细长,像河边荡漾的柳枝。\"你猜错了,是夏士莲。\"她轻松地笑着。
  \"那好,我们再来。你现在手里拿着一条白毛巾。你喜欢白色?\"
  陈换婴的脑袋转来转去,往四下里张望:\"我的天哪……\"
  \"你的浴衣也是白色的。白色的毛巾浴衣。\"
  陈抱婴受惊似地站了起来,白毛巾从她的手里滑落到地上。她把话筒举在眼前,百思不得其解地盯了好几秒
钟,然后扔在沙发上,将浴衣裹一裹紧,开始沿墙壁四处寻找,蹲下去掀开地毯,又抬了头往天花板张望。
  任百加一个人在电话筒里笑得前仰后合。
  陈抱婴回到沙发,重新拿起话筒:\"任百加,你不会在我家里装了监视器吧?\"
  任百加忍住笑:\"我会发功,通过电话线,知道你周围的一切。\"
  \"别开玩笑了!\"陈抱婴自己也忍俊不禁。
  \"那么,是心灵感应。我们之间气息相通。\"
  陈抱婴握着话筒,沉默了一会儿。任百加听到她在电话线那头的呼吸声。
  \"你到底在哪儿?\"她柔声问他。
  任百加也沉默片刻,一字一句答:\"在黑暗中。你看不见的地方。\"
  陈抱婴用一只手捂住眼睛,仿佛在想着什么。
  \"你还好吧?\"她小心翼翼试探一句。
  \"挺好。一切正常。\"
  \"如果你觉得孤独,无聊,我可以陪你说话。我现在就去换衣服出门。我们约个地方?\"
  任百加慌慌忙忙地说:\"不,不用了,我只是想给你打个电话,听听你的声音。我挂了啊。\"
  他放下话筒。自动投币机发出\"喀\"地一声轻响。
  回到家中,满屋的孩子已经散去,留下一股小学教室里特有的人体味道。李梅弯着腰,撅着屁股,把弄乱的
桌椅拖回到原先的位置。
  任百加放下车钥匙,迎上去帮忙。李梅指挥他:\"椅子偏左一点。桌子靠墙根放放。\"
  任百加跟她商量:\"李梅,我们能不能不凑这份热闹?一家人能不能每天都有一个安安静静的夜晚?\"
  李梅说:\"那我们留着时间干什么?浪费时间就是浪费生命啊。\"
  任百加哭笑不得,他想这是哪儿对哪儿呢?夫妻两个人做事,怎么总是踩不到一个点子上呢?
  李梅累了一天,夜里的睡眠总是很好。她闭着眼睛的模样仍然像个孩子,有着孩子的简单和快乐。
  任百加也想让自己回到孩子的时代,吃饱喝足就万事不想的童年时代,就像他五岁的儿子阳阳。
  可是他做不到。他就像一颗射出枪膛的子弹,无论最终结果会不会飞中靶心,总之是回不到枪膛之内了,重
新发射、重新选择飞行轨道的可能性根本没有了。
  九
  这一年,任百加觉得自己很幸运,可以说相当的幸运。他评上了副教授的职称,有一篇学术论文在国外的权
威性杂志上发表,主持的课题申请到了省社科基金的一笔两万元资助。年底还有了一个最精彩的收尾:他曾经一
时兴起地申请了英国的一个著名奖学金项目,本来是抱着无可无不可的态度,撞撞大运而已,不料对方竟然就同
意提供全部的费用,邀请他赴英访问学习一年。
  任百加不敢相信,怀疑自己是不是真有这么好的运气。接到英方邀请信的那天,他半夜睡不着觉,爬起来核
对信封上\"任百加\"三个字的拼音,害怕老外搞不懂中国人的名字,张冠李戴弄出笑话。
  李梅被房间里的灯光闹醒,睡意浓浓地说:\"任百加,你要对自己有信心。\"
  任百加在灯光下坐着,自言自语:\"我会不会提前支取了一生的福气?\"
  李梅白他一眼,抬高了声音:\"说你有病,你就是有病!\"
  任百加心里想,他可能真的有病吧,不是肉体上的,是心理和性格上的。这么多年拼命读书,理头做学问,
他成了一只封闭在书本里的干瘪的虫子,即便有机会钻出来重见天日,他也无法舒展羽翅小小地飞翔一圈。
  他给陈抱婴打了电话,告诉她将要远行的消息。
  \"真的呀?\"陈抱婴在电话里的声音很快乐。\"祝贺你呀。你总是这么优秀。\"
  \"你嘲笑我。\"
  \"哪能呢?我真的是为你高兴。\"
  \"那你当初为什么没有选择我?\"任百加趁着双方的高兴劲儿,鼓足勇气说了这么一句。
  陈抱婴带点撒娇地:\"任百加,你说话不凭良心!当初失约的人是你,责任在你。\"
  任百加立刻投降:\"好吧好吧,算我没说。我有机会请你出来吃个饭吗?我们告别一下。我会有好长时间见
不到你。\"
  \"你这人挺会伤感。其实也就是一年。\"
  \"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啊!\"
  陈抱婴停了一下,大概是看桌上的台历,或者看表。\"这样吧,我请你吃饭,该我为你送行的。我今天的时
间订出去了,改天我给你打电话?\"
  任百加说:\"好,我等你电话。\"
  任百加等了一个星期,陈抱婴的电话没来。他不敢打过去催她,因为说好了她请客,催得太急好像他就等着
吃这顿饭似的。
  临走前一晚,他熬不住了,才把电话拨过去。\"是我。我明天上飞机。\"他说了这句话之后,心里忽然很酸
涩,说不出来的一种惆怅和失意。
  陈抱婴轻轻地\"哎呀\"一声:\"天哪,我还没有来得及请你吃饭!\"她的声音听上去很懊恼也很着急。
\"你怎么走这么快呢?我以为你起码要准备一个月的时间。我今晚请你可以吗?\"
  任百加略略得到一些安慰,就说:\"算了,我心领了吧。\"
  \"不,我一定要替你送个行。\"
  任百加迟疑一刻,还是谢绝:\"真的不够时间。我今晚答应了我的父母,还有李梅的父母,跟他们辞行。我
不能缺席。\"
  陈抱婴有点失望地拉长声音:\"是这样啊!\"
  任百加急忙伸了一脚:\"我会记得这顿饭。等我回来你再补我。\"
  \"一定。\"
  \"那么再见。\"
  \"再见。一路平安。\"
  彼此的道别都很简单,简单到任百加的心里缺了好大一块,空空?安顿下来之后,空缺的一块还是不知道拿
什么补上。
  十
  任百加在学校公寓里租了一间房子住。公寓里有公用的厨房、卫生间、洗衣房,有专人每天打扫卫生,一切
都显得有条不紊。在国外吃饭很简单,无非去超市买些半成品,回来简单地加工一下,填饱肚子了事。跟任百加
同住的是一个印度人,一个新加坡人,一个日本人。彼此不同宗不同籍,所学专业更是风马牛不相及,互相之间
自然没有多少话可说。任百加有很多时间站在厨房的窗口,看松鼠在树枝上跳上跳下,看草地上的蘑菇变戏法一
样,一会儿长出来一朵,一会儿长出来又一朵,灰白灰白的,忧郁和羸弱的,上帝滴落在草地上的泪珠儿似的。
  他给李梅打电话,说了对她和儿子的思念,顺便也说了说他的寂寞。
  李梅回答:\"你没事就多看书,多写文章,免得无事生非。\"
  他一时没有能反应过来:\"生什么非?\"
  李梅吃吃地笑着:\"还能有什么?找女朋友罗,演绎几段浪漫故事罗。老婆不在身边,多好的机会啊。\"
  任百加有点恼火:\"我是那样的人吗?\"他生气地撂下电话,心里没有得到安慰,反而更觉孤独,觉得李梅
太愚蠢,说话不着调子,更不会察言观色知冷知热,不懂得丈夫在什么时候需要些什么。
  他望着客厅里的老式电话机,很想再拨通陈抱婴家的号码,跟她也说上几句话。手已经搁到话筒上,想想还
是拿开了。说些什么呢?不咸不淡的几句问候词,说了比不说还难受。不说,搁在心里是一棵树,可以令它蓬蓬
勃勃地疯长,也可以掐了肥水叫它休眠。说了,心里的东西就变成鸟儿飞走了,再要召它回来,除非上帝帮忙。
  访问学者是校园里相对轻松的一种人,因为不必上课考试,也不需要完成论文通过答辩,想学就多学点儿,
不想学混日子也可以。任百加是想学的,问题是国外也没有太多的东西可供他学。全世界都接通了互联网,在这
里能看到的论文和资料,国内同样能够看得到。他选择的导师也许是个很有学问的人,无奈英国绅士们普遍都傲
气,肚里的学问要藏着卖出大价钱,诲人不倦的事情不可能时时都发生。
  任百加选择了消磨时间和精力的最好方式:打工。打工能让自己出一身汗,还能接触社会,增加收入,锻炼
口语,一举四得,何乐而不为。
  任百加应聘了一家建筑公司的清洁工。人家下班之后,他开始工作,一小时之内,他得弄干净一间巨大无比
的办公室外加一个洗手间。他踩着钟点急奔上楼,换了工作服,先收拾办公室里所有的桌面:成卷的图纸、粗细
不同的笔、各种绘图仪器摆放整齐,废纸和纸咖啡杯扔进纸篓,桌面椅面墙面拿湿抹布拭擦一遍,碰到污渍墨迹
什么的,喷上特制的清洁剂,再擦。然后他擦窗户,使用一种长柄的胶刮,简单而有效益。再然后,以小跑的速
度,把各个办公桌前的纸篓收集到一起,清空,又一个个地放回原位。最后开动轰轰作响的半人高的吸尘器,清
洁地面。眼看着敞亮的空间里窗明几净,纸笔墨尺井井有条,他出一口长气。瞥一眼墙上的挂钟,四十五分钟时
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他想时间怎么就跑得这么快呢,慌慌忙忙冲进洗手间,马不停蹄地又干一刻钟。
  傍晚六点整,那个希腊裔的工头准点上楼检查工作。他矮矮的个子,一双鹰隼一样犀利的眼睛,鼻如弯钩,
嘴唇薄而紧,对任何人都非常吝惜使用语言。他手上戴着一双雪白的薄棉手套,走进任百加的工作范围之后,这
里踮脚摸一下,那里弯腰碰一碰。然后,他把手指翻过来看,雪白的手套上如果留有淡淡污迹,他就不动声色地
看任百加一眼。任百加这时候会心跳加快,如同小学生被老师拎上讲台背书。如果污迹稍重,不用工头开口,任
百加就知道自己应该返工。他心悦诚服地加班半个小时,或者更多时间。工头是对的,一尘不染是清洁工作的唯
一标准,他拿着人家这一份不低的工资,就要对得起人家的信任。
  有一天,他挨个儿清空办公桌前字纸篓的时候,发现其中的一个纸篓壁上粘了一团淡绿色的面巾纸,怎么抖
落也掉不下来。他正好戴着胶皮手套,就动手去扯。一扯才发现,纸巾上粘着干透的精 液,硬梆梆的,里面还包
着一只用过的避孕套。如果没有这只避孕套,事情就很好理解了:办公室虽然是开敞式空间,毕竟桌子和桌子之
间有一些矮的隔断,做一些小的动作可以避人耳目。可是用了避孕套,说明事情有两个人共同参与,在公众的时
间和公众的地点内,这两个男女居然可以旁若无人地亲热做 爱吗?他奇怪地站了很久,想不出来英国人的性开放
到了何种程度。
  过不几天,他清空纸篓的时候又发现了相同的作案痕迹。这回的面巾纸是纯白色印着粉红玫瑰花图案的,说
明事主跟上次不是同一个人。
  这么说,办公室的爱情是一种普遍行为?
  任百加发现自己有了一种很不好的习惯:他每天走进办公室的一刻就开始兴奋,一个一个倒空字纸篓的时候,
兴奋的情绪达到了高潮。他会戴上胶皮手套,怀着期待的心情,耐心拨弄那些纸团、纸杯、纸餐盒,希望从中发
现自己想要看到的东西,再由这些神秘的污物产生联想,推测白天这里曾经发生过怎样激动人心的一幕。他会想,
那个男人是什么样的男人?女人又是什么样的女人?他们是工程师,绘图员,还是经理级的人物?他们有着怎样
的性情,怎样的谈笑,怎样的满足?他的目光幽幽灭灭,心情曲曲折折,时而觉得自己有福尔摩斯的伟大,能够
从细微末节中发现惊天秘密;时而又痛恨自己如此卑下,猥琐,在别人的私情上寄予了这么多的快乐。
  一个月工作期满,拿到一张薄薄的银行支票之后,他辞职不干了。他不想放任自己的堕落。学社会学的任百
加不是鸡鸣狗盗之徒,偷窥的习惯日久就会成瘾,膨胀下去不可收拾,他必须将之掐灭在萌芽状态之中。
  十一
  秋天的一个傍晚,他从学校图书馆走回公寓,刚进大门,就看见光脑袋的日本室友在客厅里对着电话大叫:
\"来了来了!他回来了!\"
  任百加快步上前,指着自己的鼻子:\"我的电话?\"
  日本人挤眉弄眼地把话筒递到他手上:\"是一位女士的,声音很甜哪!\"
  任百加把话筒举到耳边,习惯地说了一声:\"哈罗!\"
  电话里的声音泉水一样欢快地涌出来:\"任百加,别撇你那个洋腔了,是我啊!听出我是谁了吗?\"
  任百加不敢相信,屏住呼吸:\"陈抱婴!是你吗?真是你吗?\"
  \"那当然。我从李梅那儿要了你的电话号码。\"
  \"你在哪儿?\"
  \"猜一猜!\"
  他略一迟疑:\"总不会……到了英国?\"
  \"正是啊!\"陈抱婴笑得像个快乐的小姑娘,\"我就是在英国。我在牛津。任百加我现在离你很近呐!\"
  任百加心脏狂跳,头晕,眼前有一条一条的彩虹飞过去。
  \"任百加!怎么不说话?傻了吧?\"
  任百加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怎么回事?你怎么会……\"
  陈抱婴开心地说:\"我结婚了。我丈夫在牛津做博士后,我申请来陪读。\"
  任百加握着话筒,心里的激动一点一点在消退,莫名其妙地有些燥热,烦闷,好像公寓里的房门和窗户都关
得太紧,存心要把人憋死。他换了一只左手拿话筒,另一只手把毛衣的领口拉松一点,好让呼吸来得顺畅些。
  \"结婚了,那太好了,应该祝贺你。\"他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很虚伪,不是从心里发出来的,仅仅是喉咙和舌
尖上气流的震荡,短促得稍纵即逝。
  陈抱婴只顾享受她自己的幸福和欢喜:\"任百加你来玩玩吧,到牛津来吧,这儿有很多中国人。我会为你办
一次聚餐会,我们把电灯拉出去,在草地上烧烤,怎么样?\"
  任百加干巴巴地附合:\"听上去还不错。\"
  \"那就这么说定了?这个周末你坐火车过来?\"
  \"好吧。\"任百加答应。\"就分享一次你的幸福生活吧。\"
  他刚把电话放下来,日本室友从隔壁房间一步窜出,操着怪腔怪调的英语,一脸的色相和痴迷:\"哎呀,百
加君你真是好艳福啊,你的女朋友说话那么好听,她肯跟你通这么久的电话!\"
  任百加脸一沉:\"谁说她是我的女朋友?\"
  日本人摸摸他的光头:\"不是吗?我弄错了吗?\"
  任百加大声宣布:\"她是我的妻子,我儿子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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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 章 《梦逍遥》(4)

  日本人怏怏地转身回房间,一边自言自语:\"不对呀,以前打电话过来的中国女人,不会说英语的。\"
  任百加不理他,让他一个人纳闷去。
  周末那天,任百加一早就起了床,关在卫生间里仔细地刮脸修面,收拾自己。他先穿了一套西服,打上前一
天特意上街买回来的领带,又往头发上抹一点摩丝。对镜细看,怎么都像个新郎官的样子,正经得可笑。他赶快
脱了西服,换上一条牛仔裤,配一件黑色高领毛衣,头发重新洗过,用手心胡掳得乱一些,镜子里的人看上去才
比较地随意和自然。
  他不想到得太早,以免让别人觉得他过份的急迫。他磨磨蹭蹭到中午,吃下去一包方便面,才出发赶火车。
两小时后他到了牛津,先买一张地图,弄清楚陈抱婴家的大致方位,用原珠笔画出最简捷的路径,然后一路对照
地图走过去,竟然不需要询问一个人,就摸到了他要找的地方。
  他站在涂白漆的铸铁栅栏前,定了好一会儿神,才抬高嗓门喊一句:\"家里有人吗?\"
  同样涂着白漆的木房门应声而开,扎着一条花布围裙的陈抱婴笑嘻嘻走出来:\"任百加,你最后一个到,晚
上要罚你喝白酒。\"
  屋里已经热热闹闹围了一大帮子人,切肉的,洗菜的,从窗户里钻进钻出拉电线的,个个手里都有活儿干。
因为都是国内来的留学生,彼此之间很有认同感,见面不久自来熟,大家很快混成了老朋友。
  陈抱婴对任百加介绍她的新婚丈夫,一个戴眼镜、瘦巴巴、面孔有点严肃的人,学数力学的。任百加握着他
的手,感觉这个人在这一群人当中有点例外,任百加怎么也不能对他亲近起来,只好例行公事地说:\"很高兴能
够认识你。\"
  对方同样是公事公办的样子:\"我也高兴认识你。\"
  任百加掏出一瓶香奈儿的\"coco\"香水,迟疑一下,递给陈抱婴:\"不知道给你送什么结婚礼物好。不知
道这个牌子的味道你喜欢不喜欢。\"
  陈抱婴握着香水,有一点惊喜:\"喜欢啊!你选的东西,我肯定都喜欢啊!\"
  任百加看到陈抱婴丈夫的脸颊抽动了一下,不知道他是不满意陈抱婴的有点轻佻的说话呢,还是不满意别人
给他的妻子送香水?
  很快,任百加洗了手,挽起袖子,加入到忙碌的备餐人员中。他对厨艺还是有一些无师自通的领悟力的,加
上出国大半年的历练,煎炒炖炸都能够玩出一些花样。他自告奋勇给大家做锅贴:其实就是芹菜猪肉馅的饺子,
不用水煮,改用平底锅加水和油煎。他做出来的锅贴很像那么回事,表皮黄澄澄的,冒着滋滋的油泡,咬开来,
里面汪着一包汁水,实在称得上里焦外嫩。结果这些锅贴不等上桌就被大家抢得精光,连盘子都不需要用,直接
从锅里拈出来往嘴巴送,一边烫得舌头打滚,嘴角滴油,一边称赞好吃。
  陈抱婴在旁边笑着:\"任百加,干脆我们大家凑钱出股份,你到牛津来开个锅贴店算了。\"
  任百加回答:\"能不能赚大钱?能赚大钱我就干。\"
  他变戏法样地从灶台后面拖出一个盘子,里面盛着十来只煎好的锅贴,塞到陈抱婴手上,小声说:\"拿着,
到一边吃去,我看你总是抢不到食。\"
  陈抱婴说:\"你吃!你忙了半天,都忙到了别人的肚子里。\"
  任百加心满意足地搓着手:\"大厨师都这样啊,看到别人吃得高兴,自己就饱了,吃不吃都无所谓。\"
  陈抱婴瞪圆了眼睛:\"什么大厨师啊!说你胖,你还真就喘了。\"
  两个人都笑起来。任百加觉得自己出国以后还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烧烤餐会一直热闹到晚上十点钟。每个人都吃了一肚子的牛肉羊肉,听了一肚子的荤段子素段子,尽兴而散。
陈抱婴在楼下的小客厅里收拾出一张比较宽大的沙发,临时铺了被褥,对任百加道歉说:\"这房子里没有多余的
床,只好请你睡沙发了。\"任百加一屁股坐下来,说:\"沙发很好,比大学宿舍里的双人架子床好得多。\"
  任百加简单地洗漱之后,在沙发上和衣而卧。想到从认识陈抱婴之后,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跟她睡在同
一座房子里,心里不免激动,一时间鼻子里闻到的都是她的气味,耳朵里听到的也全是她的呼吸声和说话声。
  陈抱婴果真是在说话,在跟她的丈夫争论什么。一开始在楼上淋浴房里,她丈夫的声音很琐碎,绵延不绝,
无休无止,像从前小巷子里用木弓弹棉花的那种单调和寡味。陈抱婴偶尔应答一句,言辞果断而又干脆,与她丈
夫的声音恰成对比。水声哗哗,好像她一直不停地在洗浴,说话只是洗浴过程中可有可无的插曲。沐浴露的热烘
烘的香味从门缝里渗出来,淡淡地弥漫到楼下,任百加的鼻子有一点发痒,忍不住要打喷嚏。然后水声停了,陈
抱婴的脚穿到了拖鞋里,拖鞋轻轻地响动,在淋浴房里来回转了两圈,接着穿过很短的走廊,进到卧室。卧室的
位置应该在小客厅上方,任百加觉得楼上所有的动作都是在他头顶上进行的,他如果屏住呼吸,展开想像,完全
可以判断出他们两个人所站的角落,临睡前所做的每一件琐事,甚至猜得出他们是脸对脸,还是背靠背,他们分
别睡在床的哪一边,以及他们说话时脸上分分秒秒变化的神情。总之,任百加从来没有发现自己有这样奇妙的能
力,他的脑子里像新装了一台极端灵敏的雷达,能够捕捉到所有飘扬在楼内空气中的微妙的气息。
  后来,楼上完全地安静了,可是任百加仍然睡不着觉。翻来复去,总在惦记一件事情。最后他明白了自己惦
记的是什么:楼上床铺的响动。他也搞不清他为什么要在意这个,绝对不是出于隐秘促狭的欲望,他还不至于无
聊如此。那么他到底为什么呢?他想,大概,在意识深处,他只是希望看到由一个陌生人来实现的对陈抱婴的征
服,从而证明她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他期盼陈抱婴在他心中从神的位置上降下来,降到与他等高的平面,
从此他可以跟她平等相处。
  可是,楼上的两个人一动不动,安静得像死了一样,像是存心要让任百加的希望落空,让他辗转反侧不得安
眠。
  结果任百加第二天早上醒过来的时候,拉开窗帘,阳光已经照满房间。他穿衣出门,陈抱婴手里拿着装牛奶
的塑料小桶,笑吟吟地迎上前来。
  \"睡得还好吗?\"
  任百加点头:\"挺好。挺舒服。\"
  \"去洗把脸,来吃早饭。我煮了牛奶麦片粥。\"
  任百加转动着脑袋,往四下里看。
  陈抱婴知道他看什么,说:\"他不在,一早就去了实验室。\"
  任百加惊讶:\"星期天也去吗?\"
  陈抱婴回答:\"每天都去,雷打不动。\"
  任百加想,学理科的人就要有这样的毅力才能成功吧?
  他走进卫生间,陈抱婴已经替他把牙膏挤到了牙刷上,简易刮胡刀也搁在水盆边。他吐着泡沫刷牙的时候,
陈抱婴在外面征询他的意见:\"上午我们出去采蘑菇,好不好?\"
  他无法说话,在喉咙里大声地嗯了一下。
  陈抱婴像孩子一样开心:\"这儿的草地太肥沃了,蘑菇到处都是!刚来的时候我还不敢采,怕有毒。我们有
个朋友是学农林的,他说没事,只管采回家吃吧,煮出汤来会鲜得让你掉下巴呀!\"
  他吐出一口漱口水,转头对门外说:\"蘑菇吃多了,当心皮肤上长出孢菌来。\"
  陈抱婴先是吃惊地:\"会吗?\"然后又自言自语:\"不会吧?\"
  任百加把脑袋扎在水盆里,笑得肩膀直发抖。
  稍顷,他坐到了餐桌边,看着陈抱婴一道一道给他上早餐,享受一家之主才有的幸福。早餐的内容包括煎火
腿蛋,咖啡,牛奶麦片粥,煮花生米,扬州酱菜,真正的中西结合。陈抱婴笑着声明:\"全是为你准备的。他早
上只喝咖啡,最多烤一片面包。\"
  任百加目不转睛看着她:\"你把头发剪短了?\"
  陈抱婴抬手胡掳了一下她的短发,扬起脸:\"是不是看着有点蠢?\"
  任百加说:\"不,短了有短的味道,显得很年轻,很精神。\"又说:\"我昨天就想告诉你,人太多,不好说。
\"
  陈抱婴小姑娘似地红了红脸:\"出国前剪的。单位同事说,国外剪头发特别贵,我就索性剪成这么个男孩样
的头。以后,隔一两个月,把耳朵下面长出来的修一修就行,最简单最省钱。\"
  她说完,自己忽然觉得很好笑,捂着嘴笑起来,肩膀轻轻地晃动着,上身有一点小幅度的摇摆。她左手无名
指上有一颗碎钻的婚戒,手抬起来捂在脸上的时候,钻戒恰好停留在嘴巴的位置,一晃一晃,波光流淌,活像说
话时口吐莲花。
  任百加端起咖啡,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夹起整只煎蛋塞进嘴巴,又将一碗麦片粥三口两口吞进喉咙,最后
伸长脖子,顺下一口气去,抹抹嘴巴说:\"我必须走了。\"
  陈抱婴睁大眼睛:\"为什么?不是说好了采蘑菇去吗?\"
  任百加别过脸:\"我必须走,我不能跟你装模作样地采一上午蘑菇,好像我们之间什么关系都没有,我对你
什么也不想。我做不到。\"
  陈抱婴嘴巴张了一张,戴钻戒的那只左手又一次抬起来,停留在脖颈处,扼住喉咙似的,不动。
  任百加站起身,恳求她:\"你送送我。\"
  陈抱婴转过头:\"不。\"
  \"求你!就送到街口,免得我走得太难过。\"
  陈抱婴沉默了半分钟,忽然轻轻地笑了一下,跟着站起来:\"任百加,我们两个人永远都是生活在尴尬中啊!
\"
  她真的只把任百加送到街口,就停下来,不再往前。
  十二
  一年访问期满,任百加没有再申请延长,收拾行装回国了。走前他给陈抱婴打了个电话,没有人接。他转而
发了张明信片,告之行踪的意思,免得陈抱婴有事再找他时,以为他忽然从人间蒸发。
  回国第二天,李梅上班,阳阳上学,他在家里整理自己的衣箱,该洗的洗,该收的收,该挂的挂。这些零碎
的事,一般都是他自己做,李梅不插手。
  他打开卧室大衣橱,往里面顺几套换洗内衣时,发现了一条陌生的男用三角裤。裤子是淡灰色,半新不旧,
但是质地很好,地道的国外名牌。肯定不是他自己的,他从来不舍得买这么名牌的内衣,而且,他一向穿平脚裤,
不穿三角裤。他在李梅面前穿着三角裤会觉得不自在。
  任百加用两根指头拎着这条裤子,在衣橱前呆呆地站了很久。他看见穿衣镜里自己的形像很落拓,头发太长,
胡子拉楂,眼神灰暗无光,就连皮肤的颜色都显出沉闷,旧,打了一层哑光蜡似的。
  任百加把裤子叠放在床罩上,在进卧室的醒目处。然后,他继续收拾自己的东西。再然后,他出门买了菜,
做好饭,去学校接回阳阳,坐下来督促他做作业。
  李梅回来了,招呼了他们,进卧室换衣服,许久没动静。
  任百加进去看她,顺手把卧室门关严,不让阳阳听见夫妻间的话。任百加看见李梅坐在床沿上,背着身,三
角裤头正好坐在她的屁股下。他起先以为她在哭,绕到她的正面去细瞧,她脸上没有泪,是在出神。
  \"饭已经做好了,先去吃饭吧。\"任百加劝她。
  李梅凄凄地望着他:\"任百加,我们肯定是要离婚的。\"
  任百加点头:\"我想到了。\"
  \"我本来不想这么早说。你刚回来,我该让你好好歇几天。\"
  任百加苦笑:\"还是早点说的好。迟说不如早说。\"
  \"我……我准备……我原来想……\"李梅结结巴巴,要哭出来的模样。
  任百加忽然有些心疼她,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顺便拉她站起来:\"走走,吃饭去,现在不提这事。
\"
  餐桌上,他着意要冲淡一些弥漫在家庭中的悲伤气氛,就搜肠刮肚讲他留学生涯中的有趣故事,甚至讲到了
陈抱婴家的烧烤会,他做的那些色香味俱全的猪肉芹菜锅贴。
  李梅一直闷头听,此刻才不经意地问了一句话:\"陈抱婴结婚后还好吧?\"
  任百加想了想:\"应该还好吧?她在牛津做全职太太,看上去还快乐。\"
  \"全职太太她做得惯?\"
  \"只能这样。她在英国找不到工作的,除非打零工。\"
  \"那就应该快点要个孩子,好打发时间。\"李梅替古人担忧。
  阳阳建议说:\"爸爸,你明天也给我们做一次锅贴吧。\"
  任百加说:\"好,做三鲜锅贴,用虾仁、香菇、鸡肉。做上几大盘,冻在冰箱里,让你想吃就能吃得到。\"
  晚饭后,李梅主动去洗碗,任百加继续辅导阳阳做作业。作业太多,阳阳的小手写得都有点发肿,头低得久
了,眼泡也是肿肿的。任百加万般不舍,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在旁边帮他削铅笔,递橡皮。一直到九点多钟,功
课结束,任百加才如释重负,帮他洗了澡,把他送上床。任百加腰酸背疼地想,看孩子做功课真比自己写论文还
累。
  李梅早早地进了卧室,开了一盏床头灯,坐在床边上等着他。任百加一进门之后,李梅就说:\"你什么都不
要问,我来把一切告诉你。\"
  是一个私营企业主,开办公用品公司的,李梅说。一开始,他的女儿在李梅家里上家教,课结束之后,都是
这个人来接孩子。李梅觉得奇怪,就顺便问起了孩子的妈妈。原来他们早就离婚了。也不叫离婚,是孩子的妈妈
离家出走。那时女人还年轻,男人的公司刚起步,很艰难,也没有什么钱。女人看不到希望,生下孩子就去了北
京,做起了京漂一族。好像现在自己也开了公司,不再结婚,跟人同居着。李梅喜欢这个上家教的女孩子,也心
疼她没有母亲照顾,常常接她到家里来吃饭,跟阳阳做玩伴。女孩的爸爸为表示感谢,常买些礼物送过来。后来,
父女两个都到李梅家里来吃饭了。再后来,男人吃完饭,把女儿送到奶奶家,自己又开车回来了,来了就不再走
了……
  \"你确信自己喜欢她?\"任百加冷静地问。
  李梅问头。
  \"他正式向你求过婚?\"
  \"他说,要是我跟他结合,我们就有一儿一女,天底下最幸福的家庭。\"
  任百加心里闷得发疼,像堵了一个大秤砣。
  李梅始终低着头,一副任打任骂的可怜样。任百加沉默了好一会儿,心里涌出很多愤怒的话,挖苦的话,嘲
讽刺人的话。可是他最终什么也没说。他站起来,把床上的被子往李梅那边推了推,然后从壁橱里拿出另外的一
床,铺开,留给自己睡。他们的房子就这么大,分床暂时还不可能,那就用被子隔一隔,算是他的一个态度。
  任百加睡下去之后,李梅还是坐在床边,一动不动。任百加催她:\"耗着干什么呢?你明天不还要上班吗?
\"
  李梅转过身,幽幽地问了他一句:\"任百加,你想不想最后再要我一次?\"
  任百加看了她足有两分钟,摇了摇头。
  李梅的眼泪一下子出来了:\"求求你,让我们有个圆满的结局,别让我心里欠你太多。\"
  任百加朝自己身下瞥一眼:\"不行,就是我想要,它也不想,不肯帮忙。\"
  李梅喘一口粗气,忽然疯了一样地扑上去,掀开任百加的被子,不由分说把他的短裤扯下来,整个脑袋热乎
乎地埋到他的小腹处,贴紧了、粘上了一样,再也不肯松开来。任百加何时经历过这样激情勃发的阵势呢?他只
觉得体内\"轰\"地一下就着了火,火苗儿烧得他口干舌燥,星光飞舞,他不由自主地挺起身,两手抱紧李梅的脑
袋,只差没把她的头发搓碎和揉烂。
  这一场搏斗整整持续半个多小时,双方都精疲力尽,都耗尽了全部的激情和体力。李梅最后瘫倒在枕头上的
时候,鱼一样地张着嘴,大喘气,断断续续说:\"任百加,你从来没有这么好。\"
  任百加心里想,其实是她自己从来没有章 淡漠的、被动的人,他们的性生活从来都是按部就班,点到为止。
可是在他出国的章 恣意而又激情澎湃的人。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只是,人性的完善为什么不是经由他的手?为什么他从来没有想到花朵也要浇灌才开
放?
  任百加在黑暗中睡不着觉,把他婚姻的前后经历想了又想。李梅也睡不着,脑袋在他旁边的枕头上悉悉索索,
转来倒去。过了很久,她轻轻叹一口气,说:\"每次我跟他做过事,他都要抱着我,直到我睡着。你不会,一次
都没有,因为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
  十三
  任百加离婚后,觉得应该给陈抱婴打个电话,告诉她有这么一件事。电话打过去,接电话的偏巧是那个学数
力学的博士后,听到他一声平淡无味的\"哈罗?\"任百加立刻把话筒搁下了。他不愿意跟那个人说话。倒也不是
有多么大的成见,只是没兴趣开口,连一声\"你好!能不能请陈抱婴接电话?\"都不想说。
  后来他就没有再跟陈抱婴联系过。他对自己说,电话是打过的,陈抱婴没有接到,那是她的原因,责任不在
他。
  他的导师去了加拿大,与多伦多大学的教授合作做一个课题,有关东方巫术的研究。导师去了两个月之后,
写了很正式的信给任百加,说是课题太大,人手不够,希望任百加过去帮忙,经费已经帮他申请下来了。任百加
拿着导师的信去找系领导紧急磋商,得到同意后,又急急忙忙找使馆办签证,在最短的时间内打点妥了一切,登
上飞机直奔多伦多。
  加拿大给他的第一印像就是冷,比英国又要冷很多,十月底已经是冰天雪地的样子,南方长大的任百加相当
不习惯。他买了一辆二手车,因为一开始不懂得严寒天气下如何去保养,汽车老是发动不起来,给他摆脸子看,
弄得他很狼狈。有一次在学校停车场,他坐进汽车,折腾半天都无法让这个铁家伙挪动一下窝的时候,走过来一
个穿大红色羽绒服的东方女孩子,敲着他的窗户,声音脆脆地询问他:\"请问需要帮忙吗?\"
  他打开车门,脚踩在雪地里的刹那间,惊讶得呼吸都冻住了。女孩子身材高挑,模样相当洋气,眼睛、嘴巴、
鼻子在那张脸上无一处不和谐,说不出来的生动和出彩,活脱脱一个年轻的陈抱婴。
  她果然就是陈抱婴的妹妹,名字也近得很,叫\"爱婴\"。她说她已经在加拿大好多年了,大学毕业就工作,
已经是一家华语电台的资深主持人。她笑,眉眼里飞扬着跟陈抱婴相似的韵致,说:\"我姐姐以前跟我说过你。
\"
  爱婴单身。有过几次跟西方男人同居的经历,结果总是新鲜劲儿一过,彼此和平分手。她告诉任百加说:
\"到底不是一回事。\"
  任百加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失去机会了。他争分夺秒地跟陈爱婴谈恋爱,同居,结婚。两年过后导师回国时,
任百加没有回,因为他已经有了一个女儿,一个总也让他抱不够的可爱的婴儿。导师临上飞机前跟任百加开玩笑,
说,百加啊,你要记住,是我的课题成全了你哦。
  任百加感激涕零,决定这一辈子要把他的导师当作父亲爱。每天晚上他睡在暖气很足的房子里,左边搂着陈
爱婴,右边拥着他们的小女儿,心里想,他总算看到了女人如花开放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他可以从从容容地看,
全心全意地爱抚和宝贝。在这样静谧的夜晚中,所有的梦境都变成了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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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 章 《爱情是脆弱的》(1)

  一
  人在恶运到来的时候总是浑浑噩噩,昏然若睡,甚至简单地陶醉于眼面前的幸福,被女人宠爱着,被美食滋
养着,被暖融融的家居气息包裹着,舒服得直想叹气。他们万万也不会想到,一个黑色的游动的怪物已经悄然潜
伏在他的脚下,随时随地会沿着他的后背攀援上升,冷不丁地一口,吞啮掉他的全部世界。
  简晖就是这样的情况。他对自己的恶运完全处在浑浑噩噩的茫然之中。
  今天是他们电视台里竞争上岗的日子。台长曾经私下里对简晖透露,有意跟简晖竞争总编室主任章 主持人出
身的年轻女孩。\"有什么办法啊,如今是年轻人的天下呀。\"台长不无同情地拍着简晖的肩膀,意思其实已经很
明白,如果四十大几的简晖不能把总编室主任的职位竞争到手,不是他台长的错。
  因此昨天一整夜简晖辗转反侧不能安眠。也因此他今天起床之后对桌上冰冷的早餐无知无觉。他肃然地坐在
桌边吃着,眼睛对面前的煎鸡蛋和麦片粥似看非看,纯粹机械地往嘴巴里填塞,全没有感觉到食物的温度和平常
有什么异样。
  做早餐是琼琳的活儿。一天当中她只负责这简单的一顿,其余的就等着简晖张罗。如果不是有什么特殊情况,
比如身体不舒服,或者前一晚跟简晖闹了别扭,一般说来琼琳算是个称职的早餐主妇,起码在食物的温度上不出
大错。所以一直坐在简晖对面默默无语的琼琳终于不能容忍桌上的冰冷,伸手去端他喝了一半的牛奶杯:\"我再
给你热一热吧。\"
  琼琳穿的是一件纯白色半旧软缎的晨衣,胳膊一动,滑溜溜的宽大衣袖就褪了上去,露出她细瘦的、皮肤纤
薄到透明的小臂,和手腕处那颗围棋子一般圆润的骨节。曾经有很多时候,简晖对这双盈盈不足一握的小臂怜爱
到心疼,他总是把它们托起来架在肩膀上,用下巴的胡茬轮流轻蹭着它们,一边喃喃呓语:\"怎么这么瘦啊,瘦
得能让人一掰就断啦,简直像个十五岁的小女孩子啊。\"琼琳就反过来用这双细细的手臂环紧他的脖子,半是得
意半是撒娇地说:\"你是我的丈夫啊,你没有把我养胖,朋友面前很丢面子的哦。\"
  但是今天简晖没有这份缠绵的心思了,他没有像往常那样表示一份恰到好处的感动,而是轻描淡写地推开琼
琳的手:\"来不及了,我该走了。\"
  他端起奶杯,一饮而尽,把煎鸡蛋塞进嘴里,半碗麦片粥倒进喉咙,抽一张餐巾纸抹抹嘴巴,起身,到镜子
面前打领带,穿外衣。
  琼琳伸出去的那只小臂一直搁在桌面上,不动,衬着咖啡色的细格桌布,像一段象牙雕成的摆设。她的面孔
笼罩着一层少有的沉郁,肤色白得有一点发青,嘴唇只见一层淡淡的粉,因而眉毛和眼睛便显得越发漆黑,有一
种森森然的意味。简晖从镜子里面看到了,惊讶地回过头,问她:\"怎么还不收拾了上班?\"
  琼琳懒洋洋地\"嗯\"了一声,抬起眼睛,带了一点幽怨地看他。
  简晖立刻醒悟过来:琼琳从今天开始不去上班了,要在家里闹一点情绪了。昨天她跟他说过这事,他居然就
没有放在心上。
  琼琳学建筑出身,大学毕业后在市政设计院做了十五年的设计活儿,算是老资格的工程师了。她聪明,脑子
灵,做设计很有想法,但是手懒,出活儿慢,工程交到她手里,总是一拖再拖,效率不高。前不久设计院体制改
革,技术人员自由组合,室主任招聘上岗,琼琳居然被她的年轻同事们排斥在外,归入了面临下岗的中老年群体。
那些风华正茂的小青年,眼明手快,电脑操作熟练到闭着眼睛不出差错,哪里容得了琼琳章 做活儿像品下午茶的
情调女人呢?所以他们明里亲亲热热一口一声\"大姐\",暗里手脚麻利地把组合名单往院里一递,琼琳整个儿傻
掉了,心里也凉透了。她决定暂不上班,以示抗议。她好歹做了十五年的设计,不能败在毕业不足五年的那些毛
孩子手里。
  昨晚上床之后,她把头靠在简晖肩上,幽幽咽咽地说:\"我很累,想休息。\"
  简晖正想着自己的那篇竞选演说词,手心下意识地抚着琼琳的肩膀,敷衍她:\"那就休息,请几天病假。\"
  琼琳说:\"我今天想了很久,觉得做全职太太是最幸福的。有人天生不适合当职业女性,比如我。\"
  简晖笑笑:\"说是这么说啊,真当了全职太太,你又会抱怨闲得无聊了。\"
  琼琳坚持:\"我不会。我能找到工作之外的乐趣。\"
  简晖爱怜地拍拍她:\"睡吧,睡完一觉再想这个问题。女人们早晨和晚上的想法常常是天差地别。\"
  琼琳就不再说什么,翻一个身,睡过去,留下简晖一个人瞪着大眼想心思。
  现在,简晖想起了昨天晚上的一幕,忽然有点内疚,不该为了自己的烦恼而忽略了琼琳的困境。他用一只手
捏住系好的领带,勉力做出一个轻松的表情,笑问她:\"怎么样?想法改变了吗?\"
  琼琳回答:\"我在想另外的事。\"
  简晖说:\"那就等你空下来再想,晚上告诉我答案。\"
  琼琳安静地坐着,一时间没有什么表示。等到简晖把一只黑色公文包放在脚边地上,弯下腰穿那双\"凯撒
\"牌的系带皮鞋的时候,她突然站起来,紧张地喊住了他:\"简晖你别走!\"
  简晖啧了一下嘴:\"我不能再晚了,今天的事情很重要。\"
  \"可是……\"琼琳漆黑的眼睛巴巴地看着他,眼神散乱,游移不定:\"我有一个问题。\"
  \"回来再说,好不好?\"简晖尽量把语气放得温和。
  \"我不能再等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琼琳用了一个牛头不对马嘴的词。
  简晖无奈地看看手表:\"两分钟。\"
  琼琳说:\"好,我长话短说。我有个朋友,她和她丈夫结婚好多年,说好了不要孩子的,可是莫名其妙却怀
了孕,她问我应该怎么办?\"
  \"她自己想留着吗?\"简晖的口气像律师问案。
  \"不清楚……我是说,她自己也弄不清楚,不能决定。\"
  \"她丈夫想要吗?\"
  \"不,我认为他不想。\"
  \"你认为?\"
  \"是,我了解他。他们夫妻之间为不要孩子的事有过协约,口头的。\"
  \"你确信?\"
  琼琳点头,脸上似乎有一种惋惜,又有一种无奈。
  简晖摆了下手:\"那就做掉。很简单的事,\"
  \"就这么简单?\"琼琳呆望着简晖,自言自语。
  简晖笑起来:\"你以为有多复杂?\"
  琼琳闭了一下眼睛,鼻子皱起来,鼻梁两边有一些细小的皱纹:\"我很替她难过。我是说我的朋友。\"
  简晖开玩笑:\"给你出个主意:去买只老母鸡,放上红枣一两,当归十克,黄芪二十克,甘草少许,煨一锅
浓汤,送到她家里,表示安慰。你反正不上班。\"他说完这句话,觉得责任尽到,气氛也调节得恰到好处,可以
抽身解脱,便拾起地上的公文包,顺便用鞋擦刷一刷鞋面,走到门口,伸手开门。
  琼琳又一次幽幽地喊住他:\"简晖!\"
  简晖回身。这一次她有了明显的不耐烦,着急。但是他克制着不让琼琳发现。他问:\"还有什么事?\"
  琼琳顿了顿,朝着简晖展颜一笑,脸上露出孩子般的羞涩:\"你不想抱一抱我吗?\"
  简晖很配合地拍一下额头,也笑起来,说:\"我怎么忙糊涂了,忘了这件大事!\"
  他张开双臂,把迎上前的琼琳箍在怀中,揽紧她纤细的腰肢,彼此靠得很紧。他手里的公文包绕过琼琳薄薄
的胯骨,挂在她的臀部,如果从对面看过来,会像琼琳的屁股上挂了一块出售身体的招牌,非常滑稽。但是简晖
顾不得把公文包放下来了,他腾不出时间了。女人对拥抱和抚摸的要求总是没完没了,就像馋嘴巴的孩子那样贪
得无厌。男人没有章 有要求的,但是他的内心深处是无奈的,敷衍了事的,只盼着快点了结、夺门而逃的。
  琼琳今天却显出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过份的对简晖的依恋。她像藤一样地缠住他的身体,把面孔深深埋在
他的肩窝里,双臂把他的后背勒得死紧,连呼吸都开始急促和兴奋起来。简晖生怕她兴致突来,接下去有进一步
的动作,或者比较明显的暗示。那样的话,简晖会比较难以抗拒,只能活生生束手就擒。所以他赶快调整气息,
做好了严密的防范工作,不让她有任何可能的突破口。可是简晖的做法显然多余,琼琳并没有得寸进尺,或者因
势利导,她只是贴着他的耳朵轻声问:\"你听到什么特别的声音了吗?\"
  简晖一愣,侧过脑袋,先听琼琳的身体,再听她四周的空气,完了摇头:\"没有啊,没有什么声音啊。\"
  琼琳情词恳切地:\"简晖你再听,你用心去听。\"
  简晖依然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顶:\"是水开了吗?你在炉子上烧了水?\"
  琼琳勒紧他的双臂就一点一点地放松下来,身体也一点一点地挺直,僵硬,跟简晖之间拉开了一些距离,变
得有些客气和陌生。她茫然地张着嘴:\"你居然没有听到。\"
  简晖歉意地笑着:\"我的耳朵一向不太灵光。\"
  琼琳叹口气:\"是你们之间没有缘份。\"
  简晖不安地看着琼琳:\"你没有事吧?\"他提心她在单位里受了压抑,精神上会出现问题。他知道,幻听就
是精神病的典型症状,他实在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症状在琼琳身上出现。\"如果感觉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任何
时间,打我的手机。\"简晖握住琼琳细细的手腕,脸色万分严肃。
  琼琳这时候才甩开简晖的手,大笑起来:\"我有什么事?我会有什么事吗?\"她干脆放开情绪,哈哈地笑得
前仰后合:\"你以为我会为单位的事情悲伤?是我自己不想上班啊,我喜欢在家里猫着,喜欢你挣钱养我,喜欢
舒舒服服当全职太太。\"
  简晖放下心来,趁机赶紧撤退:\"好好,无事就好。我得走了,再迟就挣不回那份养你的钱了。\"
  \"我爱你。\"琼琳笑眯眯地说了一句,神情不怎么认真,又不完全是玩笑。
  简晖头也不回地答道:\"我也爱你。\"
  二
  临近午饭时,台里的专题部主任老海窜到简晖的办公室。
  \"竞选演说效果怎么样?勇者无敌?\"老海乐呵呵地搓着手。
  简晖不抱乐观:\"一般。我自己都感觉缺少激情。四十五岁,真是老了啊。\"他抬起头,从房间对面书柜的
玻璃上审视自己的面容,感慨万端。
  老海不由分说上去拉他:\"走走,中午有个饭局,赏个面子,也帮你去去秽气。总编室主任的交椅肯定还是
你坐,我打赌。姜毕竟还是老的辣嘛。台长当真放心把这一摊子事情交给毛头小伙子们打理?\"
  简晖神情警觉,赖着不动:\"谁请客?先说明白了。\"
  \"一家很熟的影视公司老总。\"
  \"要卖片子?\"
  \"片子我看过了,质量说得过去的。我不会坑你,更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让你为难。\"
  简晖依旧苦着脸:\"尘埃没有落定,我哪里有心思吃饭?吃金子都尝不出味道。\"
  老海哈哈一笑:\"金子当然没有味,海鲜就不同啦,我不相信澳龙吃在嘴里比木渣还不如。\"
  简晖拗不过老海的盛情,起身跟了他出门,脸上的神气还是勉勉强强。倒也不是对这把主任的交椅情有独钟,
非到手不可,主要是在台里干得久了,又没有犯什么大的错误,真要被几个姑娘小伙子竞争出局,面子太不好看,
琼琳那里也交待不过去。
  迈下电视台高高的台阶,转弯处就滑过来一辆崭新的银灰色奥迪。老海熟门熟路地打开车后门,先把简晖让
进去,自己坐到了他的旁边,对司机说一声:\"走。\"车子鱼一样地游进街道,几乎穿过半个城市,停在一家新
开张的\"航母\"级的海鲜餐馆前。早已经有影视公司的老总和他漂亮可人的副手迎着,把简晖和老海让进包间。
一桌子的人,简晖起码大半都熟识,有一半以上称得上同事或者同行,所以彼此开了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气氛很
快热烈起来。
  因为是中午,他们要的是啤酒。穿鲜黄色广告服的啤酒小姐过来促销,向他们推荐一种新出产的合资品牌。
小姐的身体紧裹在闪光面料的超短连衣裙中,小巧玲珑,凹凸有致,再加走起路来略带夸张的扭胯动作,满脸媚
死人的微笑,和滑软得赛过巧克力的声音,难免让男人们心猿意马,情乱神迷。他们就要了她推荐的啤酒。
  小姐做作地欢呼一声,蝴蝶一样绕着包间飘飞起来,手里拿着一个特制的裸体女人形状的金属扳子,挨个儿
给人们开启啤酒瓶,而后将光裸的手臂轻靠在男人们肩上,为他们面前的啤酒杯里注入金黄色起泡的酒液。
  意外的小小不幸就在那一刻发生:啤酒小姐转到简晖的身边时,手里那一瓶啤酒的铁皮盖子似乎出了问题,
小姐抿嘴蹙眉怎么也没办法打开,急得额头和鼻尖上出了密密的一层细汗。简晖看在眼里,心有不忍,说一声:
\"我来吧。\"从小姐的手里接过酒瓶和那柄怪异的开瓶工具。在他卡住瓶盖,使全力用劲一撬时,酒瓶里发出
\"嘭\"地一声巨响,沉甸甸的瓶子在简晖手里突然分崩瓦解,破碎的玻璃片子弹一样射了出去,划伤了简晖的脸、
脖颈、手心,有几片甚至飞到了桌子对面,击在老海的胸前,被羊绒毛衣消解了力量和速度,清脆地弹落在杯盘
里。白色的泡沫喷泉一般从简晖手里直冲上天,而后噗哧哧地落下,像半空里突然盛开了一朵硕大的莲花。酒液
回落到桌面上之后,顷刻之间在整张桌布上流淌和漫延,像是一支快速行动中的部队,扩张速度极为惊人。
  啤酒小姐张大了嘴巴站在一旁,呆若木鸡。她的娇媚,她的灵动,她的巧言,一时间在颇为惨烈的突发事件
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她苦苦的面容有了几分丑陋,挺直的身体也萎懈疲塌,变成了一个毫无妙处的俗气女
孩。她眼睁睁地看着鲜红的液体从简晖的脸颊、脖颈和手上缓缓渗出,凝聚成珠,惊心动魄地滴落下来,哭一样
地念叨着一句话:\"怎么会的呢?怎么会的呢?我们公司的啤酒瓶从来没有出过问题的……\"
  影视公司的老总冲过来用餐巾拭擦简晖脸上手上的血迹,一边不耐烦地喝令啤酒小姐:\"去打电话,喊你们
公司的负责人来。\"
  简晖看见那女孩向他投来哀哀的一瞥,心软了,说:\"算了算了,不怪她,怪我。我今天恐怕沾了霉运,拖
累自己还殃及其余。\"
  老总连声地向简晖道歉,准备亲自开车护送简晖去医院做伤口清洗和治疗。简晖怕大家扫兴,坚辞不肯,只
同意老海陪了去,还答应做完治疗立刻返回,接着吃饭。\"没有问题。\"他忍着微疼强作笑容,\"一切都没有问
题。如果落下伤疤,那是我的光荣标志。\"
  在医院里,呲牙咧嘴接受小护士酒精消毒的过程中,简晖沮丧起来,指着脸上的伤口对老海说:\"看看,这
就是预兆,我的命运肯定要走下坡路了。\"
  老海劝慰他:\"只是偶然嘛。十年不遇的事情嘛。\"
  简晖说:\"十年不遇,偏偏在今天被我遇上,这还不说明问题?\"
  \"可是可是,假如啊,比方说啊,这预兆针对的不是你……\"
  简晖拦住他的话头:\"是谁?除了我自己,还能有谁?\"
  \"你身边的某个人?\"老海此刻只想着安慰简晖,竟忘了还有其它的忌讳。
  简晖却是个认真的人,他的脸色马上发了白:\"你是说,琼琳?\"
  老海慌忙摆手:\"不不不,我随便说说,怕你疼,开个玩笑。\"
  简晖连涂药包扎也顾不上了,跳起来摸出手机,走到窗口,拨了家里的号码。他听到电话里铃声的空响,一
声接着一声,寂寥而又悠长,显出一种没着没落的意味。
  老海跟过来,关心道:\"没事吧?\"
  简晖收了电话,说:\"好像人出去了。\"
  \"看看,我说没事就没事。肯定出门逛街啦。女人闲下来,不就是这点儿爱好吗?走走,赶快上点药,我们
回去喝酒,替你压惊。\"
  简晖却是死活都不肯再去。他想像自己重新出现在酒桌上时大家会有的欢呼,心里怎么都不舒服,觉得自己
届时肯定会像一只出了洋相让众人开心的猴子。他把老海赶走,让他去代为道歉,而后打了辆出租回电视台。
  走廊上碰到他的一个竞争对手:毕业于大学新闻系的硕士小伙子。小伙子个头不高,却是眉眼端正,穿戴得
体,用台里的行话说:有款有型。他迎面碰上简晖后,知道把身子往旁边让一让,请前辈先走。这使得简晖心里
既熨贴又惊惧。熨贴自然是因为自己得到了尊重。惊惧却是出于另一种不好的预感:为人处世如此滴水不漏的一
个人,年龄上占着优势,又有显赫的学历,简晖不当他的手下败将,还能够是什么?
  \"简主任!\"小伙子在他身后喊了一声。\"我能够跟你说句话吗?\"
  简晖惊讶地站住,转身看他。
  \"其实……\"他说,\"我无意跟前辈竞争同一个岗位,这是冒犯,我知道。我只是想试试自己的能力。从心
里来说,我还是希望你继续当这个主任。\"
  简晖笑笑,摆了摆手:\"世界是你们的。\"他借用了前领袖的这句名言,表示自己的洒脱。
  回到办公室,时间已晚,盒饭是吃不成了。脸上手上的伤口不疼,但是有一点牵牵扯扯的紧绷感,让他心里
燥燥的。他从抽屉里翻出一杯日式方便面,冲进开水,泡了三分钟,用附赠的塑料小餐叉搅一搅,一边吹着气,
一边食而不知其味地往嘴巴里送着。
  电话铃响了。简晖放下面杯,欠身去接,同时把嘴巴里的一口面条迅速咽下去。
  \"总编办。请问哪位?\"
  对方的声音很大,震得话筒里嗡嗡地响:\"你是简晖?电视台的?\"
  简晖皱了皱眉头,为对方这种令人不愉快的口吻。\"我是。\"他有点冷淡地回答。
  \"请你立刻回家一趟。\"对方命令。
  简晖张了张嘴巴:\"……为什么?\"
  \"当然是有事……\"对方的话筒被另外一个人接过去了,那个人的口气显而易见要温和许多:\"是这样的,
简晖同志??我这样称呼你可以吧?你家里现在出了点事,我们希望你能够回来一趟。\"
  \"出……出……出了什么事?\"简晖一下子想到餐桌上破碎的那只啤酒瓶,心里开始紧张,下沉,拿话筒的
那只手抑制不住地哆嗦。
  \"是你的妻子。\"
  \"琼琳?她怎么啦?\"简晖大声叫着。
  \"从阳台摔下来……我们怀疑是一件入室抢劫案,谋杀。\"那人心平气和地说着。
  \"谋杀?你是说,她死了?\"简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放下话筒的。他胸闷,眩晕,周身上下虚汗直流。
  三
  一辆警车在小区的入口处接住了简晖。两个刑警一左一右地护住他,穿过杂乱围观的人群,往简晖家的楼下
走。消息灵通的记者已经赶了过来,忙前忙后像一群逐肉的苍蝇。甚至简晖自己台里的记者也来了一男一女两个
人,男的扛着有电视台标志的摄像机,女的手里举了话筒。看见简晖,他们显然不好意思,神情上一副对不起简
晖的羞涩,慌忙躲到了另一边去。所有小区里在家的居民倾巢而出,远远地对着简晖指指划划,有些是同情,也
有些明显是兴奋,毕意生活中难得一见这样的大事。有几个刚入行的文字记者已经不顾一切冲了上来,要想录下
从简晖口中说出的第一句话。刑警们恶狠狠地把他们的采访机推了开去。其中一个女孩的笔筒状的小玩意儿掉在
了地上,马上被后面跟上来的一双双大脚踩得粉碎。女孩心疼得大声叫着,差点儿要当众哭出来。
  经过楼下的时候,简晖看见有方圆一丈的水泥地面被黄色的标志杆和绳子围得壁垒森严,圆圈中间用白粉划
出了一个蜷曲的人形,人形头部的位置有一摊触目惊心的血,已经凝固得粘稠发黑,上空盘旋着几只无耻的苍蝇,
跃跃欲试地想落上去,又有点怯懦和畏惧,怕中了人类的圈套。四边还有年轻的刑警们在忙碌着,拍照,记录,
找目击者询问,蹲伏在地面用放大镜一寸一寸地寻找可疑证据。
  简晖灰着脸,别过头,不敢再看。一切都显得这么熟悉,似曾相识。简晖想起来,无数的电视电影里都出现
过这样的场景,每个人都已经从家里的荧屏上对这套程序司空见惯,人们期待的是程序在现实中被一一印证的过
程,而不是对事件本身的惊诧和评论。
  一个警官模样的中年人把简晖迎进了家门。简晖从他的说话声中听出来,这是给他打电话的两个刑警当中口
气温和的那一个。简晖感到极不适应的是:明明是他自己的家,现在刑警却成了这里的主人,他需要得到他们的
邀请和许可才能踏进门槛。这样一来,简晖不知不觉就有了一种罪恶感,莫名其妙地把自己定位成了罪犯的角色,
好像走进家门是为了接受审判。
  \"简晖同志,很抱歉告诉你这个不幸的消息。\"警官殷勤地给他端过来一把椅子,塞到他的屁股下面。警官
大概很有经验,知道遭受这种突然打击的善良公民都会变得无比虚弱,会手足无措如同一个弱智的孩童,因此警
官有责任在谈话之前为他们做好安全保障。
  简晖不坐,他开始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寻找。打开衣橱,掀开床单,探进卫生间,角角落落地寻找,像一条
嗅觉失灵的栖惶的狗。
  \"简晖同志,简晖同志,请你冷静一些……\"警官扎撒着两只手,鸭子一样跟在他身后。
  \"琼琳呢?你们把她藏哪儿了?让我看看琼琳,让我看看她。\"简晖自言自语。
  \"简晖同志你冷静些,琼琳女士的遗体暂存在医院。\"
  \"那我就去医院。\"他扭身往门外走。
  警官一个箭步拦在他的面前:\"遗体早晚都会看到,现在就去没有太大的意义。你的重要责任是协助我们破
案。只有案子破了,才算是对她的交待。\"
  \"不,我先要去看看琼琳!\"简晖大声吼着,把自己弄得红头赤面。
  警官一个眼色,立刻有两个刑警冲上前来,一左一右抓住简晖,把他强行按坐在椅子上。
  简晖不再动了。他知道反抗也是白搭,无论如何他犟不过两个孔武有力的持枪小伙子。
  \"我可以……看看那个阳台吗?\"他退了一步,可怜巴巴地哀求。
  警官略作思考,点一点头,两个小伙子的手一松,简晖弹簧一样地从椅子上蹦起来,扑向客厅朝南的阳台。
小伙子们机警地紧随过去,生怕简晖一时发傻出什么意外。
  他们的阳台没有用铝合金加玻璃封闭,当初买下房子的时候,琼琳说过,她喜欢站在高高阳台上一览无余的
感觉,只要站到那里,她就变成了一只拢翅栖息的鸟儿,只要愿意,随时可以弹身而起,一飞冲天。简晖悲伤地
想,曾几何时,琼琳的这句话竟成了牺牲者的谶言,从此以后要日日夜夜横亘在他的心头,让他再不能心平气和
安享余下的时光。
  阳台上安装了一面巨幅遮阳蓬,从客厅玻璃门上一直横跨到晾衣杆的上空。蓬布是绿色的,夏天阳光成片地
透下来,把阳台的乳白地砖印成一片碧水,很像置身于森林的腹地。此刻简晖站在这里,被绿荫罩着,心里就很
不是滋味,觉得也有一股子阴森森的死亡气息。阳台上搁着一只盛衣盆,里面有几件洗尽甩干的内衣。简晖的一
件夹克和一条牛仔裤已经挂在晾衣杆上,此刻在空中悠悠荡荡,一副与事无关的无辜姿态。简晖想,琼琳一定是
在晾衣服的时候跌落阳台的,如果有凶手,这应该是一个再好不过的谋杀机会,只需从背后轻轻一推……简晖一
哆嗦,感觉自己的背上已经被人击了一掌,撕心裂肺地疼。他不敢再走前一步探身往楼下看,他知道楼下还聚着
众多的好事者,他们正仰着脑袋,眼巴巴地等着他从阳台上探头的一刻。他不准备满足他们这一朴素的愿望。他
尽量朝后缩着身体,伸长臂膀,轻抚阳台栏杆的白色贴瓷。琼琳从阳台坠下的一刻,身体是擦过瓷面飞掠而过的,
此刻摸上去,瓷面上尚留有微微的余温。这是琼琳皮肤的温度啊,是她留在人世间的最后印迹啊。简晖这样想了
之后,泪眼朦胧,身子就一点一点地软了下去,悲痛地跪伏在了栏杆旁边。
  依旧是那两个年轻刑警架着他,将他如一瘫烂泥样地拍在了客厅椅子上。现在,他不用强制也站不起来了,
他已经悲伤得没有一点力气,甚至于没有说话和思想的力气。他是一具行尸走肉,徒具华表,身体上的所有器官
都形同虚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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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 章 《爱情是脆弱的》(2)

  中年刑警俯身在他面前,一五一十地对他叙说事情的经过:\"死者从阳台坠下的时刻,肯定是在晾晒衣服,
情况你刚才已经看到了。因为时近中午,楼下没有人经过,所以本楼的居民没有发现。是对面楼里一个抱小孩出
门的小保姆看见了尸体,她当时吓得摔了一个大跟头,把手里小孩的头都摔破了。我们接到报警电话赶到楼里时,
发现你们家的房门是开着的,不知道什么原因。一般说来,白天如果女主人一个人在家,防盗门肯定紧锁,不至
于这么松懈大意。仔细检查门锁,又没有丝毫被撬的痕迹。房间里一切井然,所有的橱柜抽屉都没有被外人翻过。
不过我们已经取了各处的指纹,希望能够有意外发现。照我们猜想,如果有人试图入室抢劫,一定是死者认识的
人,装璜民工,常来送米的,送水的,送菜的,甚至你们的某一个亲戚朋友……这样死者才有可能为他开门。至
于室内的财物原封未动,有可能作案人是新手,把死者推下阳台之后,心慌意乱,临时中断了行动计划,潜逃出
去。当然这只是设想之一,不知道你本人有什么意见?能不能提供相关疑犯?如果你认为不是入室抢劫,又会有
什么别的可能性?\"
  简晖嘴唇嗫嚅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身体在椅子上摇摇晃晃,随时都可能失去重心轰然倒下。
  \"想一想吧。我以人民警察的名义,请求你协助我们。\"
  \"我现在……无法思想。\"简晖终于从牙齿缝里挤出来这句话。
  他看见中年警官叹了一口气,神情由同情而变得鄙夷。当然这种鄙夷的神色仅仅一掠而过,如傍晚天边飞过
去的蝙蝠。简晖没有跟警官计较,他知道此时的自己实在是一串提不上手的豆腐,怎么看都让人失望。
  四
  简晖再一次经过楼下的时候,下意识地抬头往楼上自己家的阳台看了一眼。就是这一眼,简晖患上了一种终
身无法治愈的毛病:晕眩症。
  当时,晾衣杆上他的那件夹克和牛仔裤已经收进屋里,而且他把他们用一条毛巾包好,放进几粒围棋模样的
樟脑丸,仔细收到了衣橱最上端的一格,决定从此当圣物保存。所以从楼上看阳台,实际上空空荡荡看不到任何
异常。但是,也不知道为什么,简晖抬头的时候,他看见了他家的阳台在动。砖红色的阳台外壁就像教科片中演
示地震效果的动画镜头,又像做爱过程中女人柔软的身体,从左到右有节奏地波动,蜿蜒起伏,颠簸缠绵,诡秘
奇异,而且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妖冶美艳。简晖惊出一身冷汗,不敢相信地揉一揉眼睛。阳台静止不动了,但是整
栋楼房却跟着摇摇欲坠,从楼基开始轻晃,越往上,摇摆的幅度越大,前仰后俯,如同一个醉酒之后踉跄欲倒的
巨人。慢慢地,整栋大楼摇晃得失去了重心,泰山压顶般朝着简晖的身体倾倒过来,眼看着就要将他轰地一声砸
成肉饼,埋在地心。简晖闭起眼睛,\"啊\"地一声大叫,拔腿想逃,却是头晕目眩,心慌心跳,没有一丁点抬腿
的力气。他心里知道这是他的幻觉,他只是一时的头晕虚脱。但是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无法摆脱那种旋
转和快速下坠的濒死感。他不得不横行一步抱紧了路边的一棵大树,额头紧抵树干,等待着晕眩如潮水般慢慢退
去。
  从此以后,简晖走在市区,不敢抬头看两边的高楼。只要不留神瞥过一眼,就会脸色灰白,冷汗迸出,头晕
心跳,随时随地有可能失态倒下。
  从前他知道心理疾病中有一种叫\"恐高症\"。病症的发作契机跟他相反:病人不敢从高处俯看低谷。那是人
在高空中的恐惧,对于生命处于孤立无援的困境的绝望。简晖却是脚踏实地而惧怕望高。也不是所有的高点都怕,
比如望天,望旗杆,望山峰,都不会产生异常。他只怕高楼。站在楼下逼仄的空间,抬头对着楼上一个个阳台和
窗口,那些如睁大的眼睛审视他灵魂的无声无息的黑洞,所产生的无法抑制的怪诞反应。
  简晖很想找心理医生做一个咨询:像他这样的情况,会不会同属\"恐高症\"的范畴?是\"恐高症\"的另外一
种意义上的表现?但是他总是在动脚往医院的刹那退缩不前。他不敢开口对医生谈他自己的隐秘。提到病症的发
生原因,就必不可少地要谈到琼琳,谈到他们那天早晨匆匆忙忙的分别。那是一块新近才从他的心脏部位生长出
来的癌肿,不能碰,一碰就疼,天眩地转的疼。简晖知道自己的神经相当脆弱,他受不了这种疼痛。
  五
  在简晖患上他的与众不同的\"恐高症\"之前,他曾经被刑警队的那个中年警官约出来,两人之间有过一次不
算正式的谈话。
  \"老简,简主任……不不,我还是称呼你简晖同志吧,比较自然,也比较习惯。\"
  \"随便你。都行。\"简晖还没有从失去琼琳的打击中恢复过来,脸上的肌肉显得麻木。
  中年警官摸出一包烟,\"红南京\",不好也不赖。他让了让简晖,见对方摆手,就自己弹出一根,挂在唇边,
点着,慢慢地吸了一口。\"你和死者,我是说琼琳女士,你们之间没有夫妻关系,仅仅是同居?\"
  \"有问题吗?\"简晖的头猛然一抬,目光直直地盯住了警官。
  \"啊不,我不是法官,婚姻法律方面的事情我不太懂。只要不触犯刑法……\"
  \"同居触犯刑法了吗?\"
  警官认真考虑了一下:\"是不是也要看具体情况?\"
  \"我早已离婚。琼琳是未婚。实际上,我们是一对身心自由的单身男女。我这么说,你应该明白了。\"
  \"明白了。你们是一对选择同居而非婚姻的新派男女。\"
  \"整整十年。除了一纸婚书,我们比大多数的夫妻都更像夫妻。\"简晖开始激动,手足挥舞,因为提到琼琳
而眼眶湿润。
  中年警官眯起眼睛抽烟,同时默不作声地看他,像醉心于一次小剧场的演出。
  \"我们没有结婚,但是我们之间所有的一切都是彼此分享:爱情,朋友,家居生活,休闲时间,包括房子,
钱。\"
  \"我知道,你们是以 aa 制的方式按揭了这套豪华公寓。\"
  \"因为我们的收入都算不错。我们之间彼此平等。\"
  \"有没有想过要一个孩子?\"
  \"没有。当初住到一起的时候,我们就约定过,只要两个人的世界,永远是两个人的世界。我们还说,等我
们老得爬不动楼的时候,我们就卖掉这套房子,用卖房的钱把自己送进养老院。\"
  \"多么完美的想法!\"警官称赞。\"我有个十六岁的男孩。我那个孩子太不省心了,从小学到高中,每次升
学考都是差那么两三分。每次都要我从口袋里抠出两三万块钱的赞助费。我简直不堪重负。\"
  \"以后让你操心的事情还要更多:上大学,考研究生,毕业分配,出国留学,讨老婆,生孩子……\"简晖不
无同情地掰着他的手指。
  \"所以,还是你们的想法英明啊,未雨绸缪啊。\"
  \"可你们还是为社会做了贡献的。\"简晖谦虚。
  警官突然话头一转:\"你知道琼琳女士怀孕了吗?\"
  简晖笑笑:\"不可能。我们一直采取避孕措施。琼琳常年服药,怕不保险,每次事后还要加服另外一种。我
们从来都没有做过人流。不会有那样的失误。\"
  警官把烟头从嘴边拿下来,在烟灰缸里掐灭,打开手边的皮包,取出一份尸检报告,食指和中指摁着,推送
到简晖面前。
  报告上明明白白写着一行字:妊娠。胎儿四十天大小。
  简晖不敢相信地抬起头:\"这是说琼琳吗?\"
  警官幽默了一句:\"总不能说的是我吧?\"
  简晖摇头。他一个劲地摇头,要把这个难以接受的事实从脑子里摇出去。
  \"你看,\"警官用屈起的指关节在报告单上轻轻弹着:\"你对你的女友还是不够了解。\"
  \"这不可能。她没有道理不告诉我。\"简晖固执己见。
  警官提醒他:\"也许琼琳女士没有经验,自己都不知道呢?\"
  \"会吗?\"简晖像碰到救星一样望着对面的警官:\"会有这样的可能?她以为是月经期延缓,自己又没有任
何不舒服的反应?\"
  \"报纸上说,有一个孕妇,一直到孩子在她上厕所的时候掉落在茅坑里,都不知道自己怀了孕。\"
  简晖不太相信这样的事。但是他又迫切需要相信类似的事情会重复发生在琼琳身上。
  警官忽然坐直身子,目光聚焦成针样的一点,笔直地刺在简晖脸上。\"不跟你开玩笑了,我们长话短说。我
只需要你回答一个问题:如果琼琳女士改变了从前的想法,想要这个孩子,而你坚决不肯让她把孩子生出来,你
们之间会有怎样的矛盾发生?你会不会由此对她心生怨恨?她又会不会突然之间对生活对未来产生绝望?\"
  简晖像一只打过气的皮球一样蹦起来:\"警警警官先生,你是说,因为琼琳意外怀孕,所以我成了凶杀案的
嫌疑人?或者琼琳干脆就是自杀?\"
  警官慢吞吞地说:\"做我们这行的,对一个案子,有时候会做上百种推断和猜想。\"
  简晖瞪着警官,紧咬腮帮,憋了半天的闷气之后,气愤愤地坐了下去:\"我想提醒一下,你问的不是一个问
题,而是三个问题。\"
  警官做了个手势:\"你可以一一作答,也可以打乱秩序答,或者揉合在一起答。\"
  \"我根本不可能回答。\"简晖固执地与警官对视:\"因为你的猜测是无稽之谈!\"
  六
  简晖回到家里,开始翻箱倒柜,寻找琼琳怀孕的证据。
  从理智上,他相信尸检报告不会出错。他又相信,琼琳不是那种缺乏医学知识又糊涂到极点的乡村农妇或者
未婚少女,怀上了孩子还没有一丁点感觉。她肯定知道了自己的情况。她知道了却没有说。她为什么不说?因为
知道简晖会拒绝接受?因为在他们决定了一辈子共同生活之前有过不生孩子的协议?
  简晖想,无论如何,琼琳不可能因为怀孕而自杀。现在的社会,无论乡村还是城市,人流都是一种毫无风险
的小小手术,你甚至都不需要像十年二十年之前那样面红耳赤地报出男方的名字,只需交了费,往手术床上一躺,
褪下内裤,叉开双腿,抓紧床的扶手,忍受十几二十分钟的痛苦,医生就会在你耳边说一声:\"完事了,起来吧。
\"你站起来,血还在往下流,子宫收缩的阵痛使你直不起腰,但是一切都轻松了,一切都结束了。
  这样的一种简捷和方便,琼琳不会不知道,所以她不可能自杀。那个警官的无端猜想根本就是谬误。
  尽管如此,简晖还是希望找到琼琳的妊娠报告。他起先认为报告会夹在她的公费医疗卡中,或者干脆直接写
在病历书上。可是这两样东西却奇怪地消失了,不在书桌抽屉里,也不在洗手间的药柜中,整个屋子里遍寻不见。

  简晖打开琼琳的衣橱,挨个儿掏她的衣服口袋。衣橱里几乎有一半是她的家居用服:内衣、睡衣和晨衣。丝
绸的,软缎的,蕾丝的,棉布的,莱卡面料的,夹层里填充了薄棉以供冬天穿用的……琼琳是多么喜欢买章 柔软、
色泽娇嫩的衣服啊,每回逛商场,走到内衣柜,她的脚步就拖不动了。她会走过去一件件抚摸那些衣服的样品,
眼睛里充满了孩童的惊喜,脸上泛亮出一层动人的光晕。她说:\"多漂亮啊!它们多叫人喜欢啊!\"然后她就要
买下其中的一件两件。她总是痛苦。不买是痛苦,买得不够尽兴又是痛苦。她就这样在逛商店的快乐和痛苦间摇
摆挣扎。
  作为男人的简晖始终不能理解女人对于家居用服的迷恋。只是,每天琼琳下班回家,脱去紧身的套装,换上
柔软宽松的睡衣睡袍时,他承认这种迷恋是有道理的。这时候的琼琳,慵懒,性感,娇媚,像一只吃饱喝足之后
眯着眼睛蜷缩在沙发上的猫。简晖慢慢地从琼琳身上认识到,她在骨子里就是个懒散的女人,居家的女人,享受
和安逸型的女人。所以她在设计院里总是不出活儿,做不过别人,最后竟然要面临被小年轻们组合出局的尴尬境
地。她在性格问题上跟他的前妻向瑶截然不同,向瑶太要强,太努力,太把自己当个人物,有时候让做丈夫的难
以忍受。简晖在跟向瑶离婚之后爱上了琼琳,就是因为琼琳让他领略到了女人们另外一面的无限风光吧?
  简晖弯腰又拉开琼琳床头柜的抽屉。抽屉里放着避孕药,两种,长期服用的,和临时性补服的。他们之间一
开始发生性爱关系时,使用的是卫生套。各种牌号、类型、质地的产品都买回来试用过,琼琳总是不能满意,总
要挑出这样那样的毛病。后来摒弃卫生套而改为服药,是琼琳自己的意思。琼琳的做事原则是:能享受的时候要
尽兴享受,别让微不足道的外部原因影响人生的欢爱进程。也因此她赞成不要孩子。她同时服用两种药,绝对说
明了她不要孩子的决心之坚定。
  享乐至上的琼琳,会突然改变主意,让自己的肚子里种下一颗爱情的种子吗?简晖不能相信。
  但是,简晖的心跳起来了,他从避孕药、一卷印花筒纸、几块丝光小毛巾的下面发现了一个精致的纸盒,盒
面是嫩嫩的浅黄色,嫩得让人不忍心去碰,嫩黄色底子上撒满了细碎的花朵,也是娇柔到吹弹即破的那种。打开
纸盒,简晖发了半天的愣,才小心翼翼用两只手的拇指和食指拈起那件可爱的婴儿套衫,抖开,让它远远地悬挂
在自己面前。
  琼琳什么时候上街买了这件婴儿衣服,又把它不声不响地藏进了抽屉里?她从来没有对简晖说过,连一点点
暗示和提醒都没有。女人有时候真是沉得住气啊,她们不愿意对男人说出来的东西,就能够严严实实藏在心里一
直到死。
  简晖蓦地打了一个冷战:琼琳真的是为怀孕而死?她想要生下一个可爱的孩子,而简晖没有给予热烈的响应,
她因此就情绪失落跳楼自杀?
  章 认真地对简晖通报过自己的身体状况。
  可是,简晖平时的言谈中,举止中,是明白无误表示了自己对孩子的拒绝的。琼琳也知道简晖和前妻向瑶曾
经生过一个孩子,后来不幸死于非命,再后来简晖就对生儿育女有了神经性的恐惧,他宁可老了之后卖掉房子住
养老院,都不愿意再重复一次那样的家庭悲剧。琼琳对简晖这个人了解得太多,她觉得怀孕的事情对简晖说了也
是白说,与其弄得彼此都不愉快,不如不说。
  是这样的吗?很有可能是的呀!那天早晨他们分手之前,琼琳不是跟他有过一段简短的对话吗?简晖记得对
话的内容是这样的:琼琳说:\"我有个朋友,她和她丈夫结婚好多年,说好了不要孩子的,可是莫名其妙却怀了
孕,她问我应该怎么办?\"简晖就问:\"她自己想留着吗?\"琼琳答:\"她自己也弄不清楚。\"\"她丈夫想要
吗?\"\"不,我认为他不想。\"\"那就做掉。很简单的事。\"简晖摆了一下手。
  该死!琼琳实际上已经借朋友之口说得非常明白了,他怎么就这么粗心?怎么就丝毫也没有往自己身上联想
呢?
  还有,在他拎着皮包衣冠楚楚走出大门的一瞬间,琼琳叫住了他,要求得到他的一个临别拥抱。细想起来,
出门前的拥抱虽属正常,可是很久以来章 下班进门先要用肥皂洗手一样,是他们日常生活的一个部份,彼此并没
有耳热心跳的两性间接触的感觉。可是那天早晨情况不同,琼琳像藤缠树一样紧紧攀住他整个身体的时候,表现
出了比以往都要过份的对简晖的依恋。她甚至还附着他的耳朵问了他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你听到什么特别的
声音了吗?\"
  什么\"特别的声音\"?琼琳明明指的是她身体中胎儿的心跳啊!简晖一直到现在才恍然大悟。琼琳是一个极
度敏感的人,四十天的胎儿实际上是不可能有心跳的,她是用自己的心灵听出来了,她听出来之后还希望简晖也
能够听到,她盼望两个人之间意境交融的共鸣,盼望由简晖来发现她的怀孕,而后无限爱怜地说一声:\"让我们
要了这个孩子吧。\"
  就因为简晖的粗疏和他拒绝的姿态,琼琳选择了自杀?
  不可能啊,琼琳不是那种个性刚烈或者神经质的女人啊。她慵懒,闲适,性感,甚至有一些不经风雨的娇弱,
很长时间以来,没有孩子的生活是她绝对接受并且引以为豪的,她会在突然之间把自己的情绪弄到另外一面的极
致吗?
  简晖忽然把那件嫩黄色的婴儿套衫捂在脸上,两手紧紧地按住,恨不能就这样把自己闷死。
  他想起去年跟一个电视业代表团出访欧洲,在\"玻璃之城\"威尼斯见到的一束美丽异常的玻璃花朵。那些花
色彩奇幻,玲珑剔透,在灯光的照射下晶莹璀灿,比真花更娇更艳。他们所有的人都凑近了细看,惊叹得不行,
也喜欢得要命。但是最后谁也没有去买。因为玻璃的花朵太脆弱了,他们当中谁也没有足够坚强的神经,能够接
受万里迢迢小心呵护到了家之后,呈现在面前的一堆玻璃碎片。
  简晖想,爱情就像那束玻璃的花,到最后总是难逃破碎的一劫。破碎的瞬间状态实在残酷,因此爱情之初是
两个人抢着夺着要把花朵抱在手里的,慢慢地觉出责任,觉出危险,就推着让着要把花束交给对方了。
  简晖不能够确信琼琳因何而死,是事故、谋杀还是自杀,所以他患上了比较怪异的\"恐高症\",不敢抬头看
所有大楼的所有阳台。
  他又不够勇气去看心理医生,不敢对任何人说出自己的怀疑,\"恐高\"的症状只能存在着,并且任由它一日
日地肆虐和发展。
  七
  转眼之间过去了半个月,从中年警官那儿没有再听到一点点关于案件进展的消息。
  电视台的这一轮岗位竞争结果却已经尘埃落定:简晖依然当他的总编室主任。但是台领导又暗藏杀机,让那
个有款有型做起事来滴水不漏的硕士小伙子给他当了副手。台长找简晖谈话时说:\"找个年轻人打打下手,免得
你事事都要亲历亲为,累坏了我的一员大将。\"
  简晖干巴巴地道谢说:\"我懂。\"
  台长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大胆放手地干。从心里说,我还是对你们这些嘴上长毛的比较放心。\"
  简晖认为台长的确说出了心里话。电视台比不得其它单位,出点错,损失的只是钱,电视台要出错就是政治
倾向上的错,宣传政策上的错。一牵涉到政治上的事,人们就变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轻易不敢把赌注押上去。
所以台长挑选简晖这样稳妥可靠的老同志把住总编室的关,绝对是求稳求平的心理占了上风。
  \"不知道这一届任期是多长?\"简晖问台长。
  \"三年以上吧?总要有个相对稳定的时期吧?谁知道呢,三年以后我自己干成干不成还很难说呢。\"台长自
己也有牢骚。
  简晖想,不管三年还是五年,这都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缕阳光了,到下一轮岗位竞争的时候,他肯定要退出
战场,选择旁观。琼琳的去世对他打击太大,忽然之间他觉得生活失去了意义,纷纭世事倾轧相斗都变成了从前
的风景,远远地在他面前悬挂着,他看归看,却是既不入眼也不入心。
  周未,简晖为打发寂寞,找了些碟片来看。他不敢看那些情感性的文艺片,就看动作片,恐怖片。结果半夜
上床之后,恶梦不断,全是被人追杀或者他反过来追杀琼琳的片断,弄得他一次又一次惊悚而醒,心跳如鼓。
  早晨九点来钟的时候,床头电话铃响了。他睡意朦胧地抓起话筒:\"喂?\"
  \"简晖,是你吧?\"电话里的声音像同事协商工作。
  简晖惊讶地张了张嘴:\"向瑶?\"
  向瑶说:\"跟你核实一件事:听说琼琳出了意外?\"
  简晖沉默了一会儿,勉强回答了一声\"是\"。
  向瑶责备他:\"我还是听老海说的。好像你的老同学老朋友都知道了,只有我蒙在鼓里,毫不知情。\"
  简晖不喜欢她这种高高在上的责备口吻,就故意轻描淡写:\"跟你也没有什么关系,就不想用这种事情打扰
你。\"
  \"打扰?\"向瑶的语气开始愤怒,\"难道我是外人吗?我们之间毕竟做过十年的夫妻,出了这么大的事情,
你怎么可以专门对我封锁消息?\"
  简晖试图解释:\"我没有……\"
  不等他说完下面的话,向瑶啪地就把电话挂了。这也是向瑶的作风,她打电话,从来就是只有吩咐,没有商
量,更没有撒娇或者哀求那样女人味十足的举动。从前他们关系还好的时候,简晖曾经不无遗憾地说:\"向瑶,
什么时候你能够求我一次呢?\"向瑶当时正在穿一件从后面上拉链的连衣裙,她两只手别在背后,仰着头,扭着
腰,费劲地摸索着拉链头,想也不想地回答简晖:\"我自己的事情自己足够解决,我不需要求你。\"
  比起来,琼琳对他是多么的依赖和依恋,她在家里完全就像个丢三拉四的小女孩子,懒惰得连洗澡都不肯事
先备好浴巾,反正洗完澡发现浴巾不挂在浴室里,她会毫不犹豫地喊简晖去拿,也不管他是脱光衣服上床睡了,
还是正往台里打着电话商量工作。偏偏简晖喜欢女人的这种娇懒和憨痴,他乐意为琼琳做这些生活小事。他想,
要是向瑶对他有琼琳一半的依恋,他们当初也许就不会离婚了。毕竟三年恋爱十年婚姻不是说忘就能够忘记的回
忆。
  十点钟的时候,向瑶又打来电话。这回是用手机打的,杂音很大,背景声也很纷乱。向瑶通知他:\"我已经
在火车站了,买到了十点二十分的火车票,大概三个小时能到你那儿。你去火车站接我。\"
  简晖大惊:\"喂,我没有说过要让你来……喂喂!\"
  向瑶已经又把电话挂了。仅仅是一个通知,不需要他回答欢迎与否。
  简晖当时正烧了一壶开水,往开水瓶灌了一多半,放下电话之后,气得把剩下的半壶水用劲往煤气灶上一墩。
滚烫的开水溅出来,有几滴落在他手背上,皮肤顿时红了一片,火辣辣地疼。简晖坐在往常吃早餐的位置,生了
一会儿闷气,到底还是闲不住,边冲了一杯咖啡喝着,边找出笤帚和抹布收拾屋子,又把积攒了多日的脏衣服统
统塞进洗衣机,洗了,再一件件地晾出去。他做这些琐碎的家务事总是有条不紊,时间上统筹得当。比如他在炉
子上褒汤的同时,洗衣机总是开着的,然后还顾得上淘米洗菜,把米倒进电饭锅,加水,插上电源,之后切菜,
配菜,忙里偷闲再把厨房里的垃圾清理出去,新的垃圾袋套好,案板抹净,地面拖得溜光……多少年如一日,他
习惯了以一个统筹指挥家的姿态料理一切。从前是因为向瑶忙,回家只剩了坐下来吃饭的时间。后来是因为琼琳
娇,不善家务,他也舍不得让她去做。他注定了一辈子与厨房有缘,跳不出辛勤持家的怪圈。
  忙到中午一点钟,看看实在躲不过去,简晖才很不情愿地离家出门,打一辆出租往火车站奔去。
  路上经过几处地铁工地,有点儿塞车,简晖赶到出站口的时候,向瑶已经等得不大耐烦,正在不住地抬腕看
表。看到简晖之后,她劈头就是一句责备的话:\"怎么才来?\"
  简晖答:\"时间不归我管理,意外时时会有。\"
  \"那你该多打提前量!\"
  简晖投降似地举起双手:\"好了好了,我们不要见面就吵行不行?\"又问她:\"订宾馆了吗?把你往哪儿送?
\"
  向瑶吃惊地瞪大眼睛:\"你打发我住宾馆?\"
  简晖反问她:\"你忘了我们是离婚夫妻?\"
  \"可以各住各的房间嘛。你们不是新买了豪华公寓吗?\"
  简晖咬咬牙:\"算了,就当我一不小心引狼入室吧。\"
  向瑶不高兴地说:\"我是怕你悲伤过度,好心过来看你,你不要当我趁火打劫。\"
  说完这话,她还像从前那样,抬脚就往前走,也不管简晖在后面是不是跟上来了。走到停车场,她站下来,
左顾右盼。\"哪辆是你的车?\"她转身问简晖。
  简晖没好气地:\"我的车还在汽车行里当招牌呢。打出租吧,女士。\"
  向瑶惊讶:\"买了好房子,没买车?\"
  \"你以为我家里开着造币厂吗?\"简晖只要跟向瑶在一起,言词就不由自主地变得锋利,刀子一样容易伤人。

  向瑶今天比较抑制,不肯跟他过多交锋,扬一扬手,自作主张地招来一辆天蓝色出租车,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简晖只得屈身跟进,对司机报了地址。
  简晖闻到向瑶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儿,是比较经典的那种,\"香奈儿 5 号\"。简晖在电视台的漂亮女人
堆里扎得久了,几款知名的香水品牌大致能够分辨得清楚。他想向瑶现在真是进步了,也懂得用香水来标明性别
了。从前她是连高跟鞋都不肯穿的,嫌走路不利索。这样想了之后,他又偷偷地从眼角里打量她。她穿着一身很
合体的套装,海蓝色,有雪白的领子翻出来,显得整个人精干洗练。她的身材丝毫没有发胖,脖颈和下巴没有赘
肉,脸上的皮肤依然光滑,虽然没有化妆,还是有那么点光亮照人的样子。四十多岁的女人,工作上那么拼命,
所有的休息日恨不能都泡在办公室里,倒还没有想像中的憔悴和疲惫。\"工作使人美丽\",看起来这句话很有道
理。
  进了家门,向瑶四下里打量,又往每个房间里巡视一通,抨击道:\"房子倒不错,就是布置得太软性,不适
合你这样的单身男人。你看看这些花,这些照片,窗帘和床罩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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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9 章 《爱情是脆弱的》(3)

  简晖双手抱肩,靠在卧室门框上,忿忿作答:\"请你不要对琼琳留下来的东西做任何指责。再说,你也不能
料定我就会单身。\"
  向瑶回过头,表示惊讶:\"难道你还会找第三个女人来共同生活?\"
  \"跟你无关。\"简晖扭过头去。\"除你之外,我有权利向世界上任何一个单身女人求婚。\"
  \"为什么不包括我?我就这么令你不堪?\"
  \"别开玩笑。\"简晖正色道,\"我们已经经历过婚姻,然后又分手,分手之后大家的感觉都很好。\"
  \"离了婚也可以复婚的。\"向瑶挑战地说了一句。闹不清她是真话还是假话。
  简晖只当没有听见,离开去厨房泡茶。
  向瑶追上他:\"害怕啦?以为我真会缠住你?\"
  简晖岔开话题,尽量拿出做主人的风度气派。\"晚饭想去哪儿吃?本城还有值得你怀念的餐馆酒店吗?\"
  向瑶想了想:\"别出去了,在家里做吧,我不是外人。\"
  简晖刺她一句:\"谁做?你?\"
  \"我可以啊,我很愿意的。\"
  \"太阳从西边出了!\"简晖不无夸张地惊叹。
  向瑶不说什么,熟门熟路地钻进简晖的卧室,找出他的一套棉布条纹睡衣,换下了自己的海蓝色套装。睡衣
穿在她的身上有些宽大,她本来玲珑的身体缩在里面顿时像玩偶。简晖没有阻止,但是心里有几分抗拒的情绪,
觉得向瑶没有资格也没有理由在他的家里这样子大大咧咧。
  向瑶穿着睡衣进了厨房,先开冰箱,再开厨柜,四下里检搜一通之后,回头问简晖:\"你是不是很久没有采
购了?\"
  简晖说:\"我现在基本吃食堂。\"
  向瑶表示怜悯:\"可怜的单身汉。\"
  简晖似笑非笑:\"从前我们过日子的时候,你没有这么关心过我。\"
  向瑶答:\"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你要允许我有个进步的过程。\"
  说着话,她从冰箱角落里找出几只鸡蛋,一小块火腿肉,两根黄瓜。又掂脚取下橱柜最顶层放了很久的一筒
罐头蘑菇,心里做了一番算计之后,满意道:\"可以做一盘不错的扬州炒饭。再加一个汤。\"
  她拿出一个碗,把鸡蛋一只只敲进去,又开始切黄瓜丁。简晖本想不做干涉,憋了一会儿之后还是忍不住提
醒:\"冰箱里没有现成的米饭,你应该先淘米煮饭才对。\"她\"哎哟\"一声,慌慌地放下菜刀,找到盛米的器具,
挖出两筒米,淘洗一通之后,把电饭锅的插头插上。
  她开那个蘑菇罐头时,笨手笨脚费了很大的劲,姿势别扭,开罐器的使用方法也不对。简晖以为她会划伤手
指或者弄破什么地方,已经在回忆家里有没有\"创可贴\"可用了,结果还算好,罐头盖掀开了,皮肉安然无恙。
  米饭倒是没有煮夹生。其实,使用了电饭锅,人工的技能电子化了,想要夹生也不容易。但是向瑶往锅里加
了太多的水,饭煮出来软塌塌的,捏饭团不错,炒饭却不合适,折腾到最后,\"扬州炒饭\"成了\"扬州烂米糊\"。
向瑶自嘲道:\"如果我们没了牙齿,吃它最合适。\"
  简晖表扬她:\"能做熟就不错了,我从来没有奢望你做得更好。\"
  向瑶放下筷子,脸色就有点不大好看。但是她很快变得若无其事:\"好在汤还不错,很鲜,你尝尝。\"
  简晖慢条斯理地:\"味精放多了,白开水也会鲜。\"
  向瑶不无哀怨地看着他:\"简晖,你就不能说几句让我受用的话吗?\"
  简晖摊开手:\"你不是宣称我们之间不是外人吗?所以我不必跟你见外。\"
  向瑶指出:\"你这叫'外强中干'。你现在的内心其实很脆弱。\"
  \"不可能比爱情更脆弱。世上最脆弱的东西是爱情。\"简晖说这句话时,有一点痛彻心肺的样子。
  向瑶不准备再兜圈子了,直截了当地问简晖:\"你考虑过我们之间复婚的可能性吗?\"
  简晖立即回答:\"从来没有。\"
  \"为什么?\"向瑶委屈地叫起来:\"我们之间是有爱情基础的。\"
  \"你见过破碎的玻璃还可以粘合吗?\"
  \"可以熔化了,再重新吹制。\"
  \"那就不是原先的东西,是另外一种组合。\"
  向瑶的脸色气愤得有一点发白:\"琼琳就这么令你难忘?她比我优秀多少?\"
  简晖想了想:\"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我说了,你更会接受不了。\"
  \"你说!我洗耳恭听。\"
  \"不。\"
  \"简晖!\"
  \"请原谅,我不能把你们两个放在一起比较。\"
  向瑶跟着沉默了一会儿。\"好吧。\"她说,\"我不应该勉强你。这又是我的老毛病。\"她过了一会儿,又说:
\"其实,我只有在你面前才会这么任性,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痛痛快快地发脾气,霸蛮。在单位和同事面前,
我不是这样的。\"
  \"这我相信,否则你们单位早让你下岗了。\"简晖不失时机地幽默了一句。
  \"知道我为什么只对你任性吗?\"向瑶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热辣辣地盯住简晖的眼睛:\"因为我爱你!离
婚这么多年,我仍然爱你!除你之外我不能接受任何一个异性。\"
  简晖忽地站起身,把椅子移到旁边去。\"你吃饱了没有?如果吃饱了,请拿上行李,我送你到宾馆去住。房
钱我来付。\"
  向瑶身子往后靠,双手紧紧抓住桌沿:\"简晖,你不能对我这样残忍。\"
  简晖说:\"如果你认为家里住得更加舒服,那你一个人住在家里,我去宾馆。\"
  向瑶怔了一会儿,幽幽地叹口气,苦笑道:\"我为什么要来这一趟?纯粹是自作多情。\"
  简晖没有说话,默默地站着,等向瑶进卧室换下那身男式睡衣,又去卫生间拿简晖的毛巾洗了脸,拢一拢头
发,拎起随身带来的那个轻便旅行包。
  \"我不住什么宾馆了。\"向瑶宣布。\"我直接去火车站,坐夜车回上海。\"
  简晖不置一词,带上房门钥匙,开了门,侧身让在旁边,等向瑶先走。
  八
  简晖已经记不太清楚当初他跟向瑶是怎么走到一起去的了。他们之间是谁先向谁抛了第一个眼色,谁对谁说
了第一句爱情意识明显的话,哪个人先把手放到了对方的手上……这一切都像放置过久的复印件,上面的字迹和
图画已经漫漶不清,呈现出一种飘摇无定的暧昧。简晖想,是因为爱情在他们之间消失,伴随爱情而来的记忆才
会如此迅速地淡化和弥散,如烟如雾地挥发到空气中,永不再成形。
  对于向瑶的爱情誓言,简晖唯一记得起来的一句话是:我偏要做给她们看看!
  别人所背后议论和当面劝告的事情,向瑶从来都不能服气,更不可能低头屈从,\"偏要做给她们看看\",就
是典型的向瑶的思维和语言。其中的\"她们\",指的是大学里同系同班的女生。向瑶是上海人,简晖是当年考到
上海读书的外地人。在上海女生的眼睛里,外地男生纵有一千个可爱,一万个优秀,也是不能够跟他们正经八百
谈恋爱的,因为爱上了就意味着你要放弃上海,要跟着自己的爱人回到他出生长大的城市,而后生一个外地户口
的孩子,而后将自己的灵魂和躯体永远跟上海隔离。
  上海的女孩子基本上不会为自己选择这样一个归宿。
  但是向瑶不是\"她们\",她是上海女生中比较特别的一个,永远要强,永远的义无反顾,一心一意要把自己
跟芸芸众生隔离开来的一个。如果出生在革命年代,她就是江姐,就是卓娅,就是卢森堡.罗莎。那时候,简晖
看着她夹了书本在校园里匆匆奔走,因为选了太多的课程把自己弄得疲惫不堪的身影,总是暗暗称奇,不知道她
心里有一种什么样的动力,她为什么一定要对自己那么的不屈不挠。那时候,她还写诗,写小说,写剧本,用简
晖的名字寄出去,以免同宿舍的女生们讥笑她的屡投不中。她果然没有投中过。简晖看过她写的文字,总体感觉
是比较的矫情和做作,用力有点过份了。但是简晖只在心里想,不好说也不便说。反正他没有指望向瑶将来当作
家,他希望她毕业之后当老师,或者当个坐机关的干部,轻轻松松,干干净净,有比较多的居家过日子的时间。
向瑶肯定不是一个天才,天才不够的女孩子就应该选择安稳和闲适。
  他们毕业了。向瑶大义凛然地在系领导面前宣布了她的恋情。她得到照顾,随简晖分配到古城南京。为此简
晖佩服她也感激她。在这样一个古典主义爱情不屑被提起的年代里,肯为爱情作出牺牲的女性实在太少了,向瑶
的行为就尤其可贵,可以说得上感人至深。简晖对自己发誓要好好地珍爱她,要让向瑶过得比所有留在上海的女
生都幸福。
  向瑶果然分配到了机关,做宣传和文字的工作。简晖很满意,但是向瑶自己有一点失落。按向瑶的意愿,她
希望分配到新闻出版机构,那样的地方容易张扬个性,经过努力,有可能脱颖而出,成就她的一番事业。机关就
不行,机关只能够容纳个性,不允许思想自由,奔前途也只能论资排辈,扶着楼梯一步步地走。向瑶天生不喜欢
做一个按部就班的人。
  不管向瑶怎么想,简晖是一心一意要奔他们的好日子了。在电视台分给他的那间十多个平米的宿舍里,他精
心设计和布置了他们温暖的巢:有床,有桌,有衣柜,有书架,甚至有一只精巧漂亮的梳妆台。他对向瑶说:
\"我喜欢看女人梳妆打扮的样子。\"向瑶却不屑一顾地回答他:\"只想着打扮自己的女人是花瓶。\"简晖愕然,
心里想:哪码对哪码呢?撒切尔夫人每天蓬头垢面去上班了吗?
  向瑶无心修饰也无心享受,她夸张了自己的忙碌,把日常上班弄得像打仗,一大早匆匆地出门,天黑透了才
倦倦地回家。机关里的大事小事,她无一例外要做到最好,做到让所有的领导和同事无可挑剔,无话可说。简晖
怜悯她,心疼她,不声不响把全部的家务活儿包揽过去,只盼着她回家之后能够稍事休息,心情舒畅。就连每星
期一次的爱情活动,简晖也要小心翼翼不让时间拖得太长,生怕她疲劳,不耐烦,厌倦。
  简晖有时候索然无味地想,找老婆真不能找一个太要强的人,太要强了大家都跟着累。
  向瑶很快升了科级干部。但是她并不满意自己。她说处里分来的一个硕士生,工作一年就越级提了\"副处\",
凭什么?不就是一张文凭吗?
  简晖好心安慰她:\"人比人气死人。争得太厉害了也没什么意思。\"
  向瑶秀目圆睁:\"什么逻辑啊?像你这样不思进取就有意思吗?\"
  简晖争辩:一个家庭里只能确保一个人的成功,另外的一个人肯定要充当底色的,否则家就不成其为家了。
你以为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好日子是天上掉下来的吗?再说他也不是不思进取,他在台里已经独挡一面的做了好
几个节目,成绩有目共睹。
  向瑶轻轻地哼了一声,不以为然的意思。
  简晖的心里有了疙瘩。他忽然想到他们结婚五年了,进入婚姻的危险期了。
  向瑶没有征求简晖的意见,自作主张地报考了在职研究生。她的好胜心和虚荣心都不允许自己被别人甩下一
段距离。
  简晖不声不响地帮她准备复习资料,揽下更多的家务杂事。但是他心里是不情愿的,有想法的。起码向瑶的
行为太自私了,她只顾着自己朝前奔,丝毫没有考虑过简晖的事业和前程。简晖越来越清醒地意识到,他们之间
的状态不对,美满的婚姻生活不应该是他们这个样子。
  向瑶婚后没有刻意避孕,但是却一直没有怀上孩子。去医院做了检查,说是子宫的位置不是太正,受精后的
卵子不太容易着床。医生又说,也不是绝对没有希望,可遇不可求吧。向瑶回来之后对简晖宣布:\"没有孩子更
好,两个人的世界不是更加省事?\"简晖望着向瑶那张端庄严肃的面孔,一时弄不清她的话是真是假。
  没有想到的是,向瑶复习考研期间,忽然地有了妊娠反应,不思饮食,怠倦,呕吐,早晨起床还晕过去一次。
向瑶心里很烦,抱怨孩子来得不是时候,一门心思要去医院打胎。简晖吓得百般恳求,又搬出上海的岳父岳母来
当救兵,总算把向瑶劝得回心转意。研究生当然是不能考了,推迟一年,生下这个宝贝儿再说吧。
  怀孕期间向瑶受了不少折磨,好几次险些流产,亏得简晖小心守护,及时送进医院保胎,才算母子平安。孩
子落地时白白胖胖,眉眼像极了向瑶,连接生的护士都夸漂亮。向瑶千辛万苦终成正果,对简晖说了一句不冷不
热的话:\"我总算对得起你了。\"简晖听着,心里既喜且悲,甜中有苦,怎么都不是个味道,因为向瑶在月子期
间,也就忍着不说什么。
  向瑶满月之后重新捡起课本圆她的读研梦,孩子基本上由简晖一手打理。这时候他们已经搬进一套二室户的
单元房,请了一个保姆在家帮忙,倒也没有太多的麻烦。但是孩子长到一百天时,简晖抱他到医院接种打针,发
现了问题:别人家一百天的孩子可以托着腰背竖起来抱了,他的孩子脖子软绵绵的像根面条,神态表情怎么看怎
么不对。赶紧找医院咨询,里里外外检查一通之后,医生遗憾地告诉他,这孩子是先天性脑发育不足,无药可治,
残疾。
  晴天霹雳把简晖打得天昏地转,他想不明白,同事同学那么多的孩子,个个都是活蹦乱跳,厄运怎么就偏偏
落在他的头上。回到家里,摊开那张可怕的诊断书,夫妻俩冷脸对着冷脸,心里都知道他们的好日子结束了,爱
情已经无影无踪了,剩下来的只有无奈和疲倦。
  孩子长到一岁,向瑶考取了研究生。一岁大的孩子手脚瘫软,脑袋根本直不起来,可怜巴巴地在枕上歪着。
吃东西也不行,不会吞咽,喂一勺米糊,嘴角里要流下来大半勺,费劲得要命。保姆不愿意带,不是嫌苦,是嫌
没意思。喂条小狗还知道跟前跟后讨人高兴呢,养这么个傻孩子有什么乐?向瑶跟简晖商量:要不然出点钱,把
孩子送到乡下人家去寄养?简晖一听就炸了:向瑶你这人心怎么这么狠?他不是你亲生的孩子啊?简晖在孩子身
上付出的精力多,他对这个可怜的小生命有感情。向瑶跟简晖说不通,门一摔,进了房间,赌气看了一夜的书。
  简晖其实能够明白向瑶心里的苦:一辈子争强好胜,时时处处不肯落人的后,结果是人算不如天算,生下来
这么一个无知无觉的傻孩子,亲戚朋友同学面前叫她眼泪往哪儿流?
  简晖好说歹说,又加了工资,才勉强劝得保姆留下来。夫妻之间为这件事打了好几天冷战,彼此都窝了一肚
子气。然后向瑶好像又想通了,转过弯儿来了,没事的时候在孩子身边一坐半天,目不转睛盯住孩子的小脸看,
泪珠儿簌簌地淌。毕竟还是亲生骨肉啊,母子连心呢,简晖心里慨叹着想。
  孩子两岁了,别的没长进,身架子倒在往高里长,小床都有点睡不下。屎尿成天沤在身下,屁股红通通的,
满屋里都有股不清洁的味儿。简晖很头疼,不知道这个问题怎么解决好。他很怕出差,一出差家里就要乱成一团
糟。但是他的工作又不能不出差。有一次他到外地一个月,拍一部政治专题片。回来的那天,进门就觉得不对头:
家里怎么悄无声息没有一点人气儿呢?赶快扑到孩子的房间里,孩子不见了,保姆也不在了,连房间里一大一小
两张床都撤掉了。简晖一下子没有醒过神,脑袋里嗡嗡地像转着一窝小蜜蜂。赶快给向瑶打电话,向瑶说:\"我
现在忙,回家再跟你说。\"简晖好不容易熬到向瑶进家门,听到的是一句简单至极的话:\"孩子死了。\"简晖不
相信,问孩子是怎么死的?向瑶说,也就是肺炎,高烧,孩子的抵抗力差,就过去了。
  简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搞的,劈手打了向瑶一个耳光。他当时完全失去了理智,坚持认为是向瑶存心不想要
这个孩子,拖延着不给孩子看病,才导致悲剧的发生。向瑶捂着脸,目瞪口呆地看了简晖足足五分钟,然后就冷
笑,一句解释的话都不说。
  夫妻关系彻底破裂了。两个人都想得开,认为与其将就着冰冷冷地过下去,还不如早点分手拉倒。他们离了
婚。向瑶的硕士文凭一拿到手,就联系调回了上海。那时候房子是单位分的,两个人的共同财产只有冰箱和彩电,
离婚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有很长的时间,简晖都不能相信他的两岁的儿子是真的死了。他断断续续跑遍了全市的儿童福利院,还把范
围扩大到周边的几个县城,挨个儿的明察暗访。他心里存着一个侥幸:孩子并没有死,是被向瑶偷偷送到了某一
家福利院,有一天他走进去,会看到儿子那张俊美的、分辨不出来哭还是笑的脸。
  所以跟琼琳同居以后,他选择了\"丁克\"族的家庭模式。他不是跟风玩酷,实在是因为心里的伤痛太深。他
不敢想像,如果这样的悲剧重复一次发生,世界会不会在他面前崩塌。
  谁知道懒散娇弱的琼琳会在年近四十的时候意外怀孕了呢?她确信自己怀孕之后还悄悄买回来一套婴儿衣衫,
是希望能把这个孩子保全下来,尝试一下做母亲的滋味吗?不管怎么说,简晖想起那天早晨琼琳的反常表现,她
对他的暗示,以及他自己匆忙和冷淡的态度,心里就有一种坠入深渊的疼。
  九
  简晖没有想到,他近乎无情地从家里赶走向瑶之后,没有几天功夫,她居然又幽灵样地出现在他的厨房里。
  那天他下班,走到家门前的楼梯口,就闻到从门缝里冒出来的浓浓的焦臭味。他心说不好,以为自己上班之
前忘了关煤气灶上的火头,手忙脚乱地掏钥匙开门,鞋也没换就冲进厨房。结果他一下子呆若木鸡,因为他看见
向瑶蓬乱着头发,穿着一套很滑稽的草莓图案的棉布衣裤,比他更加慌乱地忙着处理炉子上快要着火的食物。
  \"你你你怎么会在这儿?\"简晖惊得说话都结结巴巴。
  向瑶沮丧得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掀开锅盖,让他看锅中的一团焦黑:\"我买了黄鱼,从上海带过来的,结果
烧成了这个样子。我不过走到阳台上晾了两件衣服。\"
  简晖喝道:\"请不要打岔!我问你的是另外一个问题:你怎么可能进到我的房间?\"
  向瑶沉默一下,不在意地耸耸肩膀:\"我找了'110'的联动开锁匠。\"
  \"什么?\"简晖的嘴巴张得像傻瓜。
  向瑶说:\"他们很热情,我打完电话不到五分钟,人就过来了。\"
  \"这怎么可以?他们怎么能给陌生人胡乱开门?\"
  \"谁是陌生人?\"向瑶也恼火了。\"我们之间没有关系吗?你从来都不认识我?\"
  \"你没有资格……\"
  \"我曾经是你儿子的妈妈!我在这个家里做过将近十年的主人!\"
  简晖觉得憋闷,大口地喘气,心脏被挤压得成了一块薄片似的。
  向瑶白他一眼:\"简晖你不要这么纯情好不好?你能够跟琼琳同居十年,就容不得我在家里住上几天?\"
  简晖虚脱一样地在椅子上坐下来。\"我不明白你到底什么意思。\"
  向瑶说:\"我还能有什么意思?你把日子过成了这个样子,我心疼你,隔三差五地过来看看你,安慰安慰你,
照顾照顾你,不是人之常情吗?\"
  简晖冷笑:\"我从前怎么没有发现你的善良!\"
  向瑶哼了一声,不再答理简晖,自说自话地在厨房里大展身手,锅碗瓢勺弄得叮里咣啷,操作台和地面上污
水横流。简晖看得实在憋气,碍于对方一个女同志,又是他的前妻,有火还发不出来,索性躲进卧室,把整个外
间都留给了向瑶,随她怎么折腾。
  差不多过去一个小时的时间,向瑶推开简晖的房门,满面笑容地招呼他出来吃饭,似乎全然忘记了刚才两个
人之间的不快。简晖也就只能够顺水推舟,一言不发地出门,又面无表情地在餐桌上坐下。
  在简晖的印像中,跟向瑶共同生活的那些漫长的日子里,下班回家坐在餐桌边享受一顿热腾腾的晚餐,享受
这样一家之主的尊严和特权,几乎是绝无仅有的事。所以,当他面无表情地在餐边坐下来的时候,他心里实际上
是在笑着的,他有一种恶狠狠的快感,好像欣赏着盛气凌人的向瑶从高处降落的过程。
  烧焦的黄鱼当然是扔进垃圾箱了,此刻摆在餐桌上的是一盘白斩三黄鸡,一盘西红柿木耳炒鸡蛋,一个火腿
冬瓜汤。白斩鸡肯定是向瑶从上海买了带过来的,后面两个简单至极的菜,她居然在厨房里耗去了一个小时的时
间,厨艺实在够高明。简晖在心里冷笑。
  \"我现在每天都看电视里的厨艺节目。凭我的领悟力,做个好厨师不是难事。\"向瑶端着饭碗,脸上的笑容
有几份得意。
  简晖不答她的话,埋头吃鸡,大快朵颐地吃,穷凶极恶地吃,要把他所有的愤怒吃进肚子里。
  向瑶巴巴结结地给他夹一筷子鸡蛋:\"尝尝我的手艺嘛。\"
  简晖毫不留情地把饭碗里的鸡蛋又拨回盘中:\"对不起,我没有情绪欣赏你。\"
  向瑶脸白了半天,终于把筷子一扔:\"简晖,你希望我怎么做才对?\"
  简晖说:\"最好的做法是,你不要再来打扰我。\"
  \"你真是个冷血动物。\"向瑶一脸愤怒地说,\"从前你喜欢说我冷血,实际上你比我有过之无不及。怪不得
琼琳怀孕了都不敢告诉你。\"
  简晖的脑袋里嗡地一声响:\"你说什么?你知道琼琳怀孕?\"
  向瑶闭住了嘴,有点后悔把这样一件事说漏出来。过了片刻,她才不得不承认:\"我知道。\"
  \"她自己告诉你的?\"
  向瑶扬起眉毛:\"我又不是占卜师,她不告诉我,我能够猜出来?\"
  \"这么说,你们之间常通电话?\"
  \"不多。有那么几次。\"向瑶把双手举起来,看手上指甲的长度,以此表示对这个问题的不屑一顾。
  简晖坐不住了,推开饭碗,站起来,在窄小的餐厅里来来回回地走,神情很伤心也很悲愤。
  \"她怀孕了,她从来没有跟我说,却舍近求远地告诉了你!\"
  向瑶微微一笑:\"两个原因:其一,你们的爱情不是你想像的那么完整;其二,我们都是女人,女人跟女人
之间比较有话可说。\"
  简晖折回到餐桌边,两手撑着桌沿,俯看向瑶的脸:\"告诉我,你们在电话里说了什么?她说过想要这个孩
子吗?你又是怎么回答?\"
  向瑶抬头看着简晖的眼睛,只是微笑,拿足了架子。
  \"求求你告诉我!\"简晖把他的头俯得更低,鼻尖几乎贴近了向瑶的前额。
  向瑶一字一句地说:\"她问我,你对她怀孕的事会怎么看?我说,你肯定不会再要孩子了,因为你害怕意外
的事情再一次发生,你是个懦弱的人。\"
  简晖怔了片刻,猛地直起腰,重新在餐厅里来回转圈,一边自言自语:\"我现在知道琼琳是怎么死的了,她
一定是自杀,她肯定是自杀!不存在凶手入室的可能……\"
  向瑶冷静地接过他的话头:\"我觉得也是。琼琳比你更脆弱,她对你们两个人的生活感到厌倦,或者说有一
种绝望。\"
  简晖冲到向瑶面前,两手抓住她的肩膀:\"你一定恐吓了她!你对她说了很多过份的话!\"
  向瑶反驳:\"我只是说了事实,关于那个孩子的一切,关于你对养育孩子的恐惧……我怀疑你有遗传基因方
面的问题,所以你恐惧第二次尝试。\"
  简晖大吼:\"你胡说!\"
  向瑶回答:\"也许我怀疑得不对,可是我有权利把一切都告诉琼琳,让她作出选择。这对她更加公平。\"
  简晖一瞬间感觉到浑身冰凉,是大水即将淹没头顶那样的濒死之感。他发现自己仍然还抓着向瑶的肩膀,就
不无厌恶地松开手,退回到墙边站着。他必须背靠墙壁才能使自己的身体不至于瘫软。
  \"请你走吧。\"他有气无力地哀求向瑶。\"我求你走,不要再让我看到你。\"
  向瑶拒绝:\"我要是就这么走了,好像琼琳事件的一切责任都在于我,我间接地害了她。其实不是……\"
  \"向瑶,我是在恳求你。\"
  \"不,我问心无愧。我没必要灰溜溜夹着尾巴逃跑。\"
  \"你走!\"简晖的声音大起来,一只手笔直地指着门外。
  向瑶怒视他的眼睛,一言不发。
  简晖一把抓起桌上的电话:\"你走不走?不走我就打电话给小区保安。\"
  向瑶气呼呼地站起来,说了一句很有份量的话:\"简晖,你根本就是变态。\"
  十,
  后来的几天,简晖没有记住向瑶从餐厅出去时说的最后一句话,倒记住了她坐在餐桌前说的那一句:\"简晖,
你是个懦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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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0 章 《爱情是脆弱的》(4)

  他想,向瑶的话其实一点也不错,他的确懦弱,所以在生活中总是选择逃避。他跟向瑶离婚,而后跟琼琳同
居,不过因为后一种生活让他更加轻松。琼琳对自己对简晖都没有要求,简晖因此可以心安理得地让自己随波逐
流,在\"好\"和\"更好\"之间听天由命。他生活中的两个女人,向瑶和琼琳,他对前者只有敬畏,没有温暖,是
隔山隔海的那种渺茫。他的温暖是靠定了琼琳的,就像煤块只能在炉膛里燃烧一样。琼琳去了,一切就都冷了,
费再大的劲也拢不起一堆火来了。
  简晖每念及此,心里就要涌出对向瑶的一股怨恨。他已经一门心思地认定了琼琳的坠落是自杀,而琼琳自杀
又因为向瑶从中作祟,向瑶是恶运的化身,祸水之源。如果说,从前他对向瑶的孤身离去还怀有一点点欠疚的话,
现在他只觉庆幸,为了他够早地与向瑶分手,然后才拥有了跟琼琳肌肤相亲的暖洋洋的十年。他唯一后悔的是不
该把向瑶的行踪下落告诉琼琳,如果她们之间没有私下里的通话,一切遭糕的事情就不会发生。
  简晖对向瑶咬牙切齿,他发誓再不要见到这个女人。
  十一,
  有一天简晖下班回家,暮色已经浓重,他开门进屋,回身反锁屋门的时候,无意中瞥见门锁的镀金圆球在暮
霭中闪闪发亮,好像要急于告诉他一个隐秘的事实。此时楼道里万籁俱寂,整个房间弥漫着黄昏时特有的沉郁和
安详的气息。他站在玄关处,本来已经准备弯腰换拖鞋了,却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迟疑地抓住球形门锁,缓缓拧
动,将门打开了一条窄缝,停了一刻,又轻轻地关上。他清清楚楚听见锁头在静谧中\"咔\"地一声碰响。
  他继续站着,在那样一片虚无空茫的意识当中,脑子里不知怎么浮出了向瑶的模样,似乎看见她穿着一身规
整体面的套装,妆容修饰得恰到好处,缓步上楼,用一把自配的钥匙开了这扇房门,而后趾高气昂地踏进房间,
目中空无一切,如入无人之境。
  像冷风吹过一样,他浑身上下的汗毛呼地一下子根根起立,人就忍不住地打了个寒战。他心里忽然冒出一个
恐怖的念头:琼琳坠楼而死的那天,向瑶曾经是这个家里的不速之客,她扮作跟琼琳推心置腹的闺中密友,借助
跟琼琳谈心的机会,把琼琳一点一点地诱至阳台。然后,趁她们之间的谈话渐入佳境,琼琳对她抱以完全的信任
之时,她冷不防地对琼琳施以毒手,摧花折枝,杀死了一个鲜活的生命。想想看啊,琼琳是那么的单薄,羸弱,
因为怀孕而心神不宁,或许还很不舒服,而且她从无防人之心,对她面前的这个人主动上门赐教而心怀感激,向
瑶只要轻松出手,那是必然成功无疑的。
  向瑶是凶手。地地道道的凶手。直接而非间接的凶手。
  简晖想到这里,浑身哆嗦,脑子里一片昏朦,太阳穴的部位有一根筋跳得山崩地裂一样。他甚至忘了自己没
有换鞋,快步冲进客厅,抓起电话,拨了向瑶的手机。
  \"向瑶,你是个恶毒的女人!\"他劈头就是这句话。\"你不仅恶毒而且凶残!\"
  向瑶一下子被噎住了似的,半天才甩回来一句:\"简晖你发什么神经?\"
  简晖说:\"是你杀死了琼琳。\"
  向瑶一声惊呼,仿佛被简晖的话烫着了。而后她干巴巴地笑了一声:\"我怎么杀了她?\"
  \"你闯进我的家,把她推下阳台。\"
  向瑶开始愤怒:\"简晖你用用脑子好不好?琼琳死的时候,我连你的家门开在哪儿都不知道。你是不是脑子
真有毛病?\"
  \"你有杀人动机。\"简晖坚持。
  \"那你说,动机是什么?\"向瑶问。
  \"取而代之。\"
  向瑶要笑,又笑不出来:\"我会为了跟你复婚而杀人?\"她的声音变得悲伤而又愤怒:\"简晖你疯了,你是
个疯子!\"
  她关了手机,给简晖的耳边留下一串嘟嘟的空响。
  但是简晖的这个念头一被勾起,就很难放下。他穿着皮鞋在光亮的地板上咯吱咯吱走来走去,困在笼子里的
孤兽一样,表情凝重而悲愤。他觉得他要被自己的念头折磨得爆炸。他没有办法甩掉向瑶和琼琳两个人的影子,
让自己有片刻的消停,哪怕是坐下来喝一口水,歇一歇气。他只好再一次扑向电话机,给电视台的朋友老海打了
电话。
  \"你一定要陪我去酒吧坐坐,哪怕半小时,十分钟。\"他恳求老海。
  他在吧台上给老海和他自己都要了威士忌,不加冰的。这使得老海更加惊讶,因为简晖一向都不喝度数稍高
的酒。老海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还没等第二次把杯子举到胸前,就听见对面\"咕\"地一声响,简晖把小半杯烈酒
一口灌下了肚子,辣得张嘴哈气,眼圈儿发红,脖子伸得像一只老鸭。
  \"简晖,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要把自己弄成这个熊样?\"老海骂他。
  简晖瞪着红通通的眼睛说:\"老海,我要崩溃了,我不能承受这个事实。\"
  \"你说嘛。\"老海皱着眉头。
  简晖把喷着酒气的面孔向老海伸过去,几乎贴到了老海的鼻尖上:\"我告诉你,是向瑶杀了琼琳。\"
  老海的身子猛地往后一缩,让开了神志不清的简晖。\"你看你,你怎么变得神神叨叨的?\"老海责备他。
  简晖的表情万分痛苦:\"我也不愿意知道事情是这样,可是琼琳的确是死在向瑶手上,向瑶亲手把琼琳推下
阳台。\"
  老海一个劲地摇头:\"向瑶根本不可能跑到你家里去。\"
  \"三天之前,我下班回家,向瑶就站在我的厨房里!你猜她怎么进去的?她自称是女主人,没带钥匙,
找'110'的联动锁匠开了门!\"
  老海也感到吃惊。但是他旋即摇头:\"这不是一回事。偶然不能说明必然。\"
  \"不,老海,你不知道这个女人有多么冷血,她连自己的儿子都能够杀死……\"
  \"你儿子明明是生病死的,怎么又成了她杀死的?\"老海哭笑不得。
  \"儿子生病,她拖着不带他及时去医院,不是凶手是什么?\"
  老海想了想,叹一口气:\"简晖,你肯定患了强迫症,我劝你尽早去看医生,吃点药,不要自欺欺人。\"
  \"你混蛋!\"简晖生气地站起来,揪住老海的衣领:\"我把你当作最好的朋友,你不相信我的判断,反而说
我精神有病?\"
  酒吧侍者慌慌地赶过来,一个劲地问老海:\"有麻烦吗?需要解决吗?\"
  老海挥手:\"走开走开,我没有叫你。\"又掰开简晖的手,好言劝慰:\"我也就是这么一说,你别上心,你
今天肯定喝多了,回家回家,回家睡一觉就好。\"
  老海连拖带拉,把简晖拽出酒吧,塞到一辆出租车里,而后陪他上楼,一直看着他睡到床上才敢走开。
  第二天早晨,简晖睁开眼睛,清清楚楚记起自己昨晚在酒吧说过的每一句话。他想他根本没有喝醉,喝醉的
人是什么事情都想不起来的。他有点为老海悲哀,为老海对生活的迟钝,为他没有胆量更没有智慧去怀疑一切。
简晖想,人就是这样啊,宁肯让自己近视着,糊里糊涂浑浑噩噩地活着,都不愿意精心配上一副眼镜,把周遭的
一切看得更加澄明透彻。
  简晖翻身坐起,准备穿衣上班。这时候床边电话响了。简晖以为是老海打过来的,就漫不经心地伸手抓了话
筒。
  却是向瑶的果敢而带命令式的声音:\"简晖,你今天必须去一趟医院,最好去脑科医院。\"
  简晖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忿忿地答一句:\"你才要去脑科医院。\"
  向瑶不计较他的态度:\"老海昨晚打电话告诉我了,我已经让他今天替你请了假,就说你发烧感冒。\"
  简晖沉住了气,冷笑道:\"向瑶,你是我的什么人?你有什么资格支配我的时间,还指挥我的行动?\"
  \"我是为了你好。\"向瑶苦口婆心。
  \"多谢。不必。\"
  \"我把手边的事情安排一下,就去看你。\"
  简晖浑身冒火,对着话筒咆哮一句:\"你要是再来,我就杀了你!\"
  十二
  此后的两三天里,简晖回家时总是提心吊胆,生怕向瑶又会重演上一次的故事,把简晖的家当作她自己的家,
不请自到,长驱直入。可是没有。向瑶那边平平静静,不再打电话来,也没有传过来任何特别的消息。简晖想,
向瑶还是个识时务的人,她不敢再来惹他。也或者她真是心里有鬼,害怕再跑过来会被简晖抓住什么把柄。
  简晖放松了警惕,每天依旧上班下班,兢兢业业做好总编室的工作,遇到老海时,也不再提起什么向瑶是凶
手的话。工作压力很大,电视节目竞争残酷,业内人员既不能弄出差错自己封杀自己,又要时时刻刻琢磨着还能
在镜头前面玩出什么花样。简晖总是疲惫。他现在承认做电视是年轻人的行业,年轻的脑子才能够花样无穷,创
意无限。
  也就是过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吧,简晖在剪片室里审看一个专题片时,接到小区保安的电话,说是有搬家公司
的卡车在大门口,要简晖过去签字才能放行。简晖不明究里,急急忙忙骑车回去,老远就看见向瑶站在装家俱的
卡车上,一脸兴奋地朝简晖招着手。
  简晖跳下自行车,没有好气地问:\"怎么回事?你又在搞什么名堂?\"
  向瑶说:\"你先签字,让人家把家俱搬上楼再说。\"
  简晖看看眼前的局势,不签不行,只好无奈就范。卡车进了大门,一直开到简晖的楼下。居然是上海牌照的
卡车,从上海运过来的东西:装书和电脑的纸箱,几大包衣服,一张皮转椅,两个卧室小沙发,一张折叠式沙发
床,还有零零星星的家居用品。搬家公司的两个小伙子肩扛手提,几个来回就把东西全部搬到了楼上,从向瑶手
里接了钱,打道回府。
  在这整个过程中,简晖患了短暂的失语症,木愣愣地瞪着两只眼睛,说不出话来。
  向瑶倒是一直在忙,把东西自作主张地拖到了客房,草草地归置一下,然后打扫干净客厅,去厨房烧了水,
给简晖和她各泡一杯茶,舒舒服服靠在沙发上,劝简晖:\"你也坐呀,喝点茶吧。\"
  简晖仍然不动,也不说话。
  向瑶站起来,屈尊俯就地过去拉他,口气里还不无娇嗔:\"叫你坐嘛!你这么站着,倒像客人。\"
  简晖被她一拉,好像武林人物被封住的穴道终于打通一样,顷刻间心火焚烧,说话的口气很冲:\"向瑶,我
给你半天的时间,你这些东西怎么搬过来的,还怎么搬走。\"
  向瑶一脸无辜:\"我能搬到哪儿?我已经把上海的工作辞了,准备到南京定居。\"
  简晖目瞪口呆,面孔都僵住了,无法把此时该有的表情展露在脸上。
  向瑶叹口气:\"简晖,我跟你说实话,我这些年当大学老师,并不太顺。论文很难发表,出书又没有经费,
职称一直提不上去,津贴也评不过别人。我累了,心灰意懒了,准备就此认命。人到这个时候,想来想去还是家
最重要。我过去对你不好,对儿子不好,那是我年轻气盛,轻重位置摆不正确。我想,现在我们两个都是单身,
从头做起还来得及。\"
  \"你做梦!\"简晖恶狠狠地回了一句。
  \"那你就行行好,让我把这个梦做到底,起码也要做一段时间,不能吗?\"
  简晖说:\"不能。\"
  向瑶低头想了一下:\"那好,我不能勉强你。求你给我行个方便,让我借你的房间暂住一段,我随便在南京
找个工作,就搬出去,总可以吧?\"她补充一句:\"看在我们曾经是夫妻的份上。\"
  简晖找出一个响当当的理由:\"你不怕别人说我们非法同居?\"
  向瑶的语气马上尖刻起来:\"你跟琼琳同居了十年,倒不怕人家说你们非法?\"
  话说到这里,简晖已经没有退路。毕竟他还是一个男人,男人对女人撕不开脸,又动不得手,怎么着都是个
输。
  向瑶心安理得地在简晖家里住了下来。她出去联系过一些工作,但是挑挑拣拣,并没有太多的诚意,不准备
降格以求。有一些看得上的职位,人家又反过来挑拣她,嫌她年纪大了,专业上也不对口。她回来向简晖抱怨,
絮絮叨叨的。简晖的原则是不制止、不答腔、更不同情。他感觉向瑶真的是变了很多,如果在十年之前,哪怕她
在外面被人一口痰啐在脸上,回来也不会哭诉半个字的。女人变老的标志是不是意志力减弱、同时依赖性增强了
呢?可是向瑶今年不过四十多岁,还不能算是太老吧?
  向瑶去了一趟新华书店,买回来几本饮食文化类的书:一本《淮扬菜谱》,一本《西点制作》,甚至还有一
本薄薄的小册子,专门介绍冷饮和酒水的调制。向瑶把几本书搁在厨柜的一个桃木架子上。简晖偶尔进厨房,看
见了,翻一翻,哑然失笑,心想向瑶这个人真是脸皮厚,她以为她是谁呢?连调制酒水的书都买回来了,莫非还
指望着当一次家庭宴会的女主人?简晖写了一张纸条,用磁铁粘在冰箱上,四个字:异想天开。向瑶当天就看见
了,也回他四个字:从头做起。
  向瑶果真发扬光大了她年轻时候的钻研精神,闷在厨房里整整两天,做出一桌子勉强看得过去的淮扬菜:荷
叶粉蒸肉、精炖狮子头、西瓜鸡、凤尾虾、菊花青鱼、生炒蝴蝶片、酿青椒、平桥豆腐。简晖下班一回家,向瑶
就笑嘻嘻地迎上前,说:\"你打击了我,现在你必须给我一个公允的评价。\"
  简晖很奇怪,这样的一句话,如果从琼琳嘴里说出来,他会视为撒娇,或者幽默,心里甜腻腻的很受用。但
是向瑶这么一说,他马上觉得反感,觉得是对他的一种挑衅。他哼了一声,朝桌子上的菜瞥一眼,说:\"什么'必
须'?世界上没有'必须'这两个字。\"
  他换了鞋,把手里的公文包放在钥匙柜上,径直就往卧室里走。向瑶愣一愣,慌忙跟过去:\"好吧好吧,算
我用词不当。敬请品尝行不行?\"
  简晖头也不回:\"我吃过了。\"
  他的确吃过了。自从向瑶住过来,他每天在外面吃过晚饭才回家。如果逢上电视台有会议或者活动,能够住
宾馆,他干脆连家门也不用进。他既然赶向瑶不走,就懒得跟她罗嗦。他疲倦了,平淡了,年轻时候的冷战和热
吵都不会再有了。
  向瑶站在他的房门口,委委屈屈说:\"简晖,每样尝一点,给个面子行不行?\"
  简晖把一件家居休闲装拿在手里,冷冰冰地:\"请你出去,我要换衣服了。\"
  向瑶再叫一声:\"简晖!\"
  简晖说:\"对不起。\"砰地一下子,不轻不重地把门关上。
  向瑶的脸一下子胀得通红,头顶上有一根筋一跳一跳的疼。她转身,旋风般地冲进厨房,差点儿要赌气把一
桌子菜全掀掉。
  简晖下一次再进厨房,桃木架子上的菜谱不见了,那上面醒目地搁着一个不锈钢的保温茶杯,深蓝色杯身,
黑色杯盖和把手,颜色和造型都很酷。简晖找他惯用的杯子,到处找不着。向瑶在身后说一句:\"用新的吧。\"
  简晖问:\"我原来那个呢?\"
  向瑶笑一笑:\"用新的不好吗?我特意给你买的。\"
  简晖坚持:\"原来那个茶杯,你放到哪儿了?\"
  向瑶只好交待:\"扔了。\"
  简晖逼近向瑶一步:\"扔在哪儿?\"
  向瑶心虚地后退了半步,满脸都是幽怨:\"简晖你干什么呢?你为什么总是要跟我对着干?\"
  简晖轻描淡写:\"谁要跟你对着干?你以为你有多重要?我只想找回我的茶杯。\"
  向瑶咬着牙,冷笑着,从垃圾桶里把简晖的茶杯翻出来,郑重其事地放到他面前。陶瓷的杯身上沾了菜叶和
奶渍,还有剩饭粒,葡萄皮,肮脏得令人恶心。简晖看一眼,抛下一句话:\"请你给我洗干净。\"
  向瑶只好给他洗茶杯,先用冷水冲,又用洗涤剂擦,还在开水锅里煮了一遍。可是简晖却没有再用这个杯子。
他换了一个玻璃的雀巢咖啡瓶当茶杯使,把原来的这个杯子做供品,搁在桃木架子上。
  向瑶知道这是他的挑战,维护权威和主人地位的一种挑战。向瑶接受了,心甘情愿,加上一点无可奈何。
  十三
  简晖比较不能接受的是向瑶穿了睡袍在客厅里走来走去的样子。她那件睡袍是宽松式的,又宽又短,领口开
得极大,用一根丝带松松地系着,袖子勉强遮住肩膀,下面两条光腿裸露无遗。因为睡袍的质地轻薄,走起路来
的时候,整条裙子绕着她的身体忽左忽右地旋转,漾开来又垂下去,在简晖的周遭裹出一阵又一阵细微的风暴。
简晖很不想看她,又忍不住不看。他的目光是不由自主地落在向瑶腿上的。要是向瑶的身体因为年龄的缘故走了
形,变得不堪入目,倒人胃口,也就罢了。偏偏向瑶不见衰老。她的两条光腿结实纤细,膝盖是一个小小的山丘,
腿骨笔直修长,脚踝处也就是盈盈一握。或许是涂过了护肤霜什么的,皮肤光润发亮,白得不似琼琳那种透明,
是另一种健康的玉色。健康、滑润、有弹性。
  简晖不能抬眼看她身体的上部,只能低垂了眼皮,目光随着她走动的路线,从客房到沙发,从沙发到厨房,
再从厨房到卫生间,在半米高度的范围内一遍一遍地划着弧线。他在心里不断地、愤怒地重复四个字:恬不知耻!
但是他又不能够迫使自己的目光移开,少看或者不看。甚至他的心里越是愤怒,目光就越是粘稠、灼热、有穿透
力。他想,这不是男人对女人的欲望,他对向瑶是没有欲望的,这只是一种伽马刀式的解剖,肢解她,剖开她,
带着血淋淋的快感,啮咬和撕扯的惬意。
  尽管如此,简晖仍然不能避免身体内部的本能反应。他总是焦灼,出汗,心神混乱而血压不稳。
  简晖决定跟她约法三章:\"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可以四处走动。我回家之后,你最好在你的房间里呆着,不
要晃来晃去让我心烦。\"
  向瑶表示抗议:\"可我总要喝水,上厕所。而且我还想看看晚间的电视节目。\"
  简晖无法反对,向瑶不是犯人,他不能够把她囚禁在斗室之内,这不符合人权。但是简晖又不能够把自己关
在卧室,而把外面更多的空间留给向瑶。他是吃电视饭的,空闲时浏览各个频道的电视节目,是他的习惯也是需
要。思来想去,简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客厅里的电视机连同电视柜一起推到了他的卧室里,关门独享。
  第一天,向瑶没有表示任何意见。事实上她提不出任何意见。她像简晖一样把自己关在了房间,使得整个客
厅都安静得荒谬。第二天,她轻轻地敲了简晖的房门。 简晖没好气地拧开门锁,
就看见向瑶满脸堆笑地站在他面前,身上穿着另外一种款式的睡衣??一种更加暴露的细肩带的睡衣,客客气气
跟他商量:\"我可以进来看一会儿电视吗?现在应该有半小时的英语节目。\"
  简晖挖苦她:\"八十岁学吹箫啊?、
  向瑶好脾气地答:\"闲着也是闲着,总得学点什么。\"
  简晖无话可说,只好侧身让她进门。
  向瑶进去之后,马上找个地方坐下,用遥控器把电视画面调到了中央台十套。果然有一档英语谈话节目。向
瑶就全神贯注地看,规规矩矩,目不转睛。
  简晖觉得房间里空气很闷,压迫得他呼吸不畅,比客厅里的感觉更加不好。他皱着眉头跟向瑶商量:\"你在
我的家里能不能不穿睡衣?\"
  向瑶回头看他,满脸惊讶:\"那我在家里穿什么呢?职业套装?\"
  简晖回答:\"可以。\"
  向瑶就不说什么,只是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又扭头继续看电视。
  简晖的心里却许久都不能释然。向瑶的章 鄙夷、嘲笑、挑战、揶揄,甚至是逗弄和傲慢。简晖一时间难以容
忍,憋气憋得肝肺生疼。
  但是,向瑶毕竟是他的前妻啊,对于一个曾经爱过、亲密过、灵肉结合过的女人,简晖再怎么生气也不能够
把人家赶尽杀绝啊。
  过一天,简晖想出一个恶作剧的惩罚方法:他趁向瑶出门购物的当儿,潜进她的房间,打开衣橱,找出她的
那两件睡衣,操剪刀喀嚓喀嚓一剪两截,示威一样地扔在她的床上。他做完这事以后心里异常快乐,激动得都有
点发抖,像小时候用偷换红墨水的方式报复了他严厉的班主任一样。
  向瑶回来了。简晖不动声色地坐在客厅沙发上,绷着脸,等待向瑶发现碎片之后的大哭大闹。结果他的估计
又是错误,向瑶把房门紧闭着,一声不响,完全是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这个事实。简晖悄悄走过去,耳朵贴着那扇
门板,屏息听了好久,除了例常的脚步声之外,什么都没有听到。他只好失望而归,退缩回自己的窝里。
  有好几天的时间,向瑶没有穿睡衣,好像也没有再买新睡衣的打算。她采取的这种低调姿态,反倒把简晖弄
得心怀歉意,总觉得做了一件对不起她的事情,问心有愧。于是简晖想,是不是应该请向瑶出去吃一顿饭?男女
之间没有了爱情还能有友情,友情再没有,温情也是可以存在的。简晖就在周未的傍晚提前下了班,准备回家邀
请向瑶。
  他在开门的瞬间,表情先是惊讶,继而愤怒。他看见向瑶慌慌张张从卫生间奔出来,身上赫然穿着琼琳的睡
衣,而且偏偏是琼琳坠楼那天穿过的纯白色半旧软缎的睡衣。
  向瑶看清进门的人是简晖,松一口气说:\"我以为有小偷呢。\"又说:\"你今天特别啊,回家这么早。\"
  简晖没有顾及她话中的讽意,他心里被一股突然而至的狂乱风暴搅得火焰四起,提前回家的原因早就抛到了
脑后。他恶声恶气地责问向瑶:\"为什么穿她的衣服?\"
  向瑶一脸无辜:\"我帮你收拾衣橱的时候找出来的。放着也是白放啊。\"
  简晖用一只手指着她:\"立刻脱了,洗干净,放回去。\"
  向瑶叫起来:\"简晖你不能欺人太甚!你把我的衣服剪了,我不穿她的还能穿谁的?\"
  简晖说:\"我不准你碰她的东西。\"
  向瑶气坏了,铁青了脸:\"不准穿我就这么光着!\"
  简晖一锤子砸死:\"光着也不准穿!\"
  向瑶气得浑身发抖,一边说:\"好,好,是你逼我的,官逼民反啊。\"一边就动手解那衣服的扣子和系带,
手哆哆嗦嗦,鼻子嘴巴都是哆哆嗦嗦。解开来,两手把衣襟往后一扒,软缎的宽松衣服自然而然滑落到肩后,又
顺着脊背和腰线飘泻落地,在脚下堆出颤颤的一团。四十出头的丰腴的向瑶一丝不挂在简晖面前傲然挺立,小腹
微微地有一点鼓起,妊娠纹淡得只剩一道米黄,胸脯因为生气的缘故起伏不停,目光中却是将简晖置于死地的那
种鄙睨。
  简晖胀红了脸,大吼:\"向瑶你这是干什么?你怎么会变成这种样子?\"
  向瑶冷笑:\"你没见过我这样子吗?不过是让你复习一次功课啊。\"
  \"回你的房间!立刻!\"简晖指着她的房门。
  \"那你要对我说:对不起。\"
  \"你回不回?\"简晖声音发颤。
  \"你说不说?\"向瑶毫不示弱。
  简晖感觉自己正在开始失去理智,他听得见脑袋里血液流动的轰鸣,他的心脏膨胀成了一个鼓鼓的气球,从
头到脚每一块肌肉都在激动和痉挛,鼻腔打开,艰难地呼吸,眼睛也慢慢地变得模糊,充满血气,看人看物都是
火烧火燎的一团。他扑上去抓住向瑶,要把她拖向客房。但是双手触摸到她臂膀的瞬间,那丰腴滑腻而略带微凉
的皮肤竟如磁石一样,把他的掌心吸住不放。他愣了一愣,随之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呻吟,像被疾病瞬间压垮,
像被某种看不见的电流舒适地击穿,瀑布从高空泻下,火花缤纷地绽放,飞机从云彩中轰然掠过……一切一切都
在他眼前极快地运行,旋转,变换,五彩多姿,幻象摇曳。他全身颤抖地改变了姿态,弯下腰去,胳膊猛地箍住
她的腰臀,提一口气,把她抱起来,三步两步冲进客房,再用劲一甩。脱光的女人身体像一条粘滑的大鱼,被他
沉甸甸地扔在了折叠式的沙发床上,弹了一弹,软绵绵地沉寂不动。他死盯住她的眼睛,跪上床去,用两条小腿
顶住她的膝盖,扯掉衣裤,不由分说地把她覆盖到身下。他感受到自己火热的躯体和她的微凉皮肤之间接触时那
种战栗的快意。他蛮横。他霸道。他需要进攻和渲泻。他一鼓作气,勇往直前,一骑单刀,所向无敌,恣意而舒
畅。
  而后,他从向瑶的身上滚下来,仰面朝天地躺在她旁边。很久都没有章 一点一点地向他的手臂靠拢,最后将
掌心搭在他的手背上,握住。他没有动,也没有表示反对。他只是在心里淡淡地想,女人怎么会是这样?好像跟
一个人有了肌肤之亲,这个人从此就是属于她的了。
  那天晚上,简晖和向瑶依然是分房而睡。但是简晖睡下去不久,听见向瑶敲他的房门。他爬起来将门打开,
看见向瑶只穿最简单的内衣,披散着头发,手里抱着枕头,不容置疑地对他说:\"我想在你的床上睡。\"
  简晖手扶着房门,眉头皱起来,身子半侧不侧,姿态有些暧昧。这一刻时间非常漫长,往前和退后都不可能。
简晖的脑子里实际上一片空白,不知道他此时应该做的是什么。
  于是他们在门里门外陷入了短暂的对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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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1 章 《玫瑰灰的毛衣》(1)

  小林打电话来,问我在哪儿能买到一种\"玫瑰灰\"的毛衣。我没听懂,问他是不是一款新品种的玫瑰?他很
有耐心地答:\"不是玫瑰,是毛衣,玫瑰灰颜色的毛衣,要高领的。\"我哑然失笑道:从来只听说有玫瑰红,玫
瑰紫,没听说有什么玫瑰灰。玫瑰还有灰颜色的?真是灰色,谁要?
  小林在电话里叹口气:\"跟你这人不能急,你是真不懂艺术。这么着说吧,你有空就帮我往各个商场跑,见
着卖毛衣的柜台,照这颜色问就是了,人家营业员懂。\"
  我说:\"喂喂,给谁买?小玉吧?又发指示过来了?\"
  \"昨天发过来的电邮。我跑了一天,腿都跑细了,没找到有这么一种颜色,只好发动人民战争,求哥儿们帮
忙。\"
  \"真够意思的。\"
  \"她们学校的留学生要举办圣诞晚会,她买了件玫瑰灰的外套,想配上同色的毛衣,让我买到了给她航空寄
过去。\"
  \"可以理解。年经女孩子嘛。\"我说。
  他在电话里表示感激:\"理解了就好。喂喂,记住啊,要高领的啊。\"
  我压根儿也不想跑什么商场,而且还是为了一件\"另类\"颜色的毛衣。想了一想,我决定给小林的前妻卢玮
打个电话,把任务转移出去。卢玮是帝豪商厦服装部经理,如果她说了没有,那就根本不必再费腿力了。
  拿起话筒的瞬间,我忽然又想到,小林心里一定也是动过这个念头的,只是他不愿意跟卢玮说,他找到了我,
就等于把任务间接地交给了卢玮。这家伙狡猾狡猾的!
  打给卢玮的电话在商厦里转了几个弯儿,最后也不知道转到了哪个柜台前,总之她周围的声音很嘈杂,有一
个操上海口音的女声在连珠炮般地说着什么,还有隐隐约约的背景音乐,好像是班德瑞的《安妮的仙境》。在帝
豪商厦这样的商场里,别家商场放得惊天动地的港台流行曲,他们从来就不屑一放,大概为了标明自己非同一般
的\"档次\"吧。卢玮的说话声就在这些零零碎碎的背景声中突现出来,听上去非常坚硬,也非常有立体感。
  \"玫瑰灰的毛衣?这颜色很高级,你蛮有眼光。给你太太买?\"
  我有点汗颜,脱口否认了。她马上警觉起来,单刀直入地追问下去:\"给谁买?没听说你有情人。是小林要
买的吧?给那个小妖精买的?她又给他下指令了?\"
  我注意到她说\"小妖精\"这几个字的时候,齿间有一点咯咯作响,仿佛有一股冷空气通过电话线路传导过来,
冰得我下意识地将话筒让了一让。
  \"不可能!\"卢玮悲愤得带出点哭声,\"你告诉他,你告诉那个不知好歹的东西,这不可能,我不会让那个
小妖精拿到毛衣的!不可能的!\"
  我差点儿没在电话里笑出声来,我觉得卢玮这话说得太像个孩子:只要这毛衣有,人家不能在你那儿买,还
不能到别家商场买吗?你能把全市的毛衣市场都垄断了不成?女人愤怒的结果就是智力衰退,稀里糊涂说一些孩
子才说的幼稚到极点的话。
  好几年前的一天,我和小林到新开业的帝豪商厦电脑部看一台当时配置极高的多媒体电脑,那整个的一套配
件,标价四万元。小林把所有的东西来来回回研究了一番之后说:\"咄,顶多值两万,他们有一半的赚头!\"
  我怂恿他说:\"不如你下海,自己做,你卖三万一套,保证把他们打倒。\"
  小林矜持地拖长声调:\"也不是不可能啦!\"
  那时候小林在银行做事,当电脑部主管。
  我和小林做朋友其实也源于电脑。读大学的时候我们同校不同系。我在大学里初学电脑时很有些钻研精神,
狂热地爱上了那智慧过人的、冷冰冰的玩意儿。电脑在当时还不普及,整个法律系都没有一台,上课是借用计算
机系的设备,所以我有空就往计算机系跑,三番五次地跑,涎着脸皮凑在人家身边看,瞅冷子上机过一过手瘾。
这样,一来二次认识了不少计算机系的学生,其中就有小林。
  活该我们有缘分,毕业后又凑在了一起。我所在的律师事务所租用了银行大厦的楼面,我和小林阴差阳错地
成了\"邻居\"。小林是个屁股上长刺坐不住的人,无聊的时候跟同事说一声\"上厕所啦\",其实钻进电梯就呼呼
地升到我办公室来了,喝茶,吹牛,往花盆里吐唾沫,设想和展望各种各样美妙的前程事业,屁股在椅子上一抬
一抬的,活像底下有电烙铁烧着。我们办公室有两位老先生很烦他,见他进门就要摆脸子,还在门上贴一张纸条:
闲杂人等谢绝入内。小林不管,他像没看见那张二指宽的\"狗屁的东西\",登堂入室照闯不误。
  那天去看多媒体电脑,就是小林上班时候看到了报纸上的广告,再打电话把我喊下去的。当然,世上的好东
西太多,看了也就是看了,过过眼瘾。至于下海办电脑公司之类的话,更是说说而已,谁也没把它放在心上。
  帝豪商厦的二楼和三楼都是服装部,卖当年国内能够见到的最好的品牌服饰,号称\"为成功人士度身订做\"。
走过那里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自己当了几年律师,手头多少有几个钱,也该算是\"成功人士\"中的一个了吧?就
心血来潮地要想给妻子买一身衣服,讨她个高兴。小林在一旁推波助澜说:\"买吧买吧,我老婆就在二楼卖衣服,
是法国公司的指定代理商,她们那个牌子还不错。\"他说了个比较拗口的法语发音的名字,我没记住。那时候我
对服装名品全无概念,除了\"花花公子\"和\"皮尔卡丹\"之外再不知道别的。但是我微微有一点惊讶,小林的老
婆是服装代理商,他从来没有跟我说过,我一直以为他老婆在机关工作,或者当老师什么的。
  我们走进了二楼卢玮经营的专卖店。那是一间按外国精品店模式布置的店堂,厚厚的吸音地毯,疏疏的不锈
钢衣架,射灯嵌在衣架内,直接照射在做工考究的服装上,笑容可掬的小姐们很规矩地把自己藏在了暗处,绝不
过分热情地走过来干预你欣赏和挑选衣服的过程。
  我看中了一套深蓝色西服套裙,这套衣服无论颜色和款式都极端保守,却在胸前的纽扣上独具匠心,钉上了
一块晶莹剔透的菱形水晶。在灯光艺术的照耀下,这块水晶璀璨华美,夺人眼目,把整套衣服的那种不动声色的
高贵气派发挥得淋漓尽致。我当即斩钉截铁告诉小林:\"我要了。\"
  服务小姐章 梳直直的短发、穿一套藏青合体西服的女人。凭直觉我知道她便是卢玮。
  她先望了小林一眼,又对我笑笑。她脸上未加任何修饰,说不上好看,也说不上难看,端端正正的鼻子和薄
薄的嘴唇使她在微笑中还显出一种冷峻。我觉得她属于那种做事严肃认真的女人,我对这样的女人一直充满好感,
她们能给这个世界增添分量,至少中和了那些年轻女孩子们带来的虚飘肤浅。
  她伸手要过我的衣服,低头看一眼标牌上的价钱和号码,轻声对小林说了句:\"你们先回去。\"小林就心领
神会地推着我空手出了门。
  我不解,以为我挑中的衣服有什么不对,脸上的表情未免悻悻。小林说:\"你傻!她这是要给你打折。\"我
说打折干吗不立刻打?小林说这你就不懂了,你不做生意不知道这里的弯弯绕,名品店的衣服不是小商品市场的
垃圾货,不可以随便对外打折的,她现在知道了你想要的款式和尺寸,下班后她自会处理好了给你送来。
  然后,小林停了一下,很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话:\"我们是青梅竹马。\"
  我随口答道:\"挺好。\"
  他跟着耸耸肩:\"不算太坏。她能干,这样我就省事了,不用为家里操什么心。\"
  我差点儿没有笑出来。照小林的说法,好像丈夫的不负责任是因为妻子太过能干。其实在很多家庭里,恰恰
是因为男人们游手好闲,女人们才不得不担负起妻子和母亲的双重责任。我是律师,这样的案例见得太多了。
  傍晚的时候卢玮果然摸到了我家里,拎着用乳白色绵纸仔细包垫好的那套衣服。她告诉我打了七折,这是在
她职权范围内能给予的最大优惠。
  当时我妻子还没有下班,我因为平白得了人家好几百块钱的便宜,心中感激,就热情留她吃饭,又张罗给小
林打电话,喊他一块儿到家里聚聚。她伸手按住话筒,眉眼淡淡地说:\"不必了,晚上我还有事。\"
  那天她给我的印象是一个拘谨的、不喜交际的人,跟她丈夫小林的性格全然不同。我心里觉得他们俩的一动
一静搭配得很好,这样的夫妻是能够把日子好好过下去的。
  有一种人,他们就像化学元素中化合价呈\" 1\"或者\"-1\"的那些原子,他们身体表层的带电数决定了他
们永远是一个活跃的、不断会得到或失去的、以改变自己的存在状态为乐趣的庞大群体。世界因了他们的存在而
动荡:分化,瓦解,打碎一些结构,又重新组合一些新的结构,乃至暴动、革命和夺权。
  若是早生一百年,小林肯定是一个激进的革命分子,高举\"造反有理\"的大旗,呼啸着呐喊着在队伍前面冲
锋陷阵。但是他这样的人能不能革命到底我不敢保证,因为世界太大,革命路程也太长,跨一个坡是一道风景,
趟一条河又是一片天地,鸟儿啾啾,花儿朵朵,清晨日出,黄昏日落,冬天霜雪,夏天风暴,神奇动人的事情无
时不有,无处不在,小林他是个敏感的人,快乐的琴弦一拨就动的人,他不可能对身边的一切视若无睹,高昂着
头颅大踏步而过,所以他注定了要使自己的革命半途而废。
  小林在银行工作,还当着电脑部主管这样的一个小小的头目。虽然称不上大款,收入也还是比较丰厚的。他
老婆卢玮做服装代理商,除了年薪之外还有销售提成,收入比小林只多不少。这样,宽裕的经济条件使小林完全
可以活得随心所欲。
  一段时间他是我们这个城市里最时髦和新潮的消费者。
  朋友和同学中间他第一个拥有摩托车,而且是日本\"本田\"的,推出去好大的一个家伙,小林的身体搁在章
护理费、惊吓费之外,还要求他付出一笔数目颇大的\"未来生活保障费\"。小林在这样的事情上从来就是束手无
策,不得不央求卢玮出面周旋。卢玮对小林提出的惟一要求是:把摩托卖了,因为这东西危险系数太大,今天撞
了人,明天还会被人撞。小林一直把摩托视为眼珠,岂能被卢玮一个要挟乖乖放弃?夫妻俩大吵一场之后,卢玮
果断地冻结了自己的存款账户,不让小林从她那里拿走一分一毫。小林被那老头一家逼得很惨,差点儿要闹上法
庭,最后还是把摩托卖了,给钱了事。
  为此小林有很长一段时间拒绝跟卢玮说话。
  没有摩托的日子小林很难受,他频繁往楼上我的办公室里跑,下班了也赖着不走,喝水,吐唾沫,坐几秒钟,
突然站起,而后又坐下,起起坐坐,闹得人眼晕。办公室里的两位老先生因此越发烦他。小林自己也烦自己,他
说他怎么就像个丧家之犬?怎么这么没着没落?
  而后他开始泡桑拿。他泡桑拿的目的也很怪异,不在桑拿本身,而在于桑拿室四壁密封,有点像个巨大的声
音共鸣箱,他赤条条地进去之后,就岔开双腿站着,开始一首接一首地唱歌,从《潇洒走一回》一直唱到《新鸳
鸯蝴蝶梦》。一般他不去那些高档场所的桑拿室,他只拣最大众化的,浴客最多的。浴客多就意味着听众多,潜
意识里他还有那么点表演欲望。他的演唱技术我不敢恭维,但是音色还好,再加唱得投入,加上桑拿室里不同凡
响的巨大共鸣声,应该说是挺有欣赏性的。他直挺挺赤条条地站着,一首接着一首地唱,中间不带歇气,至多在
感到口渴难耐时抓一瓶矿泉水咕咚咕咚猛灌一气。矿泉水灌下去之后,就看见黄豆大的汗珠子排成串地从他头顶
上脖子上下巴上滚下来,沿着他身体的四面八方流成了小河,再吧嗒吧嗒地滴落在地上,发出嗤嗤的声响。章 很
痛快淋漓的样子。偶尔一回头注意到我,他会觉得奇怪:\"你怎么能坐着不动?来呀,唱啊,你唱了就知道有多
舒服,妈的给我个皇帝我都不当啊!\"
  有一天,小林站在桑拿室里,脖子上搭条毛巾,仰了头,万分动情地唱着周华健的《花心》的时候,门被一
群同样赤 裸的汉子气汹汹地踢开了,其中一个上来就将小林狠狠一推,吼道:\"嚎什么嚎?回回洗桑拿,回回听
你这儿嚎得惊天动地!嚎丧啊你?\"
  小林一句歌词刚唱到辗转反侧、多少有那么点杜鹃啼血的意思的时候,被那大汉冷不丁一推,脚下没稳住,
\"叭\"地一声重重地摔到了湿淋淋的地上。小林不哼不哈,好脾气地爬起来,一手捂着摔疼的屁股,很认真地为
自己辩解:\"周华健的歌不好听吗?我妨碍了你们了吗?我们并不是在同一间桑拿室……\"
  汉子们说:\"幸好不是啊,要真在一块儿,他 妈 的早就把你小子扁了!\"
  小林惶惶地说:\"怎么不讲道理呢?你们?怎么不讲……\"
  汉子们不屑跟他罗嗦,三言两语下了最后通牒:\"再听见你嚎一句丧,别怪哥儿们下手狠!\"
  小林闷闷的,胡乱用清水将全身冲洗一遍,穿上衣裤,逃一样地离开了浴室。事后他很激动地要求我评理:
\"你说,我自娱自乐,到底妨碍了谁?这算不算强行剥夺个人自由?\"
  我听他说这件事,笑得差点儿岔气,回答他一句:\"裸体歌星有伤风化,当然要强行取缔!\"
  他瞪眼看着我,眉头皱着,额前一撮头发乱蓬蓬地竖着,活像只感恩节的火鸡。
  如果有人异想天开地设一个奖,奖的内容是:谁是今天最快乐的人?小林站到台上当一个受奖人应该是十分
恰当的。
  丰衣足食,无牵无挂,无忧无虑,不想削尖脑袋地往上爬,也不想挣什么大钱,出多少大名,随遇而安,知
足常乐,章 最自由的状态?
  我说是的。人拼命地学习拼命地干活是为了什么呀?说到底不就是要活得比别人更好吗?
  所以小林始终悠闲自在,充当着我们这个城市里最新潮最前卫的消费者。
  我们城市的郊外有一个娱乐性的马场,小林去骑了几回马之后,觉得不过瘾,在别人的鼓动下,决定自己买
一匹马来在马场里养着,亲自训练,只供他一人\"御骑\"。他为此攒足了半个月的休假,怀里揣着钱,跟几个朋
友合伙租一辆卡车,风尘仆仆赶到内蒙,瞎子摸象般地转悠了十多天,买回来一匹瘦骨伶仃的小马。回来因为疲
劳过度,大病一场,又是十多天不得出门。等他病愈之后脚底打飘地赶到马场,朋友悲哀地告诉他说,他的小马
水土不服,连着拉了五天肚子,死了。
  死了就死了吧,不是总说:事情的意义不在结果,在于过程吗?小林在买马的过程中得到了快乐,这就够了。

  经过一段时间无所事事的惶然徘徊,小林的目光由外转内,打量着自己居住多年的那套房子,觉得客厅太小,
厕所的设计很不合理,卧室采光不够,墙壁灰暗了,门窗陈旧了,拼花地板落伍了……总之哪儿哪儿都不尽人意。
小林大为惊讶地想:他居然在这样的房间里一住多年!这么多年他对这一切熟视无睹!小林认为这不说明别的,
只能归结于自己的迟钝。人要是感觉迟钝了,对生活没有热情了,那该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意识到不妥,就赶紧弥补吧。小林立刻骑车上街,从城南城北的四个书店里分别抱回四本厚如城砖的建筑装
潢用书,准备恶补章 阴角线、地柜、彩喷、贴面板、玻化石、哑光漆……他逢人就谈他的装璜构思,阐述设计思
想,讲明总体风格,解释一些非凡的闪光的念头,这些念头非凡得足以跟建筑大师贝聿明匹敌。他也实在是个聪
明绝顶的人,从一位学建筑的朋友那儿拷回了一套设计软件后,他钻在机房里操练了两个双休日,居然打印出一
套装修效果图!而且漂亮得让人无可挑剔!
  小林不想找装潢公司帮忙,他要自己干,乐趣就在这个\"干\"字上。他从街上找回来一个瓦工,一个电工,
两个木工,很快就把家里开膛破肚,拆得尸横遍野。买砖头,买石灰,买黄沙水泥,铁钉电线,木料木板……他
一样一样亲自上阵,直弄得双眼发红,嘴角起泡,嗓子沙哑。他没想到装潢这玩意儿真干起来这么麻烦,不光是
麻烦,简直就毫无情趣可言。很快小林决定放弃自己的一部分美妙构想,怎么省事怎么来。吊顶不做了。沙岩的
艺术墙面不做了。欧式小景台不做了。拼花的斯米克地面也不做了。他恨不得一天之内统统完工,让这个家里恢
复到原先的秩序。他盯在木工瓦工们后面说的只有一句话:\"快点!快点!\"
  工程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小林的几个朋友闻风而至,找到小林,邀请他入股开茶馆,理由是茶馆装修的品位
很重要,非常、非常需要小林章 \"珍珠奶茶\"之类的甜蜜玩意儿,生意好得一塌糊涂。小林一直觉得不服气,
茶馆这样的消费新潮流,怎么能让一个台湾人在本地独领风骚?小林在朋友的鼓动下,热血沸腾,豪情万丈,试
与台湾人比高低,发了誓要弄出个绝的。
  卢玮竭力阻拦,理由是家里的装修才弄了一半,扔下这个烂摊子给谁来管?小林强词夺理道:\"家里的事再
大也是小事,集体的事再小也是大事。\"拔脚出了门,整整一个月猫在租下来做茶馆的几间门面房里,三番五次
过家门而不入。卢玮气得没法儿,索性自己也不管了,把木工瓦工们统统算清工钱赶走了事。家里面墙刷了一半,
地面铺得有一块没一块,电线管道全都裸露着像跳肚皮舞。卢玮哼着鼻子向我告状说:\"折腾谁不会?有本事要
善始善终弄出个样子来。他这个人我是看透了,一辈子成不了气候。\"
  我笑着说:\"也别这么一棍子打死呀,人要行好运,走路还能拣个元宝呢。\"
  一开始,小林对他入股的这个茶馆的确是倾注了心血的,经过多方考证,他认为把茶馆的装修风格定位在
\"魏晋遗风\"上比较合适。他听一个搞历史的老先生说,晋朝人行迹放浪,喜尚清谈,常三五成群坐而论道,高
兴了也沽几坛酒,切几盘肉,一醉方休,是古代人活得相当潇洒的一段时期。小林心里想,\"喜尚清谈\"是好事
啊,清谈不就要喝茶吗?喝茶不要找茶馆吗?茶馆的生意不就火了吗?得把消费者往\"清谈\"这两个字上引,要
让爱谈的人非到他们这个茶馆来谈不可,不在这里谈透了就不过瘾。小林就说服合伙人将茶馆的里里外外照着
\"魏晋时代\"那一套来。首先要用青砖砌墙。此青砖还不能是现代砖窑里刚出炉的货色,得发动大家业余时间下
乡去捡,专找那刚拆毁的陈年旧屋,也就是过去财主家留下的深宅大院,那些上百年的砖头基本上有了风化的痕
迹,砖缝里或许青苔累累,最好。再要垒一排红泥小灶,用来煨茶。用真正的红泥灶,烧炭火的,不是仿出个红
泥灶的样子,里面烧酒精或者干脆通电的。服务员一律找男性,找那些清秀纤弱的小伙子,穿上宽宽大大的魏晋
服饰--顺便说一句,小林和他的朋友们谁也不知道魏晋服饰什么样,做的时候照着\"宽大\"两个字来,觉得一宽
大必定就飘逸,结果穿上身像和服,不伦不类。
  茶馆开张的那几天,朋友们四处出击,找来朋友的朋友捧场,当媒子,不花钱在里面坐着,搞出一派人丁兴
旺的样子。我也被小林动员去当过一回媒子,灌下一整壶台湾高山乌龙茶,结果兴奋过头,回家睡不着觉,半夜
里爬起来看了一场球赛。
  朋友的朋友当然不可能天天有闲功夫,再说老让人白喝茶也不是个事,热闹了几天,散了。
  朋友的朋友一散,茶馆立刻显出了冷清,有时候开门一天都做不到两笔生意。经调查研究,原因却是出在装
潢风格上,小林他们把门面搞得太艺术了,太别致了,以至普通的茶客们走到门口自惭形秽,觉得不弄件长袍在
身上穿着、弄块方巾在头上戴着,走进去就不是个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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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2 章 《玫瑰灰的毛衣》(2)

  怎么办呢?打广告吧,尽量把全市的\"高雅人士\"都吸引过去消费一回吧。结果广告一打,工薪人士发出抗
议了,说是小林他们人为制造阶级分裂,造成新的不平等事实,是可忍,孰不可忍。小林他们童年都是经历过
\"文革\"运动的,对此类语言记忆犹新,那边抗议声一出,这边立刻登报道歉,当中几乎没有一丁点矜持的余地。
一来二去,茶馆的名声就有点狼籍,客人更少,到最后难以为继,关门算数。
  一算帐,当初的入股者每人赔进去将近三万元。
  卢玮在他们那个装修到半成品的家里跟小林狠狠地吵了一架,卢玮骂他太不负责任,完全就是个会花钱不会
赚钱的\"纨绔公子\",说这三万元是她起早带黑做生意赚出来的,他要是个男人就该想办法还她。
  小林坐在我的办公室里,喝茶,咯吱咯吱地摇动椅子,吐唾沫,一边很不屑地控诉卢玮:\"真是个守财奴啊!
有钱也不舍得花。你说她成天忙忙碌碌,挣这些钱回来,干什么呢?跟一只工蜂有什么区别呢?工蜂酿了蜜总要
有人帮它吃下去对不对?她挣了钱也要有我帮她花嘛,人在花钱的时候才能体会到快乐嘛。\"末了他失望地摇着
头:\"没劲没劲,真是没劲透了。\"
  初秋的一天,小林忽然带着卢玮跑到妇幼保健医院找我的妻子,说是卢玮要打胎,请我妻子帮忙找个技术熟
练些的医生。我妻子细察卢玮的脸色,发现她神情郁郁,两手怕冷似的插在衣袋里,从始到终不发一言。我妻子
心里觉得有点不对,就借口说那天当班的都是实习医生,让他们第二天再去比较保险。
  小林他们一走,妻子马上打电话把事情告诉我。妻子说:\"他们结婚都好几年了,我一直以为他们当中哪一
个有问题,没法生育,现在怀上了,为什么又要打掉?不合情理嘛!卢玮的年龄已经不小了嘛!你最好去找小林
问问清楚,别打掉了再后悔。\"
  我边听边嗯嗯着,心里也觉得事情是有点不太正常。中午的时候我把小林约到肯德基餐厅吃饭,顺便问起他
卢玮要打胎的原因。小林低头舔着指尖上的沙拉油,轻描淡写地回答我:\"哪里是卢玮要打胎,是我要求她打呀。
\"
  我跟他开玩笑:\"莫不是酒后怀孕?要不就是用药过多?\"
  小林忽然激忿起来,瞪圆了眼睛看我:\"你说卢玮这人怎么回事?结婚这些年,我们一直都是避孕的,她不
知道怎么心血来潮,瞒了我偷偷怀上了!先斩后奏啊!她以为我就会认了?\"
  \"你干吗不认?那不是你自己的孩子吗?你们不是迟早总要有个孩子吗?\"
  \"谁说我要孩子?\"他几乎是咄咄逼人地对着我,\"我从来都没想过要孩子,起码到目前为止没有。我没有
这个准备。\"他身子忽然往后一倒,有点颓丧地靠坐在椅背上,心有余悸地说:\"很阴险。我跟你说,卢玮这个
人真是很阴险,我差点儿被她圈住了。她想造成既成事实。我跟她说,对不起,你自己种的苦果自己吞,打胎没
商量。她起先还准备顽抗到底,我摆出两条路让她走:要么打胎,要么离婚。\"
  \"你对她也真够狠的。\"我说。
  他不置可否,低头把桌上的一份食物吃完,而后用纸巾擦擦嘴,把沾了油污的纸巾用劲掷进墙角的纸篓里,
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讨厌女人们自作主张。\"
  那天回到家里,我吩咐妻子说:\"帮卢玮找个好点的医生。\"别的我什么都没说,妻子也什么都没问。
  卢玮做人流手术的第二天,我妻子不放心她的情况,拉了我到小林家去看她。进门就发现灯光幽暗,小林整
个身子都趴在电脑键盘上,屁股在椅子上完全是虚坐,正全神贯注玩着一种赛车游戏,房间里充斥了电脑游戏盘
上特有的\"吱吱\"的刹车声,听得人牙根发紧。小林头也不回地道歉:\"先坐先坐,我这就结束,很快!\"
  我妻子没理他,开始用目光在房间里寻找卢玮。床上没找到,卫生间里也没有,最后发现卢玮站在厨房里,
守着煤气灶煮一锅方便面。我妻子冲进去,揭碗开橱四处搜查,活像个杀进村庄的日本鬼子,弄得卢玮完全不知
所措。碗橱里冰箱里空空荡荡,只有饭桌上趴着一只烧鸡,塑料食品袋装着的,看样子从外面买回来没有动过。
我妻子怒火中烧,杏眼圆睁,一把抓起桌上的烧鸡,恶狠狠地摔在厨房和卧室之间的地面上,\"叭\"地一声,响
动很大,惊得小林猛然回头,强行中断了他的游戏,结结巴巴提出抗议:\"你你你……\"
  我妻子说:\"卢玮是刚做过人流的,她有权利享受产妇的一切待遇!\"
  小林慌忙解释:\"我不是买烧鸡了吗?不是说产妇要吃鸡吗?\"
  我妻子说:\"吃鸡也不能吃烧鸡,要喝热鸡汤,要买老母鸡回来熬成浓汤给她喝!\"她鄙夷地用脚尖踢踢地
上的烧鸡:\"这算什么?这东西能给卢玮吃?\"
  小林知错认错:\"对不起呀,女人家的事我不懂。\"
  我妻子余怒未尽,狠狠地挖苦他一句:\"做 爱你怎么懂?\"
  小林很尴尬,朝我苦笑,一副\"好男不跟女斗\"的神情。
  倒是卢玮十分冷静,插进来替小林说话:\"赵医生你别怪他,他是真不懂。\"
  我妻子\"哼\"了一声:\"结婚过日子,没什么事情是不好懂的,想不想懂罢了。\"
  我认为妻子这话说得十分精辟,及时报以了赞许的一笑。
  事后小林埋怨我:\"真不够意思啊!战场形势已经一边倒了,你还要替老婆撑腰。\"
  我说:\"律师代表公正,谁有理我帮谁。\"
  小林大叫:\"弄反了弄反了,有理的是我啊,是卢玮不遵守夫妻协定啊。\"又告诉我:\"女人玩小心眼儿,
有人玩起来可爱,有人玩起来可恶,令人反感呢。\"
  我细细想了半天,也不知道卢玮可恶在哪儿。想生孩子难道不是女人的天性吗?
  这之后,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小林没到我的办公室串门。办公室里两位平素烦着他的老先生甚至有点儿惦
念他了,他们问我:\"你那个长猴子屁股的同学呢?学会修身养性了?\"我嘴里说:\"得允许人家逐步成熟。
\"心里却在想:不可能啊,小林能够在他的办公室里规规矩矩坐一整天不走动?
  那天我下楼办事,路过银行,顺便拐进去看望小林。想象他有可能被逼迫着如老僧入定般坐在电脑台前的模
样,觉得滑稽,先就笑了起来。带着这样幸灾乐祸的笑,熟门熟路地推门入室,才发现小林的电脑房里新添了一
张陌生面孔,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披肩发留得十分传统,眉眼很干净,笑起来微微露一点粉红色的牙床,
红得像玛瑙,光亮可爱,让人觉得这女孩子本人也如玛瑙一般圆润腻手。小林介绍说这是银行里新来的电脑程序
员,叫肖小玉,大学刚毕业,来这儿实践实践。小林不说\"应聘\",也不说\"求职\",却用了一个很独特的词:
实践。这就使我心里忽然有了种异样的感觉。
  我坐下来跟小林说了几句话,他似乎不像从前那样见人兴奋,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答着我,一边从抽屉里摸出
一个通红通红的美国蛇果来削皮。他削得极其仔细,连苹果上每一个隐隐约约的疵点都用刀尖剜去,并且时时注
意着不让自己的手碰着去了皮的果肉。他手上的动作灵巧而快捷,跟他操作电脑时的姿势毫无二样,看上去很有
些赏心悦目。
  说老实话,当时我一厢情愿地认为他手中的苹果是给我削的,我是这里惟一的客人,我又比小林年长,是他
多年来知根知底的朋友……他削完苹果放下小刀时,我差点儿就要伸出手去接那只苹果了。可是他丝毫没有注意
到我的神情动作,两眼热切地盯住了旁边桌上的肖小玉,隔着我的身子把苹果递给了她!
  倒是小肖有些不好意思,微微红了脸说:\"给客人吃吧。\"
  小林不肯,固执地伸长胳膊举着那只苹果,一边对我解释:\"她这几天有点上火,必须多吃水果。\"又补充
说:\"下一个给你削。\"
  我觉得我在这样的场合里有点多余,便起身表示了应有的礼貌:\"谢谢,不用,我只是路过看看,还有事要
办。\"
  小林没有起身送我,依旧和肖小玉纠缠在那只削好的苹果上。
  走出银行大门,我先是好笑:难怪个把月不见踪影,原来腿脚被女孩子的头发丝缠住了。继而又有点起急:
他 妈 的小林这个熊包,谈情说爱都不知道遮掩遮掩,这不是撸光了头发等人下刀子吗?
  一天晚上十一点多钟,我已经洗过澡准备睡觉了,小林的老婆卢玮突然敲门,执意要我说出小林夜夜晚归的
真相。我回答说我不清楚。卢玮说这不可能,小林身上不可能有什么深藏不露的秘密。卢玮说这话的时候,眯着
眼睛,很冷静地看我,完全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当时我脚上趿着拖鞋,头发没有擦干,说话的过程中不断有
水珠沥沥啦啦滴下来,有的滴在耳朵上,有的滴在鼻尖或嘴唇上,弄得我自我感觉十分狼狈。卢玮说你还是说了
吧,你不说我今天不会走,你头发这么湿着很难过的。我叹口气说那我还是说了吧,反正纸也包不住火。
  我说小林肯定在银行的电脑房里。
  卢玮做出一副吃惊的样子:\"不是还没到年终吗?从前年终时也没这么忙过。\"
  我说:\"他他他……\"
  卢玮神色平静但是又不容置疑地命令我:\"走吧,我们找他去,你带路。\"
  我只好换上衣服和鞋出门,没别的选择。
  走到银行门口的时候,卢玮突然说出一句令我吃惊的话:\"其实我知道他在办公室里干什么,找你来是为了
让你做个证人。\"
  当时我就感觉有冷汗从背上渗出来,冰丝丝一片。
  银行的小门黑漆漆的,保安拧亮了电灯,认出是两张熟悉的面孔,才开了门放我们进去。沿着幽暗的甬道往
前走,我在心里设想了即将发生的尴尬的一瞬:当卢玮昏晕过去时我该怎么办,当卢玮歇斯底里大打出手时我该
怎么办,当卢玮……
  电脑房的玻璃门内灯光通明,透过玻璃门看到的情景令我啼笑皆非:肖小玉端端正正坐在办公桌前,耳朵上
戴着耳机,眼睛盯住桌上摊开的一本书,嘴巴里念念有词,毫无疑问是在苦读外语。她身后的小林歪倒在圈椅中
打瞌睡,腿伸出老长,一本金庸小说叠放在肚皮上,从姿态上看是极困顿极不舒服。
  两个人的世界根本毫无情趣可言!
  还是小玉先发现了我们,然后伸手推了推小林的腿。小林从梦中惊醒似的,弹簧一般跳起来,两眼迅速在小
玉周遭扫视一遍,觉得并无异常,这才顺着小玉手指的方向往门外看,才懵懵懂懂地看见了我们。
  他起身,扶着自己僵硬的腰左左右右转了一圈,慢腾腾地走过来开门,回手又将门带上,生怕我们干扰了女
孩子的学习。之后他的脸就沉下来了,很不客气地呵斥卢玮:\"你来干什么?我这么大个人,怕我失踪?\"
  卢玮柔声说:\"要睡,不会回家去睡吗?那么硬的椅子,看着都不舒服。\"
  小林皱皱眉头:\"你以为我真的睡啦?我那是假寐,陪陪人家女孩子。大楼里黑咕隆咚,一个女孩子不害怕
吗?\"
  卢玮解释:\"她可以回家……\"
  小林打断她的话:\"人家愿意在这儿。这儿安静。\"
  卢玮无话可说。我想这一刻她真的是非常窝囊:事情明摆着很不正常,可是她找不出任何可以指责小林的地
方。
  回家的路上,卢玮一再地问我:\"你说他这人怎么回事?啊?他算怎么回事呢?哪儿对哪儿啊?\"她皱着眉,
动作很激烈地摆着手,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架势。我知道她心里其实想说的是:小林干吗不把那女孩子做了?她觉
得小林夜夜守着一个娇人儿打瞌睡,不可理喻,傻到不能再傻。她有点替小林委屈。\"你看出来没有?\"她对我
轻轻地叹着气,\"那是个小妖精啊!她把小林拿捏住了。\"
  到此为止,卢玮对她的丈夫基本上放了心:见异思迁的意思是有的,但也仅仅局限于感情,可以原谅。爱美
之心人皆有之嘛,只要不是落实在行动上,没有妨碍家庭,她几乎可以不做计较了。
  问题是小林对卢玮的深夜探访恼火透顶,尤其是这样的一个愚蠢的举动竟没有避开小玉,让他在自己喜爱的
女孩子面前大出其丑,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小林在盛怒之下一纸诉状递到法院,强烈要求离婚!
  卢玮傻了,完全被小林一棍子打懵了。章 没有秩序、没有道理可讲了吗?难道是末日即将来临,是非黑白统
统混乱不堪了吗?卢玮承认她做错了一点点事,但仅仅是一点点,这样一个失误无论如何构不成离婚的理由。
\"问题还是出在那个小妖精身上啊!\"她在电话里幽幽地对我说,\"一定是小妖精想跟他结婚,挑唆他跟我翻脸。
说来说去,这世上好男人太少,小丫头们粘上一个就不肯放手。都这样,女人最后的目的都是要结婚,我知道。
\"
  听着她在电话里所做的自以为是的结论,我差点儿没笑出声来。不管怎么说,我不认为小林是一个\"好男人
\",起码不能说是一个负责任的男人,跟卢玮生活在一块儿,他更像一个长不大的男孩。
  据说小林将他的离婚报告送交银行领导签字时,领导曾经很负责任地询问他离婚的原因:是不是如传闻那样
因为肖小玉的插足?小林肯定地说不是,有没有肖小玉他都要离婚,他和卢玮之间没有爱情,而没有爱情的婚姻
是不道德的婚姻。领导还不放心,又郑重其事地找了小玉谈话。谈话内容大致如下:
  \"小肖,大家都知道你的小林的关系比较接近,你们之间有没有谈过未来生活方面的话题?或者说,你有意
无意间对他透露过一些希望?\"
  \"没有。这不可能。他已经结了婚,我才大学刚毕业。\"
  \"如果你们有感情,这不是障碍。\"
  \"可我是个对感情问题非常严肃的人,我从来就不喜欢陷入别人的婚外恋中。\"
  \"如果小林是个未婚男人呢?单就他这个人来说,你喜欢他吗?\"领导面带微笑,饶有兴趣地作进一步的试
探。
  肖小玉稍稍地愣了一愣,然后避实就虚:\"可我刚认识他时他就是结过婚的,在我的思维定势里他已经是这
样了。\"
  小林的同事在闲谈中把以上的谈话当笑话说给我听。同事并且故作悲哀:\"小林惨了,爱上了一个不爱他的
女孩。\"
  不管怎么说,小林离婚的决心已定,谁劝都不起作用。这家伙从来就是一个生活得很即兴的人,兴致一来,
非干不可,后果啦影响啦结局啦什么的,统统不作考虑。
  卢玮以沉默作答。她一厢情愿地认为小林也就是闹闹而已。生就一副自由元素的脾性,隔段时间不弄点事出
来,这日子可怎么过下去?卢玮比小林成熟,她是家里的主心骨,顶梁柱,梁柱不倒,家就不会散。等小林闹得
没了意思,或者这世界上又有了更新鲜更热闹的乐子出来,他自然会偃旗息鼓,奔着那新鲜乐子而去的。
  但是小林开始不再回家。他逢人就宣布说:要造成分居事实。那段倒霉的日子里,小林的朋友们(包括我在
内)常被卢玮猝不及防地敲开了房门,然后尴尬地束手旁立,等着卢玮怒气冲冲地突击搜查。她坚持认为小林是
被我们轮流藏起来了,他隐匿在我们中间,今天东家,明天西家,行踪不定,就为的是不跟她照面。她总是带着
一只红色的尼龙包,包里有烧鸡,有鸭肫和麻辣牛肉,甚至还有一瓶法国红葡萄酒,那些好吃的东西透过薄薄的
一层尼龙布散发出香味,使我们的心不能不为之感动。她拎着这只沉甸甸的包在朋友们的家里四处走动,撩开窗
帘,掀起床罩,或者冷不丁地推开卫生间的磨砂玻璃门。她的嘴微微张开着,皮肤紧绷,呼吸急促,眼神锐利而
集中,随时准备着在某个角落里发现小林,然后发一声锐喊,胜利地扑上去抓住他,押回家去。
  她甚至找到了小林为他的朋友们装修的那个具有\"魏晋遗风\"的茶馆。在此之前卢玮从来没有往那个茶馆的
方向跨近一步,她是看死了小林那帮人的经营才干的。她凭着茶馆装修期间小林在家里的只言片语,凭着一种非
凡的对物体存在的感受力,准确无误地找到了昔日茶馆遗址。那地方如今已经转手易人,新换的老板充分利用茶
馆原先的装修,改造成了当下更加时髦的\"陶艺馆\",专供有钱又有闲的情侣和孩子们没事去捏泥罐子玩。卢玮
拎着她的红色尼龙包,讪讪地跨进门去,要想打听一个名叫\"小林\"的人。可是她立刻发觉到自己的出现十分不
合情理,她的年龄,她的打扮,她的带有沧桑的气质和那只不伦不类又散发出食品香味的尼龙包,跟眼面前那些
兴致勃勃的年轻的面孔极不吻合,活像托儿所里莫名其妙地走进一个电脑推销商一样。结果她什么也没有来得及
问,呲开牙齿勉强一笑,红头赤脸转身就走,狼狈得可以。
  卢玮就是章 矜持的或者说有几分冷傲的人,如今为了寻找小林变成了一个神经质的弃妇,脸上总是带着那种
怀疑一切的表情,眼神愤懑,脸颊潮红,嘴角的八字纹有一点尖刻,说话的声音也常常不自觉地提高八度,成了
一种锐喊,并且时不时地冒出一句:\"你告诉我老实话……\"好像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在对她撒谎,所有的人都
跟小林沆瀣一气,联手共事,存心要将她排斥在生活之外。
  其实那段时间小林没有在任何一个朋友家里住过。他知道我们都是一群善良的人,是天性中喜聚不喜散的人,
是抱定了宗旨不去拆散别人婚姻的人,如果卢玮一不留神在我们中间找到了他,毫无疑问我们会同情和偏向卢玮,
会出卖他甚至捆绑他回家。小林不喜欢这样一种庸俗的缺乏创意的结局,好像大家联手在这城市里上演一出拙劣
的喜剧,目的只是为了取悦大众,弄出一点可怜的票房价值似的。小林最恨生活中这种戏剧式的重复。
  所以小林悄无声息地在郊区农村租了一间房,又从租车行里租了一辆半新不旧的电动自行车,每天早早晚晚
骑在车上来来往往,穿越清晨的薄雾和深夜十一二点钏的迷霭,鬼魅一样挟带着一股阴风,成了章 让家长一看就
喜欢的玩意儿,后来卖给了电脑公司,把他租车租房的钱一下子就赚回来了。据说他的软件卖得都挺火。章 聪明
绝顶的人,他要是肯把三分之二的精力花在研究某个定理或者分子式上,那么将来至少是诺贝尔科学奖的有力竞
争者。
  当然这些都是与本文无关的话,此处不提。
  卢玮这个人,到底是有知识有修养的白领阶层,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她心里绝对清清楚楚,一丝一
毫都不含混。比如她每天拎着那只红色尼龙包在小林的朋友们家里突然袭击,像是闹得风风雨雨不可开交似的,
但是她从来不去小林的单位里寻找和吵闹,相反她总是避开银行的大门,仿佛那地方是个可怕的陷阱,一不留神
就会把她的婚姻彻底吞没。她要面子,也一心一意替小林留着面子,始终幻想着小林有朝一日还会回家,他们仍
然是一对体体面面的夫妻,生活优裕,行事潇洒,为这个城市里的大多数人所羡慕。如此她就必须给他留足了后
路,她不能在银行的领导和同事面前让小林有丝毫窘迫。
  但是小林就是小林,他是个多少有点怪诞的人。\"锲而不舍\"本是个褒义词,有时候用在某些人的某些行为
上,似乎又可以解释成\"一根筋\"的意思。\"一根筋\"的词义就不那么美妙了,乖张、怪僻、顽固、迂腐、狭隘、
不近人情、不通事理……都沾得上一点边儿。小林就是这样,说离婚就离婚,一根筋到底,谁劝都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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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 章 《玫瑰灰的毛衣》(3)

  卢玮在一个月之内就收到了法院第二次送达的离婚起诉书。这一次她真是气昏了,她心里想,事情的起因本
是因为小林的移情别恋,他由于迷恋和喜爱同办公室的女孩而夜夜不归,错误完全在于小林,凭什么他倒成了有
理的一方,抓住离婚两个字不放?她抱着与他为善的态度,一忍再忍,一让再让,不说是感天动地,总也该温暖
人心了吧?小林居然就能铁石心肠,执迷不悟!可见他对肖小玉不仅仅是喜爱的问题了,他在她的怀里已经陷得
很深很深了,深到头可断血可流的地步了。这样的丈夫还能指望他回心转意?日后还能够跟他同床共枕?笑话呀!

  卢玮一怒之下找到我的办公室来,郑重其事地聘请我当她的律师,要求我为她争得最大的权利:房子,存款,
家具电器,等等等等。小林离婚可以,但是他必须空身走人,他要为他的不负责任的行动付出代价。
  \"这这这……\"我说。我顿时觉得牙疼。
  卢玮冷笑一声:\"如果他从此一无所有了,那个小妖精还会再粘着他?\"
  我心想她这话可说错了,不是人家肖小玉粘着小林,是小林恋着人家呀。卢玮这人太有意思,事到如今,她
脑子里的每一个念头还是偏着丈夫。
  一边是朋友,一边是朋友的妻子,帮谁都不合适,这事弄得我相当为难。我再三地向卢玮提出辞谢,卢玮再
三地不肯,她说她就是认定我了,我不替她当律师,她就不上法院,宁可自杀都不上。
  小林听说了这事,马上来找我,居然要我答应卢玮的要求。小林说:\"我不会让你为难,卢玮的条件我全部
同意,她不说我也会这么做的,身外之物要那么多干吗?自由了,能做你心里想做的事了,不比什么都好?快乐
就在追求和寻找之中!\"
  我想这话也对,小林有底气说这样的话,凭他的脑袋他的专业,赚钱不成问题。
  结果那天在法庭上,我乐得慷慨陈词,滔滔不绝,深入浅出,条分缕析,周瑜打黄盖似的,把我的朋友小林
批了个体无完肤。法官当场判准离婚,全部财产归属女方,今后双方的感情婚姻问题,各自不得干涉。
  走出法庭的时候,小林满面微笑,如沐春风,并且趁卢玮不注意时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对我做了一个丘
吉尔的经典手势。卢玮恰恰相反,她从头到尾阴沉着脸,眼皮低垂,肌肉紧张,嘴角两边弯出两撇很深的纹路,
像是骤然之间苍老了十岁。在法庭门外,当我自觉有功地笑嘻嘻朝她伸出手,想表示一点安慰和祝贺时,她蓦地
转身,横眉倒竖,双目圆睁,上身向我恶狠狠地倾扑过来,额头几乎磕着了我的下巴,咬牙切齿丢下一句话:
\"我恨你!\"
  当时我完全地愣住了,完全不能明白她的意思,以至于整个人目瞪口呆,神情惶惑,姿态僵硬,活像一双经
过长途跋涉之后被人弃之不要的破烂鞋子。
  她恨我?她为什么恨我?我为她争得了最大的利益,难道她还是不能满意?
  然后,又过了好几天,在我把整件事情从头到尾细细咀嚼品咂了几遍之后,我才蓦然醒悟:卢玮她根本不想
离婚,从来就没有准备离婚!她请我当律师,她提出了非常苛刻的财产要求,目的都是为了阻止离婚程序的进行。
她一心以为我不会为她尽力,法官也不会同意她的财产要求,这样她就有理由再一次拖延下去。
  难怪她要恨我啊。她不恨我又恨谁呢?谁叫我身为律师还这么迟钝?
  这种事!想想都觉得没意思。
  自从中国的电脑能够接驳全球英特网之后,小林一有时间就热衷于上网遨游。他常常可以通宵不睡,把网上
的资讯兴致勃勃翻寻个遍。他尤其爱看全世界各地大大小小的战争消息和动乱报道:加沙地带的冲突啦,伊拉克
武器核查的进展啦,朝鲜的导弹发射啦,刚果(金)的叛乱啦,南联盟科索沃的战事啦。实在没什么新鲜可看的,
他就寻找角角落落里的飞机失事、火车脱轨的消息。倒也不是幸灾乐祸,是觉得飞机火车的事多少也是个事,有
事就刺激,比平淡无奇地活上一天要有劲。
  \"我章 回家守着老婆看电视的日子。一天两天可以坚持,十天八天就会骨头发疼,十个月八个月过下来,我
肯定完了,比僵尸好不了多少。\"
  我跟他开玩笑说:\"如果你投生在六十年前的德国,你肯定是纳粹党成员。\"
  他摇摇头:\"那不一定,也许我会是德共领导,弄出个模范共产主义国家。\"
  说这话的那天,他刚刚参加了市总工会组织的新春长跑活动,从中心公园出发,横穿半个城市,到电视塔下
结束。他要求我骑一辆自行车在旁边跟着,不断拿矿泉水浇他的脑袋,用以降温。结果跑完全程他已经上身湿透,
头发根里袅袅地冒出白汽,舌头狗一样拖出来,呼呼地大喘,喘得脸色发青。
  \"我跑第几?\"他困难地转头四处望着,问我。
  我告诉他,大概是在倒数十名之内。他上气不接下气地笑,吐了口唾沫,对自己表示满意:\"还不错。至少
有一半的人半路上就开溜了。\"
  我也认为他不错,因为在他低头换衣服的时候,我看见了他身上一条一条干巴巴的骨头。像他这么瘦骨嶙峋
的人,一般是不会有热情参加长跑的。我不明白的是,如此干瘦羸弱的一个身躯,何以总是有那么多的能量需要
释放?
  \"如果每天有机会跑这么一次,你觉得怎么样?\"他用一条毛巾裹住上身,而后用劲搓揉。毛巾滑落的地方
便开始露出龙虾煮熟的颜色。
  我说:\"你尽可以一天二十四小时连续不断地跑,没人管你。甚至你还可以赤 裸了上身跑,像现在这样。
\"
  他扯下毛巾,左右转动身体,将自己仔细打量一番,摇摇头:\"不行,我这副身板走上大街有碍观瞻,要能
有施瓦辛格那身肌肉还差不多。\"他忽然收起笑容,带点忧伤地看着我:\"下次再有什么活动,恐怕我不能参加
了,小玉对这些事情没有兴趣。女人都喜欢圈定在一个天地里过日子。所有的女人,她们大同小异。\"
  我不知道他说最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为了追求某种不安分的东西他才跟卢玮离了婚,如果就此陷入生活的
另一种形式之中,恐怕就并非他当初所愿了。
  给卢玮打电话的第二天下午,她又打了电话来,约我见面。我马上问她一句:\"是不是买到了玫瑰灰的毛衣?
\"她生硬地回答我:\"又不是你老婆要买,你着的哪门子急?\"我只好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我这人就是这样,拿朋友的事太当事,否则卢玮那次从法庭上出来时,不会咬牙切齿对我说一句:她恨我。
  见面地点约在一家茶室里。那是间装修得非常欧化的茶室,有着英国乡村那种简约纯朴又带些慵懒闲适的舒
服,走进去很叫人放松。我想起几年前小林他们很先锋地折腾出来的\"魏晋遗风\"茶馆,觉得他们失败在把事情
做得太过极致,国人们其实大部分还是喜欢中庸。
  卢玮已经在窗口的一张铺方格台布的小桌前坐着了。她看上去状态不是很好:虚胖,脸色苍白,眉毛和头发
都显得稀疏,衣服也穿得有些臃肿。从前的卢玮虽然不能说漂亮,衣着上绝对是讲究的,因为她本人一直做服装
生意。
  \"我上午刚在医院做过人流。\"她开门见山地告诉我。
  我\"腾\"地一下子站起来,既惊讶又惶惑,不知所措。
  \"你坐下吧。\"她简短地要求我,\"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我已经做过好几次了,习以为常。自从小林逼我
去打过一次胎,我就失去了跟任何男人生孩子的愿望。是真的。\"
  我说:\"你该避孕,老做人流不好。\"
  \"我这人很怪,避孕药总是对我不灵。\"
  \"那就做手术,既然你不再想要孩子。你为什么不做个永久性的手术呢?\"
  她没有答话,却抬起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里好像有很多含义,但是我想不出来具体是什么。
  她喝了一口泡在玻璃里的英国红茶。茶大概很烫,她撮着嘴唇,吹着气,小心翼翼的模样。我劝她加点儿糖
和奶,这对她的身体恢复有好处。她说她不喜欢甜腻的东西,牛奶就是牛奶,茶就是茶,两样东西搅和在一块儿
很别扭。
  \"那个小妖精,她真的没有跟小林上过床?\"她突然调转话头,问了我这么一句。
  我猝不及防,思维好一会儿才转到她的问题上。我说:\"别人的私生活,我不好多打听。小林倒是这么对我
说的。\"
  她哼地一声冷笑:\"年纪末年会出一个贞洁圣女?\"
  \"各人有各人喜欢的生活方式吧?\"
  \"可是小林就准备这么过下去?他冤不冤得慌?小妖精到底哪儿把他迷住了?他整个人都变了!他整个的人
生都为她改写了!\"
  卢玮忽然冲动起来,鼻子嘴巴抽搐成一团,眼睛里盈满泪水,悲伤得有点不能自己。\"那个小妖精,她凭什
么呀?她怎么就能这么狠心?小林不配她吗?世上有这么冷血的人吗?\"她用几乎是嘶哑的哭声控诉着,两只胳
膊肘支撑在桌面上,双手捂住脸,脑袋不住地摇来摇去,泪水就从指缝的两边参差不齐地甩出来,有的滴在她袖
口上,有的顺手腕流进内衣里去了。
  我发现柜台上的小姐已经朝这边投过来诧异的目光,这使我极度尴尬,好像我跟卢玮成了一对有私情的男女,
两个人暧昧不堪地躲到这里解决危机来了。我轻声地但是急切地劝止她:\"请你别这样,你冷静一点,那毛衣,
玫瑰灰的,到底买到没有?\"
  她停了一停,忽然就放开捂在脸上的手,抓起桌上的茶巾擦一把脸,扔了,然后吸吸鼻子,红肿的眼睛不无
鄙夷地看着我:\"你记住,我不再是小林的奴仆了,我没有义务为他做任何事。\"
  说完这句话,她抓起椅子上的一只软皮黑包,款款起身,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扔垃圾一样地把我一个人扔
在茶馆里。
  我无可抱怨。真的。为离婚的事她曾经那么恨我。迄今为止她已经又离过几次婚了,三次还是四次,我说不
准确。婚姻的周期越来越短,最近一次听说只维持一星期时间,简直像闪电战,像美国对伊拉克的军事袭击。我
觉得这是自虐。一切都从她与小林婚姻的结束开始,也就是说,是我的那场自以为是的离婚财产辩护把她击倒了。

  我只能忍受她的轻蔑,眼睁睁看着她将我当成垃圾对待。
  有一段时间,我发现小林对婴儿产生了兴趣。我指的婴儿是我的女儿,那时候她才七八个月,会咯咯地傻笑,
会用胖乎乎的小肉手来抠我的眼睛,含糊不清地对我大叫:\"爸爸爸爸爸爸。\"
  小林目不转睛地看我女儿翕动的嘴巴,将一根食指塞进她湿漉漉的小手心里,让她当玩具一样捏着,而后表
示了羡慕:\"有孩子叫爸爸真好。\"
  我说:\"你也有过孩子。要是那次卢玮不打胎,你孩子都会走路了。\"
  他扭头,郑重其事纠正我:\"不是一回事。我跟她一起生活没感觉,要了孩子只会更糟糕。\"
  我女儿把他的食指举起来,送到嘴边,要当美味食物去品尝。他慌忙制止她:\"不,不,不可以,这不是好
东西……\"
  过一会儿他忽然问我:\"你认为小玉将来生个孩子会怎么样?跟你女儿比呢?\"
  我回答说:\"第一,小玉必须同意跟你结婚;第二,她要有为你生孩子的愿望。\"
  他沉默下来,说些别的话岔开去了。
  我有些替小林难过。我不知道这一茬年轻的女孩子们心里都想些什么--比如小玉,她坦然地享受着小林对她
的一切照顾:生活和工作两方面的,可是她闭口不提婚姻二字,也不跟小林上床。不上床这件事小林很满意,他
认为这是小玉对待爱情的严肃,他自己就是个严肃和害羞的人,彼此这么守着很崇高。
  说实话,我常常怀疑小玉不肯跟小林上床是不是另有所图。进一步说,小玉不跟小林上床,那么她跟别的男
人有没有上过床呢?
  我这样去猜想小玉真是非常罪过。当然我更不能把我的猜测告诉小林,他听了这话不跟我绝交才怪。
  小林渐渐从同学和朋友们的话题中淡出了。桑拿房、网吧、茶馆、马场、迎新春长跑运动会……哪儿哪儿都
看不见小林的身影。有时候同学聚会时想起他来,互相就问:\"这小子哪儿呢?出国了没有啊?\"
  少了小林的聚会真的少了很多热闹,就好像大冬天里把一盆旺旺的火突然端走了一样。那些奢华的、超前的
消费场所也不再有人兴致勃勃地起哄去玩了,大家说老就老,说话行事都有了中年人的感觉,城市里最前卫的一
块地盘让给了新从大学里出来的一拨人占领,且看看他们会玩出什么花样。
  岁月的更替,新老的交接,一切一切都不在小林心上,他把自己遁入到章 喝水、消闲、打电话、写邮件、折
纸鹤、生病。他对她无微不至,无心不操,无所不用其极。从前那个潇洒的、率性的、公子哥儿般的小林如一阵
风,一股轻烟,一缕薄雾,从漂亮的银行大楼里,从我们生活的时间和空间里静悄悄地消失了,一丝一毫也不见
了。留下来的小林面容瘦削,目光坚定,行事沉稳,眉宇间和嘴角边凝固了一种常人不大能理解的幸福,或者说
神圣。他不去理会旧日朋友们对他的关注和议论--不不,应该这么说:他无暇理会。如果一个人体内的细胞空间
全都被他喜爱的女孩子占满,眼睛里只看到她的倩影,耳朵里只听到她的声音,想着的,说着的,梦着的,全是
一个\"她\",那么这个人怎么可能收拾了心灵的一角,来接受和容纳别人抛给他的那些劳什子杂碎呢?
  有一天,我记得那一天很热,因为小林冲进我的办公室的时候满脸通红,油汗四冒,有点像刚出膛的北京烤
鸭。不可思议的是这么热的天气里他居然衣冠整齐,脖子上还端端正正系了一根领带。再仔细看,我简直就有点
膛目结舌,原来他脸上的红润和油亮都是假像,是人为涂抹上去的薄薄的一层化妆油彩!
  我说:\"你你你……\"我说着后退一步,毛骨悚然,以为自己不幸结识了一个变态的朋友。
  小林也跟着大惊小怪:\"我怎么啦?我怎么啦?\"而后他从我的目光中有所醒悟,伸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脸,
表情忿然:\"见鬼的影楼啊,拍张婚照还强迫人化妆!要不是小玉……\"他眼里的神情立刻变得柔和起来,不好
意思地冲我笑笑,转身出门。再次进来的时候,他已经在洗手间里将自己的形象处理过了,领带解下来搭在肩上,
衬衫袖子挽到胳膊肘,头发、脸都是湿淋淋的,是在水龙头下狠劲冲洗过的,带着清凉宜人的丝丝水汽。
  我递给他一条毛巾,示意他擦擦头脸。他回手又把毛巾扔还给了我,而后弯下腰,像一条嬉水之后刚刚爬上
岸来的狗一样,扎撒了脑袋一阵猛甩,水珠四溅,打得墙壁和桌椅刷刷有声。
  我说:\"恭喜啊,到底还是结婚了。\"
  他直起身来,很严肃地望着我:\"别这么说,小玉不愿意,我是帮她忙的,形式而已。\"
  他的头发甩过之后,因为离心力或者向心力或者重力的缘故,在头顶聚成尖尖的一撮,宛如鸡冠,极其滑稽。

  他再一次重复:\"千万别说我们结婚了,小玉会不高兴。\"
  我心里多少感觉不大痛快,语言不免尖刻起来:\"既然如此,你跑过来告诉我干吗?我干吗要知道你们之间
的这点破事?\"
  他拉了张椅子在我对面坐下来,满脸都是讨好:\"我有事请你帮忙。你必须帮我。只有你能够帮我。\"
  他开始急急地,忧心仲仲地,又带着点焦虑、带着点期盼、带着点显而易见的幸福感,对我说了整个事情的
原委。
  肖小玉一直想着要出国留学。银行章 生活条件等等也算差强人意,一般性地住住,当个跳板,完全说得过去
了。但是新西兰人也怪,他们家庭观念特重,移民者非得结过婚,夫妻双双同时申请才行。小玉本来已经灰心绝
望了,是小林出于爱心,主动提出跟她办个结婚手续,而后由小玉主申请,他作附同,好歹替小玉圆一个梦。
  我听得大笑。世上真有小林这样的人啊!美国人也搞假结婚,可那是做移民生意,是挣大钱的,你说你图什
么呢?小玉一旦出国,她年轻外语好,无疑地就会攀高枝去了,你连见她一面都会很难了,你说你图什么呀?
  小林气呼呼地坐着,屁股在椅子上转来转去,显然因为我抨击了小玉而不高兴。但是他找不出任何还击我的
话,只好反反复复在喉咙口嘟哝:\"你不懂,你没有爱过,真的,你没有爱过你不懂。\"
  我说:\"谁没有爱过?我老婆到现在没跟我离婚,我女儿都会叫爸爸了,我还没爱过?\"
  他认真地对我解释:\"那不是一回事。我说了你也不明白,真不是一回事。\"
  我轻轻一笑,转过身子收拾文件,不准备跟这种\"迷途的羔羊\"再作纠缠。他很尴尬,呆呆地看着我手上的
动作,脸上的肌肉都有点微微颤抖。突然他站起来,大喝一声:\"你还是不是我的朋友?\"
  我说:\"你现在准备移民,而我只是个中国律师,我能帮你什么忙?\"
  他说:\"只是一桩很小很小的事,不至于让你太为难的事:找你在公证处的同学,请他们把我的结婚日期往
前写半年。这对小玉的申请有利。\"
  我大叫:\"搞什么呀?半年前你还没有离婚呢!\"
  \"不就是在公证律师笔下这么一写嘛!\"他红了脸哀求。
  我叹口气,觉得小林是真的变了,离开了从前那个悠闲自在、快快乐乐的他,距一个婆婆妈妈的庸俗男人已
经不远。
  小林和小玉在申请移民的过程中备尝艰辛,这是小林从新西兰回来之后,有一次到我家里喝酒聊天,聊得动
了感情,红着一双血丝网布的眼睛,有那么一点\"声泪俱下\"地告诉我的。
  我认为小林不值。他为肖小玉做出了精神和物质上的双重牺牲,却是迄今为止没有真正地得到过小玉,他做
了恋爱中的男人才会做的傻事。
  小林自己不这样认为,他在谈话中从始到终都在控诉罪恶的新西兰移民局,而没有表示一丝一毫对小玉的抱
怨。惟其如此,我对小玉这个女孩子越发地有了一种鄙夷,她太精,手段也太狠,不动声色之中使小林俯首贴耳
做了她的奴隶。
  一个曾经多么潇洒和优秀的人,只因为爱情就成了奴隶。
  申请移民的大致过程是这样的:
  首先,找准一家你觉得可以信赖的移民公司,交上足够的费用,由它充当你和申请国大使馆之间的经纪人,
帮助你领助移民申请表、到使馆打分。打分的标准有多种,章 毕业年限或长或短者,分数相应递减,不足之分可
以金钱补充,在银行开出安家资金证明。在你的分数(加上所补资金)得到认可之后,你的个人资料便进入使馆
移民处电脑,在那里安静地排队。章 父母及夫妻关系、职称证明、无犯罪纪录证明、单位工作经历证明,等等。
章 签证,三个月之内在新西兰国内移民局报到。两年之内可以多次进入该国。
  这一切,叙述起来也就是几百个字的事情,真正办起来,那才叫千头万绪,环环相扣,险象丛生呢。
  小林和小玉这一对\"夫妻\",小玉是主申请人,小林是附从,因此打分什么的只打小玉的分。小玉毕业不足
两年,年龄差了好几岁,职称尚无,除了有名牌大学的学历之外,其余毫无优势可言。这样,她只能存钱进银行,
而后由银行替她开出安家资金证明。
  安家资金不是笔小数目,姿色平平的小玉把自己卖了也未必能够数。
  难题顺理成章地交到了小林手上,谁叫他爱她呢?谁叫他自告奋勇做了她的\"丈夫\"呢?
  钱,钱,钱!
  小林从来没有像这样地需要用钱,从来没有如此深刻而无奈地感觉到钱的好处。交移民公司手续费,办公证
书,体检,复印资料,发传真,打国内甚至国际长途……每天每天,钱像流水一样哗哗地从手中出去了,像那些
跟父母吵过一架的任性的孩子,头一甩出了家门,不带丝毫体恤和留恋。
  想起从前玩摩托的日子,骑马的日子,泡桑拿的日子,那些日子为什么要那样拼命地花钱?像疯了似的啊,
像过了今天不过明天似的啊。
  每月十号,小林数着薪水袋里薄薄一叠钞票,心里的忧伤也像那些挺刮的纸片一样发出轻轻的脆响。
  还不能对小玉说。不能。从前没有钱用的时候伸手朝卢玮要就是了,现在没有钱都不能对小玉说。不一样的
状态,不一样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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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4 章 《玫瑰灰的毛衣》(4)

  闲来无事,满脑子都是念头,琢磨着怎么样才能让小玉的银行账号上超过六位数目。想着想着,下意识地把
电脑里的储户资料调出来过过眼瘾,下意识地将那些资料增减组合,不费吹灰之力地调出了二十万现金,一笔一
笔存入到自己的信用卡户头上。明天银行开了门,就可以凭自己的信用卡拿到这笔巨款。到此为止他蓦然心惊,
意识到凭自己的职务便利和电脑知识,要犯罪实在是太容易了!
  很久之后,小林从新西兰回来,在我家中喝得半醉半醒,对我谈到从前的那段心路历程时,感叹良多地说:
\"罪犯和良民常常只在一个念头之间,是大脑平衡器里瞬间的一个偏摆,顺应那个念头时人会感觉到血脉贲张的
快感,那种被诱惑的力量强大得令人吃惊。\"
  实际上,无论快感有多强烈,人们的理智总是能起到作用。优秀的电脑专家小林有一天跑去找银行领导,坚
决要求辞职。领导莫名其妙,说是谁得罪你了?人家想进银行都进不了,你怎么说走就要走?小林心情黯淡地回
答:是我自己必须走,我留在这里太危险了,我有犯罪欲望。他把夜静无人时玩过多次的取存款游戏简单说了说,
直说得领导心惊肉跳,当即同意放行。
  小林离开银行后,找了几个昔日同学合伙,注册起一家电脑销售公司。几年前在帝豪商厦的电梯上,我曾经
戏谑地对他说过下海卖电脑的话,谁想到居然就有了应验。因为资金有限,他们不做那些昂贵的品牌机,专门购
进零部件回来组装,满足那些迷恋电脑却又口袋不十分饱满的大中学生的需要。他们甚至鼓励顾客自己动手装配
机器,为他们提供技术指导。包括为人家旧有的主机扩装容量,配置多媒体功能,安装\"vcd\"卡,入网调试…
…一句话,但凡顾客需要的都可以去做。
  小林很辛苦,因为琐碎,因为谨慎,因为对挣钱和用钱不能平衡的焦虑。不太长的时间里他的鬓角已经有了
根根白发。有一次我在街上碰到他,开玩笑地对他说,当了老板就是不一样啊,颜容也比别人成熟得快啊。他苦
笑,并且三句话不离本行,要我替他多介绍客户。其实那时候我一点也不知道他的尴尬处境,我不了解一个大学
刚毕业的女孩子移民新西兰实际上要花多少钱。
  小林如果顺顺当当地开着他的电脑公司,用蚂蚁啃骨头的精神日积月累地挣钱,相信挣到六位数不是一件难
事。问题是小林毕竟过惯了天真浪漫的公子哥儿生活,又在高层次的同学圈子里厮混久了,对人一向轻信,凡事
大大咧咧,这就难免遇上心存歹念的奸诈小人。
  有一次--应该不算是第一次了,因为那个小县城来的老板已经在小林手上买走过一批组装电脑,彼此算得上
熟人。老板夹着一个硕大的公事包进门,一屁股在小林的办公桌前坐下,架着二郎腿,大咧咧地把小林的组装电
脑评说一通,然后吐出一句话:还算好销,再要二十万块钱的货。小林闻言大喜,觉得跟小地方的人做生意就是
爽快,他们不像本地人那么挑三拣四,犹犹豫豫。小林问他怎么付款?电汇还是支票?老板嚓地拉开公事包的拉
链,肥嘟嘟的大手在包上一拍:付现款。老子喜欢来干脆的。老板又说,这样,你先给我开了提货单,而后我同
你一块儿上银行,钱存到你账户上,存单你拿着,咱们当面两清,省得你疑心我这包里有假钞。
  小林当时根本没有细想,他完全被小地方人的豪爽和仗义而感动,觉得生意都能像这么做就快活了。他仔细
地开好提货单,交对方收好,之后两个人相跟着去了银行。在收款员用点钞机刷刷地清点那一扎扎散发着腥味儿
的钞票的时候,小林的感觉无比美妙,宛如倾听着来自天国的委婉低唱。很快一张二十万的存单从银行电脑中嗒
嗒地吐出,小地方的老板伸手拿过去,仔细地又看了一遍,确信无误后,郑重其事地交给小林。一笔生意至此了
结。
  小林回去后将存单放进保险柜中。三天之后他要进货,从保险柜里将存单拿出来到银行兑现。收款员拿着存
单翻来覆去地看,从电脑里调出账目核实,又喊来值班经理商量,弄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最后保安过来将小
林请到了经理办公室,经理告诉小林说,他的这张存单是假的,这笔款子前天就已经被人提走了。小林如雷轰顶,
三天来第一次细看这张存单,毕竟是银行出身,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张制作绝妙的存单赝品。小林发一声大喊,
跳起来赶往仓库查看存货--哪里还有半点挽回损失的希望?提货单开出去的当天,二十万块钱的电脑就已经被小
地方老板一汽车拉走,如今恐怕部分地摆到了家庭和办公室的电脑桌上了。
  仅仅是一时的疏忽轻信,二十万巨款不翼而飞。小林辛辛苦苦几个月,非但没有赚到一分钱,反倒欠下一屁
股债。
  更重要的是,没有银行开出的安家资金证明,肖小玉的移民申请无法进行下去。不能继续进行,此前的运作
和投入就要全部作废。
  小林又气又急,大病一场。病中我去医院看他,提到几个大款同学想为他凑齐二十万,先堵了公司的窟窿再
说。小林死活不肯答应,弄到最后差点儿要跟我翻脸。他一向就是个很要面子的人。
  那天从医院出去时,我碰巧看见了刚从出租车上下来的卢玮。卢玮仍然提着从前的那个装食品用的红色尼龙
包,从包的形状和她小心翼翼走路的姿势看,里面装着一罐热鸡汤之类的东西。
  我听说卢玮因为挪用公款被检察院拘留审查的消息已经很迟了,她经受审完毕放出来了。此前很久卢玮就辞
了法国公司的服装代理一职,改任整个帝豪商厦的服装部经理。商厦的二楼卖女装,三楼卖男装,四楼是休闲装
和运动装,五楼还有儿童服装,所以天地很大,卢玮的权力也很大,这大概是她放弃代理改任经理的原因吧。
  卢玮挪用了多少公款,挪用的目的又是什么,具体细节我一概不知。以我的了解,卢玮单身一人,收入丰富,
离婚之前又得到小林的全部财产,个人花用上应该不存在什么问题,她挪用这笔公款,是不是要做什么个人投资
呢?买股票,炒期货,入股某个公司什么的。钱这东西,怎么赚也是没个止境,精明能干如卢玮这样的人,只要
有机会她就不可能放过去,这是习惯也是秉性。赚钱的目的是有很多种层次的。
  据说是帝豪商厦的老总亲自出面挽救了她。老总为检察院提供了一纸书面证明,指出卢玮并非挪用公款,那
笔款子是他签字批准调出去的,用于商厦的一项对外投资。因为款项不是很大,所以未曾在董事会通过,大部分
的人并不知情。
  卢玮放出来不久,有一天打电话给我,请我替她做一份婚前财产公证。我不无惊讶地问她:\"你要结婚了?
\"她说:\"试试吧,也许还是有个丈夫好。\"
  她开给我的财产清单列得很细,连皮衣和毛毯这些东西都写上去了。我回到家里跟妻子感叹说,到底不是结
发夫妻啊,婚姻中怎么可以存在如此多的理性?这样的婚姻跟做交易有什么区别?
  再后来我才知道她的第二任丈夫是那位出面保她的商厦老总。婚后第二个月她就去医院找我的妻子,做了人
流手术。我妻子对她说,像她这种特殊体质的人,避孕药物起不了作用的人,如果不想要孩子,还是做个永久性
手术比较好。她当时笑笑,笑得有几分凄楚又有几分无奈,而后就弓着腰出门,坐她老公的奔驰车走了。
  再过了半年,老总调离商厦另有重任,卢玮和他宣告分手。
  小林带着他心爱的姑娘历尽艰辛到达新西兰的第一大城市奥克兰,才发现事情远不像在国内时想像的那么简
单。首先这里不是地球上的第一世界,风景气候虽说宜人,发达和繁荣就谈不上了。因为不发达不繁荣,就业机
会少得可怜,人们习惯了悠闲和懒散,像国内新兴阶级那么玩儿命创业的,小林还没有看到。小林出来时不说踌
蹰满志,总还是信心十足,凭他的电脑技术和外语,找家大公司任职,拿一份不错的薪水,应该不算困难吧?事
实上要走到这步还真是很难,很长时间里小林的工作没有着落。
  工作找不到,花用却一点不少。单单用在租房上的钱就是一笔不小的数字。小林原本的打算是只租一间房,
至多使用两张单人床,如果小玉执意不肯跟他同床共枕的话。结果小玉第一天晚上在客厅里整整坐了一夜,直坐
得面如白纸,身子打晃,活像个日本商店里卖出来的纸偶人儿。小林心疼得不放,好言劝她:\"房间里明明放了
两张床啊,我是个信守诺言的人啊,你要真是还不能放心,我给你写个保证书行不行?\"小玉微皱了眉头,眸中
泪光点点,满脸的楚楚可怜:\"我们租的是上海人的房子,身边来来往往的都是中国人,我们俩住一间房,人家
会怎么看呢?传出去我还怎么做人呢?\"小林心里想:人家还能怎么看呢?当初我们俩办移民出来,用的可是夫
妻的名义啊。但是这句话他没有说出来。凡是有可能伤及小玉的话,一般他都不会说。他找上海房东加租了半间
地下室,用几张纤维板简单隔了隔,把自己安顿下去。
  如今的世界真是年轻人的世界了,汽车、迪厅、英特网、情人旅馆、可视电话、酒吧、鲜花、麦当劳、肯德
基……铺天盖地织成一张奢华慵懒和享受的网,每一道边角和每一根网丝都是圆滑的,光润的,让你触手便感觉
到舒适和认可的。男孩女孩们踩着滑板滚进网中,一下子便如同鱼入大海,快快活活地游来游去,时不时兴奋得
尖声大叫。这便是生活啊!祖辈父辈们替他们创造出来的高质量生活啊!人们劳动和创造为的是什么?享受,享
受,第三句话还是享受!享受是年轻人学习和工作的惟一目的。
  肖小玉是多么年轻,她对世界张开的每一个毛孔和触角都是柔嫩的,光鲜的,吸收力特强的,她张开双臂扑
进了新西兰的蓝天绿草白羊之中,呼吸着懒洋洋的大海的气息,穿着粗拉拉的羊仔绒毛衣,黑色小羊皮的双肩小
包斜搭在背上,手里抓着滚烫的麦当劳的外卖纸袋,跟那些同样年轻的大学生们嬉笑着涌进校门,很快俯身在图
书馆的计算机网络上检索资料了。出国读一个学位是顺理成章的事,也是轻松愉快的事,肖小玉想不出除此而外
她还需要干些什么。
  小林也想读一个学位。国外的学位那么好读,不要白不要。但是他们没有钱了,带来的钱替小玉交了第一年
的学费,剩下就不多了,房租总是要交的,食品总是要买的,小玉同学们的那些\"party\"也是要应酬的,小林
不挣钱谁挣钱?
  新西兰的食品也让小林不能习惯。清炒河虾吃不到了,乌骨鸡汤喝不到了,芦蒿、茭白、鲜笋、鸡毛菜、菊
花菜一样一样都吃不到了,市场上出售的是永远的土豆、洋葱、荷兰豆、菜椒。菜椒极漂亮,红的绿的黄的橙色
的都有,炒一盘摆出来,五颜六色如一盘盛开的花,赏心悦目,只是吃到嘴巴里毫无菜椒味可言,真正是味同嚼
蜡。
  小林有一点度日如年。三十多岁的男人实在是不适宜换位生活,就像长得茂盛的大树移动了容易伤根一样。
  小林和小玉的亲密关系从来没有进入过实质性内容。所有的人(包括我)都认为他们是有的,但是他们恰恰
没有。小玉有点像小林生活中的一盆花,他培育它,照料它,欣喜地看着它冉冉开放,浅笑盈盈,散发出淡幽幽
的香味,而后他俯下头,将脸颊轻轻地贴近花瓣,深深地嗅它的味道,心满意足地醉着。
  小林后来告诉我,只有那么一次,是在新西兰的乡村草地上,旷野无人,阳光灿烂,牧草的清香熏得人头昏
脑胀,憨憨的大角细毛羊朝他们投过来老祖母一样的目光。小林深受鼓励,一跃而起,把小玉连头带脚地裹到了
身下。但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小玉像个惊慌的女中学生一样地哭了,她说她还在读书呢,她还没有准备好做小
林的女人呢,她能够好好地准备一下吗?能吗能吗?
  小林不说一句话,无限羞愧地坐起来,顺便替小玉把衣裙拉好。他转过身去,背对着小玉,看大角细毛羊失
望地低下头吃草,觉得真该对这些好心的羊们说声\"对不起\"才是。他知道他不可能再碰一碰小玉了,这辈子都
不能了。有的男人被拒绝之后会再次进攻,屡拒屡战,越战越勇。有的男人只能够出手一次,他把多少年的期盼
和力量都聚集到了这一次上,如遭抵抗,便溃不成军,悄然撤退,决不再来。
  小林对小玉说:\"你放心好了。\"就这么一句话,没头没脑,上下都没有铺垫。
  小玉回答小林:\"我不怪你。我饿了,去吃麦当劳好吗?\"也是挺不着边际的话。
  毕业十周年,有热心人窜掇着要搞个同学聚会,好好纪念纪念,结果折腾了一阵子就罢休了,原因是大伙儿
都忙,七荤八素的事情太多,眼睛一睁忙到熄灯,个个都感觉疲惫不堪,实在缺少一种消消停停聚会的雅兴。有
人开玩笑说,或许毕业三十周年的时候能够放开情绪庆祝一番,因为那时候事业上差不多走到头了,该赚的钱都
赚到手了,老婆盯得不那么紧了,儿女都大学毕业不需操心了,人生进入了另外一个境界,风花雪月都是过眼烟
云,可以吟唱可以品嚼可以评点的,人活到那一步才是真正的洒脱。
  尽管章 系办公楼、图书馆、电教馆、计算中心、体操房、足球场、大饭厅等等地方\"视察\"一遍,发几句
\"今不如昔\"的感概,最后步出校门,习惯性地跨进马路对面那个叫\"乐园餐厅\"的饭馆。
  推门的刹那,我们中间的一个蓦地大叫:\"小林!\"
  大伙儿举目寻找,果然看见小林孤零零地坐在餐厅一隅,面前摆着一个玻璃杯和一个空空的啤酒瓶。
  重逢的过程有点像电影,我们大伙儿向小林奔过去,小林朝我们扑过来,之中一片\"小林小林\"的惊叫。但
是小林一句话都没有说,他轮番跟我们拥抱,使劲拍打我们的肩背,再放手的时候已经是泪流满面。于是我们都
明白了他为什么要回来,以及为什么他不跟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联系,却独自在这个日子里跑到这里来喝啤酒。
  我们很快又团聚在一张桌上了。谁都没有提一句关于\"新西兰\"的话,小林更不说,他那天基本上处于一种
\"失语\"的状态,微笑着轮流看我们每一个人,心满意足地听我们东拉西扯,仿佛他一去半年已经把中国话遗忘
了似的,需要有一个复习和操练的过程似的。
  小林渐渐恢复了跟我们的来往。第一次到我家去的时候,他带给我女儿一个新西兰的玩具:毛茸茸的大角细
毛羊,真正的羊皮做的,摇一摇会发出\"咩咩\"的叫声。我女儿喜欢得要命,跟前跑后\"叔叔,叔叔\"地叫个不
停,关于这种羊问了不下十个问题。小林有些惶惑地问我:\"真的是你女儿吗?她已经长这么大了吗?\"然后他
脸上的神情就很忧郁,凝视我的女儿,半天不再开口。
  小林的电脑公司在他走之前就转让出去了,回来之后他应聘到一家很大的计算机集团当工程师,负责调试电
脑,薪水还不错。晚上他在家里做兼职,替一些小的公司开发软件,设计程序,收入好的时候一个月能够过万。
此外,零打碎敲的,他还帮人家做一些咨询啦,参谋啦等等杂事,收一些小钱。
  从前他曾经控诉卢玮成天忙忙碌碌像一只工蜂,以至于他只能使劲儿地帮她花钱。现在轮到他自己做工蜂酿
蜜了,他得把酿出的\"蜜\"源源不断输往新西兰,那里有他的\"蜂后\",她要吃,要住,还要读书拿学位,正是
花钱无止境的时候啊。
  中午的时候,小林突然光临我的办公室。他手里拎着一只从什么电脑上换下来的零部件,一猜就是出去干活
儿抽空子来找我的。他开始没有敲门,扒着我办公室的门玻璃使劲儿往里看,鼻子都压得发了白。我走过去开门,
哭笑不得地说:\"干什么呀你?装神弄鬼,好像你从前没有进来过。\"
  他嘿嘿一笑:\"你这儿的两位老先生呢?\"
  我告诉他,退休了,年前就办手续走人了。说完这话,我醒悟到小林不到我的办公室闲聊已经很久。
  他拖开一张椅子,小心翼翼坐下,把手里的东西轻轻放在桌上,而后就掏口袋,掏出一张用彩色打印机从电
脑上打印下来的小玉的照片。
  \"瞧,就是这件玫瑰灰的外衣,她想配一件同样颜色的毛衣,高领的。我怕你看不清楚,带来让你看看。\"
  肖小玉站在新西兰某个大学的校园里,长皮披肩,眉眼很干净,明媚而娇憨地笑着,唇下微微露一点粉红色
的牙床,红得如玛瑙,光亮可爱。玫瑰灰的外衣束腰,近似于风衣,质地很好,也许就是那种大角细毛羊的羊毛
做的。玫瑰灰的外衣里面,她临时配着一件白色毛衣,的确不好,配得俗了,若是有一件同色的高领毛衣相衬,
那是相当高雅和谐的。
  章 雅致的、品位很高的女孩儿,当她从遥远的新西兰一封一封给小林发电子邮件,报给他一天天的生活费用,
指定他买这买那的时候,她心里流淌着的是生活的幸福和对于未来的不惊不诧的等待吗?有没有这样的时候--比
如深夜在独住的小房间里蓦然梦醒时,她想到了这么多年里已经对小林积聚了太多的责任,将来如何偿还是一个
问题吗?
  小林在椅子上稳稳地坐着,历数他跑过的商场,又刨根究底地追问我一共跑了几家,是否抓到了一点成功的
希望:没有高领的但是有低领啊,卖过这颜色但是暂时无货啊,什么什么的。他疲惫地叹口气说:\"不容易打听
到,如果商场里没有熟人的话。\"
  我知道他话里的暗示,但是出于一种特别的心理,姑且装不知道。
  果然他支支吾吾说:\"帝豪商厦的服装最多,要是卢玮……\"
  我打断他的话:\"卢玮刚做过人流。\"
  他一下子愣住了,嘴张了几张,脸上的神情里有一种显而易见的痛苦。
  当然他不是后悔,这一点我几乎可以肯定。如果他还跟卢玮生活在一起,今天的情况很可能更加糟糕。那么
他的显而易见的痛苦是什么呢?
  几天之后,我正在上班,接到小林从医院里找来的电话。他在电话里惊慌失措地说:\"帮帮我!卢玮出车祸
了!\"
  我跳起来,关电脑,打开传真机,锁门,因为电梯迟迟不来而转从安全楼梯一口气冲进街面上,招手喊了一
辆出租车赶往医院,前后过程不到一刻钟。
  卢玮就在这短短的一刻钟里大脑缺血而去世了。我冲进病房的时候,护士正在将一张白被单盖上她的脸,小
林浑身颤抖地站在旁边,拳头堵着嘴巴,完完全全像一个羸弱无助的孩子。后来护士把卢玮的遗体推了出去,帝
豪商厦赶来的人事科长跟出去招呼,病房里一下子空空荡荡。小林像突然惊醒似的对我说:\"送她进来的时候她
神志还很清醒,我的电话号码就是她说出来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这么快地就死?\"
  他慢慢地坐下去,坐在旁边一张洁白的空床上,两手捂住脸,许久都没有声音。
  卢玮出事的时候刚刚离婚不久,共同生活了一个星期的丈夫远走高飞去了海南,所以处理事故的交警只好把
小林叫去清点汽车里的遗物。汽车是卢玮私人购买的,白色桑塔纳,车头部分已经撞得纠缠不清,瘪进去的车门
处血迹斑斑,惨不忍睹。交警告诉小林说,卢玮是当天从南京出发去上海,下午又从上海经沪宁高速公路开车回
来,属于疲劳开车,反应迟缓,与前面的一辆车追尾相撞,造成人车俱亡。交警从撞坏的车里扒拉出一堆东西,
有一串钥匙,几张信用卡,几百块钱现金,一些女人的化妆品,一个能哭能笑的大眼睛娃娃,一件装在礼品盒中
的玫瑰灰的毛衣。盒子外面的包装纸上有上海\"巴黎春天百货\"的字样。
  这件玫瑰灰的毛衣,小林后来在卢玮的遗像前把它烧了。肖小玉在圣诞节前又发过来一封电邮,问小林有没
有可能买到这样的毛衣?小林当晚就回了邮件过去,请求小玉不要再提到\"毛衣\"这两个字。估计小玉对这样的
答复是很纳闷的。
  再过了一些日子,小林到我家里喝酒,忽然对我说:\"我还欠着卢玮的钱呢,二十万。\"他喝下一大口酒,
又说:\"只好来世再还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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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5 章 《眼球的雨刮器》(1)

  郑晓蔓开车出门的时候没有考虑到下雨的事。从早晨起床,她一直在想要不要赶去机场,要不要去送翁达杰,
要不要,要不要?昨天晚上他们吵过一架之后,她是拿定主意不去送他的。早上翁达杰浮头肿脸、失魂落魄地从
客房里出来时,郑晓蔓身上穿着印有大朵红花的睡衣,正在厨房烧水泡茶,完全是不准备出门的样子。翁达杰在
她身后站了约摸有两分钟,嘴巴里呼出的气息把郑晓蔓的脖子都灼得发烫。但是郑晓蔓忍着,慢慢地洗茶杯,擦
干,从拧开的茶叶罐里掏茶叶,仿佛她的后背是一片没有任何感觉的墙。翁达杰终于重重地叹一口气,宣布说:
\"那我就走了。\"他阴沉着脸,一个人拉着半人高的旅行箱出门,箱子的滚轮跟地面撞击得惊天动地的响。
  翁达杰会花十二块钱打车到汉口路的民航售票处,然后再花二十五块钱搭乘去机场的大巴。他绝不舍得独自
打一辆车直开机场的。绝不。这个人现在就是变得这样精打细算,一钱如命。郑晓蔓怀念他们刚结婚的时候,那
时候的翁达杰从来没有钱的概念,也从来不用皮夹子,口袋里的钞票总是揉成一把,要用时抓出来,捡出皱巴巴
的一张两张。人的变化有时候就是这么不可思议,让人惊叹和感叹。
  翁达杰走了之后,炉子上的水就开了。郑晓蔓泡一杯茶,端到沙发前的茶几上,又拆开一包\"达能\"早餐饼
干,然后打开电视,看早间新闻。屏幕上的滚动字幕播报今天有中到大雨,郑晓蔓心不在焉,眼睛看见了,没往
心里去。她咬了一块饼干在嘴巴里,太干,咽不下去,就伸手去端茶杯。杯子太烫,她的手摸上去的时候,下意
识地抖了一抖,结果杯子居然就碰倒了,一杯滚烫的水眨眼间把茶几弄成汪洋,茶杯滚到了地毯上,茶叶在玻璃
的台面上冲得东一摊西一片,报纸成了皱巴巴滴着水的抹布,用去一大半的纸巾盒甚至在积水中飘浮起来,小船
一样转了个方向。
  郑晓蔓站起身,沮丧地看着这一切。这是惩罚,她想,因为她和翁达杰吵架了,为了她带不带儿子去英国定
居的事。她不愿意。之前她探亲去过两次,实在厌恶了那种居无定所的日子,那种自我飘泊和放逐的日子。翁达
杰却责备她养尊处优,自私,对婚姻冷淡。两个人心里都窝着火,睡觉时翁达杰甚至赌气蜷到了儿子翁小杰的空
床上。一早起来,郑晓蔓宿怨未消,才不肯去机场送他。的确有点儿过了。要知道,翁达杰去的不是杭州广州随
便什么地方,他是去英国,一去最起码又要有半年一年不能回来。
  该死的。郑晓蔓在心里骂了一句。这是什么样的生活?她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生活?是性情和性格注定了她
要无休止的忍受和等待?
  郑晓蔓开车上了路,朝着机场方向飞奔。时间还来得及。她还是应该送送他,好歹他是她的丈夫,她孩子的
父亲。
  车里开着空调,凉风习习,所以郑晓蔓没有感觉到外面空气中异乎寻常的闷热和潮湿。她的车技不是太好,
手握着方向盘的时候,眼睛忙着看红绿灯,看车行道的指示标志和路两边行人的动态,也就没有注意天空中乌云
翻飞的异象。甚至在豆大的雨点啪啪地抽打在车窗玻璃上以后,她仍然没有太多的惊讶,只是打开雨刮器,把自
己的车速降得更慢一些。
  人坐在车中,和行走在路上,对风雨的感受天差地别。
  夏天的暴雨总是脾气暴躁,倾泄而下时带着一股肆虐和疯狂,像狂躁型精神病人的瞬间发作。雨水瀑布一样
地冲涮着车窗玻璃,流速极快,形成飞泄而下的雨帘,将车里车外隔成两个世界。郑晓蔓把雨刮器的摆速开到最
大,她的眼前才马马虎虎维持着一片勉强清晰的扇形视窗。她听到比自己心跳声要快上将近一倍的雨刮器的\"嗒
嗒\"声响,看见刮头刷过之后溅出去的密集水花,心里想着这样的大雨航班会不会延误?如果延误下来,翁达杰
是焦躁还是庆幸?
  前面路口拐弯。因为视角和雨水的关系,郑晓蔓看不见红绿灯的状况,只能跟着前面的车行动态决定自己的
行动。她前面的车好像是一辆灰蓝色的富康,车型很旧,开起来摇摇晃晃,几乎可以报废的那种。车后的刹车灯
一直没亮,可见前方道路是畅通的。但是就在郑晓蔓放松心情准备跟上去拐弯的刹那,那辆车突然地一个急刹,
倾盆大雨中,隔着密封的车门,郑晓蔓还是听到了一声尖利刺耳的车轮的怪叫。她刹那间惊出一声冷汗,立刻去
踩自己的刹车,还是迟了,车头已经顶上前面那辆车的屁股,轻微的震动传遍了郑晓蔓的全身,她不由自主地往
前面磕了一磕。
  她的第一个念头是:追尾了。第二个念头是:应该不太严重,最多彼此碰破一点车漆。
  雨就在这样的时刻,像半个小时前的突然而至一样,在郑晓蔓的毫无察觉中戛然而止。
  应该下车察看一下,如果前面那辆车的损伤不太严重,就赔一点钱算了,最好不耽误去机场的时间。郑晓蔓
这么想。
  可是她发现路边的人群开始往富康车的前方聚拢,人们的脸上出现了震惊和恐慌,还有人掏出手机,开始打
电话,大概是呼叫交警过来吧。大雨过后,路上的积水并没有很快消退,水流沿路沟哗哗地冲淌,打着旋涡,流
入下水道,一些树枝树叶之类的脏物飘浮在水面,缓慢地、像庞大的拖船队一样移动。郑晓蔓的车后倾刻间已经
排出一长串各式车辆,见前方不动,嘟嘟地按着喇叭,而后终于失去耐心,一辆接着一辆后退,改道另行。
  郑晓蔓不能走,她出了车祸,需要协商解决。但是她奇怪前面那辆车的车主怎么没有反应,车门一直紧闭,
迟迟没有人出来。天哪,怎么回事啊!她自言自语,急得用劲拍一下喇叭,然后气冲冲下车。
  令郑晓蔓魂飞魄散的是,前面那辆车不走的原因,居然是车主闯了更大的祸:他撞死了人!一个很年轻的学
生模样的女孩子。她蜷曲着身体躺在车前好几米远的地方,衣扣飞开了,露出一边瘦瘦的胸脯,乳房是尚未发育
成熟的娇小,惊恐的老鼠一样瑟缩在胸前,乳头像一颗哀怨的眼睛。她的头发沾着血块和泥巴,如同顶在脑袋上
的一团肮脏的水藻。脚上的一只白色凉鞋不知怎么钻到了她的手边,被她压在手下,紧紧抱着一样,另外的一只
却飞到远处的绿化丛中,被一个勤快的老头儿捡了过来,不知如何是好地拎在手中。她身下凝着一片鲜红,积水
汪起来的地方稀释成淡红,并且那红色还在慢慢洇开,无限扩散。
  刚刚过去的暴雨实在太猛,郑晓蔓居然没有看见前方发生的这一幕惨剧。
  她按住怦怦作跳的心脏,转头看那辆肇事的灰蓝色富康车。车主还是没有开门出来的意思。郑晓蔓却注意到
车前窗的雨刮器不知为何停止了摆动,因此窗玻璃上沾了一层密集的水珠,每一颗几乎都有蚕豆大小,反射出远
处的灰白色天光,使人看不清楚车内主人的模样。所有的人都在围观那个被撞死的女孩,等待警车开过来处理事
故,没有人在意肇事车主这时候的情绪。但是郑晓蔓自己开车,所以她注意到了这个不同寻常的细节。她想了一
想之后,果断地折回头,走到那辆车的车门前。
  她敲了敲门上的玻璃。没有人应答。车主也许是吓坏了,吓傻了。郑晓蔓心里不由得浮起一丝同情。她紧接
着又想,躲着也不是个事啊,总要出来承担责任的,何况他和她之间还有交道要打。郑晓蔓这么想了之后,手放
在富康车的门把上,屏住气,猛地一下把车门拉开了。
  一个人的身体,是一个女人的身体,软绵绵地朝着郑晓蔓的小腹处栽过来,又顺着郑晓蔓的大腿滑下去,俯
磕在车门下。郑晓蔓一瞬间头皮全部炸开,张开双手,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电话铃在床边急促地呼叫了很久,郑晓蔓的意识才慢慢地从黑暗中挣扎出来,飘浮上升,回到现世。昨天晚
上因为受惊过度,情绪实在糟糕,多吃了一颗安眠药,结果就是把自己弄成了一具死尸。
  她闭着眼睛,伸出一只手,摸摸索索地抓起话筒。
  电话里是翁达杰的遥远的声音:\"我已经到伦敦了,在希思罗机场。\"
  郑晓蔓迷迷糊糊\"嗯\"了一声。
  翁达杰停顿了一会儿,有点艰难地说出一句话:\"我在飞机上想了一夜,我们还是离婚吧。\"
  郑晓蔓使劲甩着头,要把自己从安眠药的药劲中拉出来。她现在的脑袋像一个青涩的木瓜,绷绷地响,思维
很迟钝。翁达杰的话她是听进去了,但是反应不过来,想不出应答他的言辞。
  翁达杰似乎有些不满:\"郑晓蔓,你是不是在听?\"
  郑晓蔓一个劲地点头。但是她忘记了翁达杰看不见她点头的动作。
  翁达杰酸溜溜地说:\"我明白了。\"他又说:\"如果你现在不方便,身边有人,我们下次再谈。\"
  郑晓蔓挣扎出了一个字:\"不。\"
  翁达杰想了想:\"那好吧,我就把话说完。昨天上午我在机场,一直在等你的,你大概没想到吧?我一直望
着门口,等你出现。我想你要是赶过来送我,说明我们的婚姻还有希望,我们可以再想一想,作一个挽救。下雨
之后,航班误了一个小时,我甚至还很庆幸,因为留给你的时间更加充分。可是你到底没有来。登机的时候,我
心里多少有一些难过……\"
  郑晓蔓赶快接住了他的话:\"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解释。\"
  翁达杰冷冷地打断她:\"不必了,事情非常明白,你我的情份不过如此。\"
  郑晓蔓舌头打结地说:\"翁达杰……\"她脑子里一片混乱,话语像一团乱麻,堵在她的喉管里,她怎么努力
也扯不出一个开头。她急得浑身冒汗。
  翁达杰那边已经挂断了电话。
  郑晓蔓\"咕咚\"地一声把自己重新放回到枕头上,心里怨恨翁达杰的是:他居然等不及走进家门,在机场就
渲泻出了他对她的不满,简直像吃坏了肚子迫不及待要上厕所一样。
  走进房间的一瞬间,郑晓蔓眨巴了一下眼睛。房间太小,也太暗,几张做工粗糙的办公桌挤得让人难以放开
手脚走路。每张桌面都堆满了纸张、文件夹、电话机、电脑、还有茶杯饭盆什么的,杂乱无章。因为是梅雨季节,
屋里有一股潮乎乎的霉味,墙壁和陈旧的窗框上似乎还溢着水汽,完全不是她想像中的公安局交警大队办公处。
  一个戴眼镜的胖乎乎的男人招呼她:\"是郑晓蔓?你请坐。\"
  郑晓蔓坐下来,接过男人递过来的一杯水,受宠若惊地道了谢。她打量他身上的警服,猜测肩章上的徽纹所
指明的身份:警督?还是警司?交警的职务是不是这么称呼?她弄不清楚。就像她始终弄不清楚军人们肩章上杠
和星的关系。
  戴眼镜的男人在她对面坐下来,搓了搓手,先说一句开场白:\"真要感谢你,上次来帮我们录了目击证词。
\"
  郑晓蔓客客气气回答一句:\"应该的。\"
  \"我怎么对你说呢?\"他斟字酌句,尽量要在一个优雅女士面前做出礼貌得体的样子。\"那个开车撞人的女
人,她的死因已经查清楚了,是过度惊吓而死。\"
  \"真的?\"郑晓蔓不觉提高了声音。
  \"很难相信,然而事实就是如此。\"警官苦笑着摊了摊手。\"她开的那辆富康车,刮雨器坏了,雨下到最大
的时候,前方视线不清,被撞的女孩违章过马路,她没看见,或者说没有及时提防,一下子就弄出了大事。结果
是女孩没死,她自己当场吓死了。\"
  \"女孩没死吗?\"郑晓蔓非常惊叹。
  \"没死。是个农村女孩,进城来打工的。年轻啊,生命力顽强得惊人,昏睡一夜,醒过来就没事了。当然,
外伤还是很严重。\"
  郑晓蔓想到那具蜷曲在雨水里的身体,撕开的上衣中敞露出来的一侧乳房,飞到绿化丛里的白色凉鞋,心里
有一点恍惚和诧异。
  \"啊,顺便说一句,那个开富康车的女人,名字跟你相同,也叫小蔓,姚小蔓。你是拂晓的晓,她是大小的
小。\"警官低头看了一眼翻开的案卷,有点跟郑晓蔓没话找话的意思。
  郑晓蔓含混地应着,神情还是恍惚。她已经把自己陷进了\"过度惊吓\"这个词语带来的意象之中,仿佛词语
后面的世界大得无穷,她东张西望总是摸不着边,进去了就再找不着出来的门。
  警官站起身,打开墙角的一个矮柜,拎出一个装着乱七八糟物品的塑料袋。
  \"喏,这些都是我们从姚小蔓车上找出来的东西。通过她的驾照查出来,她原来是木偶剧团的演员,后来剧
团解散了,她就在各个剧团和剧组里串场子,干临工。车主不是她,是一个叫乔乔的男人的。男人买的是辆二手
车,之后不久就从单位里辞了职,不知道漂在哪儿,车子留给了姚小蔓使用。总之这里面很复杂,我们没办法找
到这个叫乔乔的人。当然也不是绝对找不到,是犯不着惊天动地找,毕竟没有杀人抢劫,你说是不是?\"他用的
口气,好像跟郑晓蔓商量似的。
  \"怎么处理呢,这种事故?\"郑晓蔓很茫然。将心比心,她觉得做交警挺不容易。
  \"只能把车扣了,等车主过来认领。姚小蔓身上还有点钱,现金,我们先拿去付了那女孩的医药费。将来要
是保险公司赔了钱,再退还家属。只能先这么做。每天发生的事故多得让人头疼,再要过细处理,我们没这个精
力和人手。\"
  警官说到这里,叹了口气。他望着郑晓蔓的眼睛闪闪烁烁,瞳仁里洇着一丝柔情。显然,他对眼前的女人不
只是好感,意识里已经不知不觉夹杂了另外的东西,能够把心泡软的一种东西。
  这时候,来了另外一个交警,女的,很年轻,圆圆的眼睛透着稚气,实习生的模样,俯身跟警官咬了几句耳
朵,把他叫走了。\"我去去就来。\"警官起身前,对郑晓蔓招呼了一下,很客气。
  郑晓蔓独自坐了几分钟,觉得无聊,伸手把桌上的塑料袋拖过来一点,拉开袋口,看里面的东西。有一个瘪
瘪的钱包;一本黑色封皮的驾照;一把折叠伞;一卷拆了封的清凉薄荷糖;两管口红,一管是黑色塑料外壳,一
管是白色金属外壳,都不是什么打眼的牌子;几张停车场和加油站的收据;半瓶喝剩的娃哈哈矿泉水;一个 64 开
大小的深蓝色皮面的本子,一半已经用过了,侧页留下了发黑的手印,页面也显出松动,另一半的页面还相当崭
新,纸张和纸张之间紧密结实。郑晓蔓出于一个文字编辑的习惯,把本子从塑料袋里掏出来,随便地翻了一下。
她首先看到了夹在本子里的一张男人的照片,全身的风景彩照,背景是一堵残破的墙壁,灰色,有枯干的黄色茅
草从墙角伸出来,瑟瑟缩缩的样子。男人穿黑色皮夹克,同样黑色的棉布休闲裤,胳膊抱在胸口,站姿松松垮垮,
一条腿还屈在后面,脚尖着地,脚后跟顶在墙上,给人的整个印象,有一种无所事事的颓废和迷茫。他脸上最明
显的特征还是那个鹰钩样的鼻子,鼻尖长得出奇,朝着下巴处弯下去,仿佛一棵探在悬崖边的树。长着这种鼻型
的男人,一般说来是阴鸷的,精细的,强势的。可是这个叫乔乔的男人不是,相反,他的弯弯的鼻尖给他带来了
风格特异的美,一种脆弱和不堪一击的柔软的美。
  郑晓蔓翻过照片,发现后面还写了几行潦潦草草的字:亲爱的小蔓,我等着你的电话,每天,每时每刻……
  再往后翻,清秀和规整的字迹跳到郑晓蔓的眼睛里,她的心跳起来,仿佛断断续续的文字中藏着一个捕网一
样的磁场,就等着把她这样的人吸引过去。她觉到了兴奋,有一种窥视别人私欲的快乐,又有一点令她羞惭的罪
恶感。只一闪念之间,这个深蓝色皮面的小本子就踉跄着落进了她的皮包里,和她的钱包身份证银行卡躺到一起,
被金属拉链嚓地一声锁了起来。
  戴眼镜的警官恰在这时回到办公室,却是丝毫没有察觉到郑晓蔓眼睛里的慌乱和紧张。他关切地问她:\"要
不要再来一杯水?\"
  郑晓蔓猛地起身:\"如果没有我的事,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警官赶快声明:\"没有你的事,绝对没有。只是想把事故的调查结果告诉你,让你放心。我们也怕你连累着
受到惊吓。\"
  郑晓蔓说:\"不不,我很好,我真的很好。\"
  她护住怀里的皮包,逃一样地告辞出门。
  亲爱的小蔓,我等着你的电话,每天,每时每刻……
  郑晓蔓默念着这句话,感觉到语言中有呼吸一样的轻柔,像是从唇齿间以气声的方式吐出来的,带着佳洁士
茶爽牙膏的清香,舌间津液的甜蜜,和男人身上令人兴奋的体味。\"小蔓\",这个和她的名字同音的读声,从郑
晓蔓自己的口中发出来,有了一点自怜自爱的意思,幽秘和暧昧,伤感和无奈。想到被称呼的这个人已经化为一
缕轻烟飘摇而去,而称呼她的人还浑然不知,或许还在等她的电话,对她思念依旧,郑晓蔓的心里就漾开一丝说
不出来的痛。
  郑晓蔓给翁达杰打了几次电话,才算断断续续说完了雨中车祸的大致过程。翁达杰每次接电话都不耐烦,不
是推说房东要来找他,就是说他正准备出门,锁门的钥匙都拿在手里了。郑晓蔓就很难一次性地把事情说得完整。
翁达杰在伦敦鸽子广场附近有一个露天摊位,卖一些从国内贩过去的汗衫牛仔裤皮带钱包之类廉价物品,赚点旅
游者的小钱。但是郑晓蔓心中有数,他每天出摊的时间有限,并不像他自己宣称的那么忙碌不休。
  郑晓蔓感觉到翁达杰的态度在回到英国后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不再像从前那样要努力挽救这个婚姻,对她
好言相劝,甚至还赶回国求她,说服她再去一次英国,再给他一次创造幸福生活的机会。他现在的口气明显冷淡,
催着郑晓蔓跟他离婚,话语中显露出没有什么挽回余地。
  郑晓蔓在电话里问他:\"翁达杰,你坦白告诉我,身边是不是睡着另外一个女人?\"
  翁达杰声音懒懒地:\"这些事情你不必打听,免生闲气。\"
  郑晓蔓追问:\"是不是那个越南女人?离了婚你准备跟她过日子了?\"
  翁达杰抬高声音:\"叫你别问,你烦不烦啊?\"
  郑晓蔓的眼前就出现了那个越南女人的样子:三十岁上下,瘦瘦小小的身子,皮肤是浅棕色,鹿一样温顺而
又容易受惊的眼睛,嘴唇有一点厚,颜色也发暗,一望而知拙于言词。事实上,她所掌握的有限的英文单词也只
能让她在大部份时间中保持静默。她在翁达杰的摊位旁边租着另外一个摊位,卖一些东南亚国家的小手工艺品。
一开始来的时候,她连做生意必须会说的几句话都说不周全,逢到游客讨价还价,翁达杰就凑过去帮她的忙。翁
达杰自己解释:\"山连山,水连水,同志加兄弟嘛。\"久了之后,越南女人不过意,就每天从家里给翁达杰带饭,
里三层外三层包得热乎乎的,中午的时候含笑送到翁达杰手上。女人做的越南饭菜酸酸甜甜辣辣,很合翁达杰的
口味。他就策动女人开个越南餐馆,说到时候他来入股,管经营,高兴了自己还能下厨,做个扬州炒饭和咕佬肉,
肯定火。女人听了只是笑,不说行,也不说不行。
  郑晓蔓去英国探亲的那段时间,在翁达杰的摊位旁见过那个越南女人,那时候她就感觉他们有戏,她想他们
总有一天会睡到一张床上,或迟或早。
  温顺的眼睛表明心地善良,墩厚的嘴唇撅起来的时候最是性感……天哪,翁达杰把瘦瘦小小的越南女人抱在
怀里,吻她,抚摸她,和她做爱,心里该有多么的满足啊。和她在一起,他一定非常放松,他的每一个细胞都会
享受到凡俗的快乐。男人追慕高雅,却喜欢简单,这是他们的共性。
  乔乔,我现在是在舞台左侧的道具间里,给你讲述我一天的生活。谢幕之后,大家都去吃夜宵了,是剧院院
长请客,好像今天是他们的建院多少周年吧。我很知趣,推辞没有参加。我不过是个走穴的个体演员,干活拿钱,
不该挤进人家的生活圈子,对吧?
  灯光很暗,我的眼睛有点疼。刚才卸妆的时候,有纸屑揉到我的眼睛里了,流了不少眼泪,人家以为我在哭。
道具组长还特地过来拍拍我的手。其实我现在根本不会哭了,演悲剧都哭不出来。
  忘了告诉你,我们上演的剧目是什么。一个儿童剧,《我们向着太阳走》。你可以想像一下我们演出时剧场
里的热闹。每一句台词说出来都有孩子笑。没什么好笑的,可他们还是笑了。有一项研究说,儿童平均一天要笑
三百次,成年人只有六次。悬殊大得吓人。这么一想,就应该原谅他们在不该笑的时候笑。
  我很努力,一个人干了三份活儿,在剧中先扮奶奶,中间改扮几分钟的妈妈,最后又扮成山村小学的学生。
七十岁,四十岁,十岁。每次上场,年龄递减三十岁,了不起吧?后台人员总是从我下场改装的时间判断演出进
度。他们会说,哦,妈妈要上场了,还剩四十分钟……啊,该山妮出场了,再有五分钟就谢幕了……我像木偶人
一样坐在化妆凳上,前面是化妆师粗手粗脚往我脸上啪啪地打着油彩,后面是服装师替我脱去一件衣服,换上另
一件衣服。我伸着脖子,张着胳膊,心里念着下面一场戏的台词,耳朵还要竖起来听台上的声音,操心着别误了
场子。我是不是一只上窜下跳的猴?
  郑晓蔓读到记事本中的这一页,想像一个在舞台窜上跳下不断改换面孔的女人,觉得非常有趣。
  和翁达杰结婚的十几年中,他们还没有进剧场看过一场正经八百的戏。偶尔单位也会发票,那都是歌舞演出,
宣传或者联欢性质的,意思不大,不如坐在家中看电视里的综艺节目。
  在英国探亲的那段时间,伦敦恰好上演新片《英国病人》,翁达杰破天荒地掏钱买了票,带郑晓蔓去看了。
后来郑晓蔓才知道,《英国病人》的小说作者有一个跟翁达杰读音相似的名字:ondaatje 。翁达杰为此很得意,
逢人就说,好像他已经跟着沾光,在英国乃至世界扬名了似的。郑晓蔓打击他,说,你这个名字的汉语拼音是这
么写的:weng dajie ,跟人家那几个字母差远了去了,不信你翻开护照看看。
  郑晓蔓真的拿笔在装面包的纸袋上写出了翁达杰的汉语拼音。每个字母都写得很大,明显是嘲讽,看不起,
不屑。
  让翁达杰格处生气的是,那天正好留学生圈子里轮到他在家请客,家里面挤了一屋子衣着陈旧、面色疲惫的
大龄青年,郑晓蔓的尖刻无疑是当众伤人,很不给翁达杰面子。他当时就憋红了脸,把正在切的一个土豆拿刀用
劲地剁成两半,冲郑晓蔓喊:\"你能不能少卖弄你那该死的中文水平?\"
  郑晓蔓扬了头,不甘示弱地回答他:\"我不能够听任谬误存在。那不是我的行为方式。\"
  翁达杰噎得翻眼睛,赌气扔下刀,把自己关进厕所半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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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6 章 《眼球的雨刮器》(2)

  李芸走了,她说她实在混不下去,不如出去闯闯。走的时候,她拉着我的手,哭得一塌糊涂。我知道她不是
因为离别的伤心,是恐惧未来生活的险恶。她把她外婆留给她的一个纯金手镯卖了,把她最心爱的一根铂金项链
和一块梅花金表也卖了,而后去金桥市场买了一套仿真手饰和一块塑料机芯的仿名牌表。她冷笑着对我说,章 情
人、职业、山盟海誓……都是假的,既然如此,她又何必把那些昂贵的真货留在身上!她还买了一身黑色的镂空
内衣,一条很短的皮裙,一件后背开口极低的紧身毛衣,穿上以后连胸罩的扣子都能够看见。她一件一件套上这
些新买的衣物,在我面前跨着大步走来走去,简直让我头晕!我真不知道她想要干什么,有时候李芸的念头是很
疯狂的。
  实在怀念我们三个人同在剧团的日子。你记得吗,有一回我们在剧团对街的餐馆吃自助火锅,我们别的不要,
专挑基围虾拿,每人吃了两大盘,火锅店的老板心疼得呲牙咧嘴,不停地啧着舌头,像是牙缝里嵌了钢丝。结果
我半夜里又拉又吐,李芸出了一身过敏性的风疹,你上火,嘴角上鼓起两个小灯笼样的燎泡。我们三个人,谁都
没有逃过一劫。李芸说,瞧瞧,穷人发财,就是这个样子!
  郑晓蔓想不出来翁达杰现在怎么变成章 远足、泡酒馆。她怎么也没有料到,带花园的楼房倒是租下了,可是
翁达杰当上了二房东,他把楼上楼下所有看得过去的房间全部租给了中国留学生,自己蜗居在顶楼半间阁楼里,
那房间进去之后非但不能直腰,还无法放进一张像模像样的床,只能够在地毯上直接放张床垫。翁达杰解释说,
反正他回房间也就是睡个觉,弄得太铺张了是浪费。
  郑晓蔓在那栋小楼里住了三个月,每天都跟环境中的\"脏、乱、差\"作斗争,每天都是失败,前功尽弃。厨
房里两只大冰箱总被各种方便食品塞得快要爆炸,地面从来没有人打扫,油腻得无处下脚,煤气灶上络绎不绝地
有人做饭,奶渍、油渍、菜汤、饭粒撒得到处都是,天长日久,强力清洁剂都无法擦出原貌。卫生间更不能提,
早晨最拥挤的时候,提着裤子在门外等十分钟都未必能够轮上使用,堵塞、漫溢、水管爆裂更是常事。郑晓蔓算
了一下,二百平米的小楼,五个房间,最多的时候住进了八个人,陈朽的地板终日咯吱咯吱响个不停,真正的不
堪重负。
  在章 下巴,觉得面前的这个男人正在变得陌生,非常陌生。三个月刚刚住满,她对翁达杰说,我要回去了。
她说,我不能够忍受把银行存款当神供着的日子。
  又过三年,郑晓蔓再去英国探亲,带着十岁的儿子翁小杰。翁达杰的博士后研究已经结束,拿到了绿卡,在
伦敦鸽子广场附近租下了摊位,正经八百做起了卖货商人,与他十几年辛苦研究的学问彻底再见。原先那栋小楼,
他干脆贷款买了下来,一次性地包租出去,自己在伦敦贫民区另外租了一大间公寓房,境况多少有一点改善。
  郑晓蔓和儿子到达伦敦机场那天,翁达杰开着一辆米黄色的二手丰田车去接她们母子,并且慷慨大方地带她
们去了\"必胜客\",吃儿子最喜欢的意大利比萨饼。翁达杰坐下来之后,指点着店堂里的一切,对儿子说:\"想
吃什么,尽管要!\"很有些挥斥方遒的意思。
  而后,他扳着指头,以数学家特有的精细思维,开始对郑晓蔓细数他的每一笔收入,每一张存单,每一种增
源节流的办法,每一点拓展生意的打算。郑晓蔓听得不耐烦,频频皱眉。翁达杰察觉到了,不太高兴地说她:
\"人不能总是在云端上生活,资本的原始积累阶段就这个样,我现在就是处在这个阶段里。\"
  郑晓蔓本想把儿子放在英国读书,等他适应了环境之后,自己还回国内工作。但是她很快发现这样的安排不
合适。翁达杰绝对舍不得花大钱送儿子上私校。公校倒是很便宜,但是教学太差,风气也坏,儿子去了等于放鸽
子,撒出手就很难收回来。再说,翁达杰一心放在如何赚钱上,他每天早晨给足儿子一天的饭钱,就什么也不管
了。郑晓蔓说他,他却振振有词:英国的孩子都这个样。
  英国的孩子是这个样,那是人家的成长环境,中国孩子从小被父母学校管习惯了,不管就会很糟糕。郑晓蔓
只有这一个儿子,她不能冒这个险。
  住了半年之后,她把儿子又带回国内来了。
  翁达杰丝毫没有反对。郑晓蔓真的不知道他心里整天想些什么。
  我去医院检查才知道,我已经怀孕了,都快三个月了。其实我们最后那一次做得很短,你是匆匆忙忙退出来
的,你说你心里难过,很难过,因为你不忍心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
  说了不忍心,你还是走了。如果反过来,我舍不得你,我就不会走。
  不说这些,说了我也难过。
  那个脸上满是雀斑的年轻护士拿着我的病历问我:\"你丈夫呢?\"我告诉她我没有丈夫。本来我想撒谎,后
来我怕她要结婚证看,还是说了实话。\"男朋友总该有吧?\"她说。我回答她:\"男朋友出差了。\"她撇着嘴角
笑了笑,明显是不相信。在她的眼睛里,我这样独自就医的女孩肯定是做小姐的。我无话可说。
  上了手术床之后,医生的手脚很重。她扳着一张铁板一样的脸,眼睛在口罩上面像金鱼一样鼓着,好像生气
得不得了的样子。冰冷的刮刀在我的子宫里进进出出,牵心拉肺地疼,我忍不住地浑身哆嗦。那个长雀斑的护士
呵斥我:\"别娇气!你动来动去,手术还怎么做?\"
  乔乔,你知道的,我从来都不娇气。这不是一回事。
  过了很久,我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透了,护士忽然叫了一声:\"哎哟!\"我看见医生停了一下,直起腰,转
身出门。她就这样把我光着下身扔在手术床上。我的双腿仍然大开着,冷风从下身灌进去,说不出来的那种寒彻。
护士到旁边接电话去了,我不敢开口问她是怎么回事。空调机还在呼呼地响,温度打得很低。她一点儿都没有考
虑到我会冷。我整个的身体都好像浸在冷水里。
  鼓着眼睛的医生终于又回到手术室里,并且带来了一群满脸兴奋的年轻男女。我看见他们的胸前都挂着\"实
习\"的牌子。其中有一个男孩,他真小啊,简直就像个十七八岁的中学生模样,脸红着,眼睛躲躲闪闪,手脚都
不知道往哪儿放。医生大声招呼他们:\"过来过来!都过来看!\"他低头走过来,从眼角偷偷看我,而后站到了
人群最后。
  七八颗黑黑的脑袋凑在一起,在我敞开的身体前,轮流窥探我最隐秘的、最不能见人的私处。每个人又轮流
端起一个托盘,仔细看那里面的血污。那是我的孩子,尚未成形就已经死亡的孩子。我听到女医生讲解说:\"同
卵的双胚胎……\"
  如果我能够选择,我会毫不犹豫地起身就走。我不是标本,也不是无知觉的物体,怎么可以接受这样的轻慢
和羞耻。
  可是我已经虚弱得没有开口的力气。寒冷和疼痛使我的身体缩成了一团皱巴巴的抹布,摊开在无遮无挡的手
术床上,任人使用。
  星期五晚上,郑晓蔓的儿子翁小杰从寄宿学校回来度周末,跟郑晓蔓有了如下的一番对话。
  郑晓蔓把一块油汪汪红亮亮的红烧鸡翅夹到了儿子的饭碗里,目光切切地盯住了儿子的脸:\"小杰,有件事
情,妈妈要跟你商量。是一件大事。\"
  翁小杰把碗里的鸡翅夹起来,举到半空,正面看一看,反面再看一看,面无表情地送回菜盘中:\"翅根太肥
了,我要吃翅尖。\"
  郑晓蔓立即从菜盘里翻出一块翅尖,送到翁小杰的筷子上。\"小杰,你听我说,妈妈和爸爸之间……\"
  \"你们要离婚?\"翁小杰打断了郑晓蔓的话。
  郑晓蔓张口结舌:\"你怎么会这么想?\"
  \"很正常啊!\"翁小杰把鸡翅送到鼻尖下嗅了嗅。\"你们老是分居,如果是外国人,早就离婚了。\"
  郑晓蔓面红耳赤,有点像是被别人窥探隐私似的。\"不是这个原因,小杰,你听我说。\"
  翁小杰把鸡翅的一端送入口中,吮吸表皮上的汤汁:\"我无所谓。\"他嘴巴里呜呜噜噜:\"你们要是愿意离,
那就离。\"
  郑晓蔓追问:\"如果我们离婚,你会选择跟谁生活?\"
  \"我谁也不跟。我已经大了,可以一个人生活了。你们每个月把生活费打到我账号上就行。\"翁小杰说得漫
不经心,稚气十足的脸上,有一种跟年龄很不相称的冷漠。
  \"跟我说实话,你喜欢你的爸爸吗?\"郑晓蔓问完了这句话,忽然觉得自己在儿子面前有点蠢,智商不够高。

  翁小杰开始全神贯注嚼鸡翅,把翅尖上的脆骨嚼得咯吱咯吱响,神情很享受。
  郑晓蔓小心翼翼变换了问话的角度:\"我只是提一个假设:假如有可能,你愿不愿意有一个更理想的爸爸?
\"
  翁小杰吐掉了嘴巴里的骨头渣,目光在菜盘中搜巡,寻找下一个中意的目标。\"谁不想要一个亿万富翁的爸
爸呀。\"他懒洋洋地说,\"可是,已经是这个样了,换一个爸爸也怪麻烦的,还是马马虎虎混着吧。\"
  郑晓蔓叹一口气,觉得跟儿子的谈话无法进行下去,他们之间根本就是两股轨道上跑的车,无法汇合到一个
共同的点。
  傍晚,郑晓蔓在超市买了一张\"打 50 元送 100 元\"的电话卡,就在街头的电话亭里给翁达杰打电话。
  太阳把西边的阴云撕开一道口,激情洋溢地探出半张脸,满世界都是黄昏时五彩斑澜的亮。热气从路边的草
地和灌木丛中蒸腾而起,潮潮的,带着隐约可见的雾霭,一缕缕地飘摇和缭绕。穿露脐小背心的女孩们手里拿着
\"和路雪\"的冰淇淋,三三两两地穿着彩色拖鞋结伴逛马路,展示她们漂亮的身材和涂抹得红蓝绿紫的脚趾甲。
  翁达杰接电话的声音粘稠慵懒,明显是半睡半醒地在床上眯着。\"哈罗?\"他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句。
  郑晓蔓听到电话深处咖啡在壶中烧沸后的咕嘟声,咖啡杯碟碰撞后的叮当声,从壶中往杯里倒咖啡时的哗哗
声。她甚至闻见了早晨弥漫在房间里的咖啡浓香。
  \"翁达杰,你现在过的是贵族的日子,终于有人把早餐做好送到你的床上了。\"郑晓蔓本来不想刺激他,话
语一出口,却不由自主地尖酸。
  翁达杰倒也不生气:\"人家自愿效劳,我能有什么办法?\"
  郑晓蔓控制不住地发了火:\"我不能允许她睡我的床!你让她从房间里滚出去!\"
  翁达杰心平气和:\"床是我买的,房子也是我租的,邀请谁过来跟我同居,是我的自由啊。\"
  \"翁达杰,我们现在还没有离婚,我有权利告你!\"
  \"向谁告?\"翁达杰问。
  郑晓蔓满脸胀红。她能够想像出来他此刻躺在床上,肩窝夹着电话,伸手把那个越南女人揽过去,闭上眼睛,
掌心在她的棕色身体上游走的样子。\"翁达杰,\"她带着哭声说,\"你不要欺人太甚!\"
  翁达杰冷静地回答她:\"其实是你先欺负了我。你对我的现状不满意,你鄙视我,轻慢我,用你的脸色和眼
神竭尽全力打击我。总之一句话,你不肯过来做我同甘共苦的太太。\"
  \"我们还有儿子,你要想想儿子。\"郑晓蔓提醒他。
  翁达杰说:\"无所谓啊,儿子的监护权归你,我付抚养费好了。反正是我的种,将来他走到哪儿都不能不认
我。\"
  郑晓蔓气得七窍生烟,砰地搁上了话筒。
  一个跟儿子差不多年纪的中学生背着个大书包,站在距郑晓蔓一米远的地方,客客气气问:\"阿姨,你的电
话打完了吗?\"
  他手里捏着有悉尼歌剧院图案的电话卡,穿着白色的翻领汗衫,蓝色运动短裤,轻便沙滩鞋,干干净净、清
清爽爽的眉眼,一看就是那种规规矩矩的好孩子。
  郑晓蔓感觉自己刚才的态度太激烈,让孩子看了不太好。她带着歉意说:\"打完了,打完了,你用吧。\"她
伸手去拔电话卡的时候,念头转了一下,对那孩子勉强一笑:\"对不起啊,阿姨还要再打个电话,就一分钟。\"
  她重新拨号码。还好,要找的人那边电话畅通。\"大林吗?\"她说,\"我是郑晓蔓。想请你出来一下。在心
语茶馆好吗?有事。十分钟能到?好。\"
  这一回简单干脆。拔出电话卡之后,郑晓蔓又一次对那孩子道歉。她走出电话亭,伸手招出租车的时候,还
忍不住回了头,看那孩子在透明电话亭里的稚嫩又透着沉稳的身影。她想,如果翁小杰也有同样的举止神情,她
真是不怕什么离婚,离一百次都不怕。
  出虚汗。阵痛。流血。整整一个星期,腿软得不能出门。
  睡得太多了,就做梦。缠绵悱恻的梦,匪夷所思的梦,血淋淋的梦。梦魇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身上,惊醒过来,
总是一身大汗。
  今天中午做的一个梦最是特别。我梦见我被什么人宣判死刑,立即枪毙。至于我犯的是什么罪,宣判我的又
是些什么人,醒来之后统统忘了,因为这不重要。
  我记得清清楚楚的是行刑的过程,我在中弹之后如何艰难死去的过程。
  我被反绑着双手,跪在一片寸草不生的沙砾地上。看地形,感觉章 淮河那种气势的河。后来不知什么原因,
河水改道了,或者干涸了,成了现在这副荒凉的模样,成了对犯人行刑的好地方。
  我跪着,四野无声,四望无人,天地之间只有我孤独的身影。一颗子弹从前方不知道什么地方射出来,准确
击中了我的胸膛。鲜血开始涌流,汩汩地涌流。我丝毫感觉不到痛。我的灵魂像是从身体中脱离,事不关己地踞
在我的对面,看我胸口流出的血,计算我肉体死亡的时间。但是谁也没有料到的是,我的血液的粘稠度太高,伤
口很快地淤结,凝固,剩下的一小部分血残留在体内,维系着我奄奄一息的生命,让我苟延残喘。
  我很难受,非常非常难受。我的肉体已经飘浮在半空,距死亡仅仅半步之遥,可是血没有流尽,就不能够痛
痛快快地死去。一个人在半死不活的状态中肯定是度日如年的。我不只是度日如年,简直就是度\"秒\"如年。如
果我的双手不被反绑,我就会自己扒开自己的伤口,让那一点残血流出来,让我死得体面和舒服一些。
  这时候你来了,乔乔,你来救我出苦海。到底是我贴心贴肺的爱人,你懂得我在这样的时刻只求速死。你救
我的方式也是匪夷所思的。你走到我面前之后,一声不响,脱光衣裤,仰面躺下,把我沾满血污的身体抱起来,
放到你身上。我们开始面对面的做爱。起先我惊魂未定,无法进入情况。可是,很快,你的激情挑逗起了我,我
兴奋了,面孔潮红,心脏狂跳,动作的幅度加大,血液流动的速度随之加快。淤结的伤口被血流冲击,突然崩溃,
残血哗地一声喷薄而出,溅了你满身满脸。
  我面如纸白,慢慢地侧身倒下去,死了。我终于死了。死去的那一瞬间,我身轻如燕,舒服得像要从地面上
飘浮起来。
  郑晓蔓走进心语茶馆,看见大林已经先到了,正歪身在柜台上,跟一个长相清秀的小姑娘有一搭没一搭地说
着话,把小姑娘逗得抿嘴直乐。大林的学校离茶馆很近,步行过来,不超过五分钟,郑晓蔓约他到这个茶馆,是
为了就他的便捷。
  大林一见郑晓蔓进门,立刻丢下小姑娘,赶过来告诉她说:\"已经订了个单间,很清静的。\"
  郑晓蔓说:\"订什么单间啊?又不是两个人谈情说爱。\"她情绪不好,跟所有的事情都别扭着。
  大林偷看她的脸色,没有反驳,只用嘴巴努了努,示意郑晓蔓跟他走。
  原来这个茶馆的特色就是单间多,私密性强,适合幽会谈恋爱一类的事。郑晓蔓跟着大林一路走过去,看见
很多单间的门帘低垂,里面隐隐传出来说话声,娇笑声,还有林林总总的暧昧声响。一时间郑晓蔓倒后悔约了这
里,怕引出大林的什么误会。
  进了巷道最里面的一个小间。也就是三四个平米的面积吧,紧巴巴地放着一张小藤几,几张藤靠椅,藤几上
放一套青瓷茶具,白墙挂一幅简单的水墨画,带玻璃镜框的。刚才跟大林说话的小姑娘跟进来,拿着茶水单,请
他们点茶。大林让郑晓蔓点,郑晓蔓了无情趣地说:\"你点吧。\"大林就点了一壶雨花茶。
  片刻之后茶泡上来,小姑娘替他们各人斟上一杯,说一声:\"请慢用。\"就知趣地退出门去,顺手摘下门帘
钩,还把帘子的边边角角掖实。
  小间里的气氛顿时变得沉寂。郑晓蔓端起茶盏喝一口,觉得茶汁没什么香味,颜色也发黄发旧,不招人爱。
她知道这样的地方品茶不是目的,来客只为交谈,各种形式和内容的交谈,所以她略皱一皱眉头后,什么话也没
有说。
  大林不喝茶,只一眼不眨地看郑晓蔓,看得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抗议道:\"大林你干什么这副样子?\"
  大林慢悠悠地答:\"我等你开口啊。你肯定不是为了想我才约我来。\"
  郑晓蔓思量着怎样把翁达杰要求离婚的话告诉他,却不料话还没出口,眼泪已经不争气地流下来了,慌得大
林赶忙去拿桌上的纸巾包,抽一张塞给她,又抽一张塞给她,塞得郑晓蔓两只手心里填满了纸。她于是又扑哧一
声笑出来,说:\"我可没有这么多眼泪要流。\"
  大林把椅子挪过去,挪到跟郑晓蔓几乎是亲密无间的距离,摆出要跟她倾心长谈的样子。郑晓蔓不好意思太
过拒绝,原先一肚子的倾诉愿望却消失了大半,只想快快结束这场谈话了事。郑晓蔓就躲开他的眼睛说:\"翁达
杰要离婚。\"
  大林愣了愣,有点做作地拍了一下桌子:\"他怎么可以这样!陈世美啊!\"
  郑晓蔓不高兴地看他一眼:\"比得不恰当吧?我成了秦香莲那个档次的?\"
  大林慌忙否定:\"不不,我随口这么一说。我是替你不平。翁达杰当初追求你,那可是不遗余力。我的天,
人怎么可以一阔就变脸,何况他现在还没有阔呢。\"
  \"不是这个问题。\"郑晓蔓感觉她跟大林的谈话有点吃力,就像她跟儿子翁小杰谈话一样,思路不能往一块
儿去。\"不是这个问题。\"她强调说,\"我也有责任,我们彼此的生活不能合拍,又不肯互相迁就。\"
  \"那么你如何考虑的呢?同意?\"大林的一条胳膊已经搭过来,放在了郑晓蔓的肩头上。
  郑晓蔓扭一扭肩,让那只胳膊滑脱。\"不,我不想离婚。我要为小杰着想。有父亲和没有父亲还是不一样的。
\"
  大林顽强地把胳膊靠上去:\"其实要我说,离婚就离婚,现在看起来,翁达杰不像你从前所想的那么优秀。
凭你的条件,离了婚,不会没有人再爱上你。\"
  郑晓蔓扭转头,盯着那只搭在她肩头的男人的手,要求说:\"大林,你能不能把你的手拿开,我们好好说一
会儿话?\"
  大林干脆站起来,脚勾着藤椅,把椅子推到了一边去,自己绕到郑晓蔓身后,俯下腰,把他的额头贴到了郑
晓蔓的颈窝里,低低地说:\"晓蔓,我一直喜欢你,你不是不知道……\"
  郑晓蔓用手去拨开他的脑袋,一边说:\"不行,我现在没这个情绪,你不要趁火打劫。\"
  \"我真的喜欢你,我巴不得你跟翁达杰离婚……\"大林的呼吸已经开始变重,滚烫的嘴唇在郑晓蔓耳边蹭来
蹭去,寻找郑晓蔓的嘴唇。
  郑晓蔓大声叫起来:\"大林,你不能……\"
  没等她把话说完,大林一把捂住了她的嘴:\"晓蔓晓蔓你不要这么大声好不好?这里经常有我的同事来,还
有我的学生……\"
  郑晓蔓被他捂得难受,一个劲地甩头,挣扎。大林却误以为她翻了脸,不顾一切地要嚷嚷出去,心里发虚,
把郑晓蔓的嘴捂得更紧,形如谋杀。郑晓蔓透不过气,几欲窒息,脸都白了。
  一个紧捂对方的嘴巴不敢松开手,一个要呼吸,要自由,乱麻怎么也解不开。郑晓蔓只好用一只手从皮包里
摸出笔,在纸巾上写了几个字:你放手,我不会喊。
  大林放了手,脸色还是张惶,心有余悸的样子。郑晓蔓瘫在椅子上,呼呼地喘了好一会儿气,说:\"大林,
我瞧不起你。\"
  大林很沮丧,连声道歉:\"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怎么了,脑袋突然就发了昏。\"
  郑晓蔓整一整衣服,站起身说:\"我要走了,茶钱归你结。\"
  大林在后面追上一句:\"晓蔓我真是爱你的。\"
  郑晓蔓拎着包往外走,没有回答,更没有回头。
  大林和郑晓蔓是大学里的同班同学。说起来,大林真是从大一开始就爱上了郑晓蔓。没有办法的是,大林在
老家早就有了女朋友,女朋友又争气,跟他同时考到了南京读大学,双方家庭还是世交,关系非同寻常,大林不
大有可能抛弃旧爱结新欢。这样,大林对郑晓蔓暗恋了三四年,终是不成正果。
  大学毕业后,郑晓蔓分到省里的一家杂志社工作,大林考上本校研究生,继续读书。大林不甘心就这么放走
了郑晓蔓,便给她介绍了也在读研究生的老乡翁达杰。大林的私心是这么想的:郑晓蔓要是和翁达杰成了一家人,
借着同学加老乡的这一层关系,郑晓蔓就可以永远生活在大林的视线里,他想见到她的时候,随时有机会见到她,
好歹心理上也是个安慰和满足吧。
  郑晓蔓和翁达杰的第一次见面,大林安排得极为浪漫:初春,黄昏四点钟,在玄武湖樱洲过了桥的第一株樱
树下。当时正值樱花盛开,黄昏的光线透明澄净,满树繁花飘浮如云,樱花雨把地面铺出一层粉白,走在那样的
树下,心尖尖都会颤抖,会把微不足道的好感膨胀成惊天动地的爱情。
  郑晓蔓那天穿一件米白的长风衣,脚上是一双同色的小皮靴,长发飘拂,踩着粉白的樱花走过来,过路行人
纷纷地掉头朝她看,标标准准一个下凡的樱花仙子。大林一边在心里感叹她的美,一边诅咒老乡翁达杰:便宜都
让他占了。
  翁达杰那时候其貌不扬,一副理科高材生的木讷样,说话带乡音,衣着打扮跟时尚完全不赶趟,一般说来不
容易交上郑晓蔓这么优秀的女朋友。但是郑晓蔓有一个最大的软肋容易被击破:她自己不可能做好的事,倘若别
人做到了,她对做到的那个人就会盲目崇拜。比如她小时候学提琴,学了几年没有学下去,之后她对乐器玩得好
的人一律五体投地。她学外语,学不精,对外语系的人就一直都有神秘感。翁达杰是数学系研究生,偏巧郑晓蔓
小时候最惧数学,所以翁达杰在她心里的形像马上高大,什么乡音啦,土气啦,貌不惊人啦,在她眼睛里统统成
了优点,成了天才和奇才的标志。
  整个见面的时间,翁达杰木头木脑谈的都是一件事:数论研究。身边两个学中文的人??郑晓蔓和大林,完
全听得稀里糊涂,云里雾中,丁点儿没有插话资格。
  郑晓蔓被翁达杰迷住了。她答应了跟他的再见面。
  第二次见面是在大学校园里,沿着校园林荫道走了一圈之后,因为无处可去,翁达杰请郑晓蔓到校外小餐馆
吃晚饭。
  菜是翁达杰点的,简简单单四个家常小炒,不奢侈,也不简慢。吃完了翁达杰到柜台去付账,郑晓蔓看见他
伸手从裤袋里掏出一团钞票,纸球似地放在柜台上,一张张抽出来,抹平。都是一块两块的小票子。全部抹开后,
点来点去不够数,他只好跑回来,问郑晓蔓说:\"你带钱了吗?\"郑晓蔓起身说:\"我来付吧。\"翁达杰按住她
不肯她动:\"只差两块钱。给我两块钱就行。\"
  翁达杰的神色和语气,不亢不卑,没有把借钱当羞辱,也没有为自己带不够钱而难堪。他把钞票团成一个纸
球塞在裤袋里的样子,完全是一个对钱没有概念的人,除了学问不知道世上还有更大的事情的人。
  郑晓蔓喜欢他的就是这一点。她认为这样的人才能够成大事立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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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7 章 《眼球的雨刮器》(3)

  所以,翁达杰到了英国后,突然变成一个一钱如命的二房东,变成一个伦敦鸽子广场的小摊贩,郑晓蔓无论
如何接受不了。堂堂博后士,如此耽于小康,不思进取,郑晓蔓不承认是翁达杰学纯理论找不到工作的缘故,她
认为是他这个人的思想本质起了变化,他没有学会三百年前英国人的拓展精神,倒学会了现代英国人的懒散和享
乐。
  我不知道应该不应该把这件事情告诉你。犹豫了很久,还是拿起了笔。谁叫你是我唯一的最亲近的人呢?
  我们早先那个剧团的团长,你还记得吗,眉梢上长着红痦子的那个,姓季,老喜欢从后面拍我们屁股的老流
氓?昨天他居然摸到我住的地方来了,亏他有本事打听。
  他一进屋,就贼眉鼠眼地四处打量,还掀我的床铺,开我的衣橱,弄得像部队首长下来查铺似的。他一个劲
地啧着嘴巴说:\"你这个地方住不得,真是住不得,潮湿,冬天还晒不着太阳,对女孩子皮肤不好。走走走,跟
我走,我帮你重新找个好地方。\"
  我凭什么要住他找的地方呢?是不是他觉得我特傻,傻到一句话就可以被骗走?
  我告诉他说,我挣的钱只能租这间房,我住得很满意。
  他摇摇头:\"乔乔对你不好。他自己走了,寻快活去了,把你一个人扔在这儿。你看你瘦得……\"
  他伸手就要摸我的脸。我把他的手打开去。他开始恼火:\"我好心来看你,你不能一点面子都不给。\"他又
说:\"你以为乔乔是什么好东西?你知道他现在跟谁在一起?\"
  我把耳朵捂起来,不要听他的鬼话。
  他过来拉我的手,非要我听不可。他大声叫着:\"是李芸啊!你最好的朋友啊!你的男朋友跟你的女朋友住
到一块儿啦。\"他说:\"你还为他守什么守?你傻不傻呀?\"
  我抬手一巴掌,打在他脸上。
  我们彼此都没有料到我会这样做。我被自己吓坏了。他愣了很短的时间之后,反过来就抽了我一巴掌。他瞪
着眼睛骂我:\"你个白痴!被人卖了还帮人点钱的货!\"他骂我,我也回骂他。我把他的祖宗八代都骂了。他骂
不过我,气得眉梢上那颗痦子紫亮紫亮的。
  后来他就扑上来撕扯我的衣服,揪我的头发,还用嘴巴啃我的脖子。他的力气大,两只手卡住了我的喉咙,
把我勒得难以呼吸,更不要说张口喊人。他三下两下就把我扑到了床上,用他的腿把我的腿夹住,夹得跟钢圈箍
桶一样紧。我的两条腿疼得像要断了一样。我的嗓子里也很难受,一个劲地恶心要吐。你根本就想不到,他那时
候的身体绷得像一张弓,又硬得像一座山,我推他的时候,我根本就成了一只蚂蚁,渺小得微不足道的蚂蚁,根
本不可能对他产生任何阻碍。我实在无法可想,只能狠心咬破了我的舌头,让血从嘴巴里流出来,吓唬他。他果
真吓得不轻。他是怕我自杀,怕我死。不死人,什么事情没有。一出命案,他就说不清了,也逃不脱了。
  他恼羞万分地从我身上爬起来,边提裤子,边骂骂咧咧:\"婊子!x 养的!算你狠!\"
  我嘴巴里还在流血,不敢张口,只好用眼睛死命地瞪他。
  他已经退回到门口,还不甘心,回头想出了一句最能伤我的话:\"你晓得乔乔现在做什么?他做了一只鸭!
有人在杭州的酒吧里见到过他,嗬嗬,收费不低。\"
  我跳起来,满嘴流血地冲过去,用脑袋去撞他。这个天杀的流氓!
  谣言会杀人哪!他自己杀不了我,就想用谣言来杀我。他是个坏到脚底流脓的恶棍。
  郑晓蔓躺在沙发上,就着窗外黄昏的光线,吃力地看蓝皮面本子上的字。她的眼前浮现出这样一张面孔:拍
电视剧的演员们所特有的小而瘦的脸庞,修直单薄的鼻梁,略带幽怨的会说话的眼睛,尖俏的下巴,涂上口红会
变得妖艳的双唇。她不知道这样一副撩拨人的面孔是不是跟真实的姚小蔓类似,抑或仅仅是她想像中职业演员的
模样。那个难忘的雨天,她打开灰蓝色富康车的车门,姚小蔓的身体软绵绵歪倒在她腿上时,因为惊恐和仓惶,
她根本没有看清楚死者的长相。
  姚小蔓满嘴流血、孤苦无助地在廉租房里哭泣和伤心的一幕,她的男朋友乔乔知道吗?他如此长久地忽略她,
疏离她,是因为遗忘还是无奈?
  一个柔弱的生命,飘泊在舞台和片场之间的女人的生命,就章 幸福、愤怒和逆转的。这世界仿佛一个张开口
的隧道,有一股疯狂吸附的力量,稍不留神就能把她裹卷进去,无法自拔。
  小蔓。她在心里轻轻地喊。小蔓……她的声音越来越弱,变成一丝叹息,从她的唇间飞出,融进黄昏橙黄色
的光线里。
  她不知道喊的是别人,还是自己。
  她把深蓝色的本子举起来,盖在自己脸上。她嗅到了纸张的芳香,和字里行间漫溢出来的女人身体的气味。
  第二次跨进交警大队那间阴暗拥挤的办公室时,郑晓蔓已经有了一种故地重游的亲切。那个戴眼镜的和气的
警官趴在桌上填写一份报表之类的东西,看见郑晓蔓进门,他抬起头,因为光线的原故眯一眯眼睛,紧接着脸上
就漾出笑容。
  \"是你啊。\"他说,\"同名的那个?\"
  郑晓蔓点头应答:\"是,同名的那个。\"
  警官站起身:\"你请坐。\"出于职业习惯,他紧接着问:\"不会是开车又出了事情?\"
  郑晓蔓笑着摇头:\"不,我的事故频率还没这么高。\"
  警官帮她松一口气:\"那就好。其实说起来,女同志开车相对比较稳妥,轻易不出大事的。\"
  郑晓蔓指了指外面:\"我从附近路过,忽然想到要来问问,上次那个……\"
  警官接过她的话:\"哦,你是问那辆富康车的车主有没有出现吧?\"他摇摇头,\"没有。我们在网上还发了
通告,一直没有回音。\"
  \"那就是说,车主还不知道他的车子出事了?\"
  警官点头,啧了一下嘴。
  \"那么……\"郑晓蔓小心翼翼开口,\"我能不能知道车主的家庭地址,或者电话号码?\"
  \"电话号码没有。地址有一个,是汽车行驶证上登记的。我们曾经查过,原址早就无人居住了。\"警官好奇
地看着郑晓蔓:\"你想跟他联系?\"
  郑晓蔓微红了面孔:\"心里放不下这件事,总想知道一下这个人,他和死者,他们之间的关系……\"
  警官笑起来:\"你肯定是个作家,编故事的,我看得出。\"
  郑晓蔓的脸越发红烫:\"不,请别这么想。\"
  \"你不用瞒我,作家才有这样的好奇心。等等啊。\"他走到隔壁屋子,片刻之后出来,手里多了一张纸条。
\"给,这是车主登记的地址。写出书来,别忘了打电话通知一声,我一定去买一本,看看作家是怎样编故事的。
\"
  城郊荒芜的河边。沿河一排几十年前盖起来的平房,房主们都已经迁出,墙壁和门板上写满了带白圈的\"拆
\"字。有一些包工头模样的人在附近走来走去,时不时地探头进某一个院落,睃巡里面可供利用的建材:门板、
窗框、木料梁柱、砖瓦、水管、龙头……他们的目光像一把解牛的尖刀,只一眼,就能够把整座房子肢解得体无
完肤。
  郑晓蔓找到了一点熟悉的东西:那张照片中作为背景的墙壁。灰色斑驳的旧砖,顶上有屋檐伸出来,但是照
片中没有能够照全。拍照片的时间是在冬季,所以乔乔的脚下有枯干的黄色茅草。现在正逢初夏,杂草疯一样生
长,蓬勃茂密,鲜绿得令人心惊。郑晓蔓心里想,如果此时乔乔靠在这堵墙上,穿着一身白衣白裤,脸上有阳光
的闪亮,该是多么醉人的一道风景。
  郑晓蔓朝着灰墙,慢慢地走过去。她看见阳光下自己的影子,细细的一长条,先是遮去了一小片杂草,而后
顺着砖缝一点点地上升,升到跟她的头顶差不多高,不动了。这时候她的身体已经面朝墙壁,紧贴在墙面上。她
侧过耳朵,听到墙内传出来的城市的震动,轰隆隆的,有无数条巨龙从地底下呼啸而过似的。被阳光晒过的灰砖
散发出年代久远的尘土气息,有一种令人落泪的温暖。脸颊感觉到砖块的粗糙,砖体表面粉尘剥落后的洼坑,石
灰浆硬硬的棱角。她想,如果那个会变魔术的美国人大卫站在她身后,令她的身体穿墙而过,她会不会就此进入
到另外一个世界呢?一个古老的没有欲望的世界?
  回家的路上,夏季阵雨又一次毫无因由地袭击了她。雨点是倾斜着射下来的,猛烈而且密集,顷刻间打得她
睁不开眼睛。她没有带任何雨具,又不想在别人的屋檐下躲雨,于是就在雨水中生生地淋成一个半裸精灵。她像
精灵一样沿着马路奔跑,跳跃,以手掌作雨刮器,抹去睫毛和鼻尖下的水珠,勉强辨认出前方起雾的道路。在毫
无察觉中,她已经动手脱去了湿淋淋的半袖上衣,只剩一件紧裹身躯的烟灰色的吊带裙。她没有感觉到丝毫寒冷,
相反,皮肤跟雨水接触后十分舒服,冰爽的快意在血液里流动,她仰面朝天,真想如一架滑翔飞机一样在雨中盘
旋和飞升。
  郑晓蔓在家里上网。她打开一个\"google\"的网站,用中文输入法敲进去\"乔乔\"这两个字。
  涌出来的信息铺天盖地。世界小姐乔乔:动感地带活力大赛优胜奖,选手资料可以点击下载;卡通书《乔乔
奇妙冒险记》,带你进入一个魔幻世界;乔乔书店开张,店长诚邀知名作家剪彩;影星乔乔爱上 xxx,假戏真做
令人看不懂;乔乔时装店、乔乔火锅城、乔乔游戏室……乔乔,乔乔,乔乔……这世界上有无数个乔乔,男人女
人,真人假人,知名者和不知名者。郑晓蔓不知道她要找的乔乔在不在网页之中。也许他仍旧是某个剧团或剧组
里跑龙套的角色,每日里辛辛苦苦为百十块钱的劳务费上跳下窜。也许他已经幻化成了别的面孔别的角色,隐藏
在这世界的某一个角落里。如今的生活中,性别都可以通过一把手术刀自由地转换,人要割断自己从前的历史是
多么容易!
  翁达杰又给她打来电话,商谈离婚事宜,具体到补偿给她的钱款和儿子的抚养费问题。看样子他这一回是真
的下定决心了。那个温顺的越南女人一定给予了他帝王般的享受,和伴随而来的灵魂中的满足,否则他不可能把
郑晓蔓和儿子放出手心。仅仅从经济原则来讲,他也不可能做这样的蠢事。
  郑晓蔓说:\"不,我还要再想想。我不能就这么放弃了我的权利。\"
  翁达杰威胁她说:\"你最好快一点,我补偿给你的钱会因为耐心的下降而递减。\"
  郑晓蔓忍不住地笑起来:\"翁达杰,我听你说话的口气,怎么好像有了黑社会的味道?你跟他们搞到一起了
吗?\"
  翁达杰说:\"你不要嘻皮笑脸,你后半生的幸福程度,决定于我付给你的钱数。\"
  郑晓蔓故作惊讶:\"是吗?你有了英国女王那么多的财产了吗?\"
  翁达杰不跟她胡搅蛮缠,生气地挂断了电话。
  郑晓蔓去寄宿学校,看她的儿子。
  不是校方规定的探视时间,守门的师傅死活都不肯放她进去。郑晓蔓只好绕到围墙边,贴着栏杆可怜巴巴地
朝里面看。
  她眼前的一大片空地是操场,赭红色跑道上寸草不生,绛色的蜻蜒和白色的粉蝶贴着地面低低地飞翔,阵风
吹过时,它们的身体会短暂地歪斜到一边,很快又顽强地回到原先的轨道。灰尘像一张席子一样从跑道上卷过去,
舞蹈着转一个大圈,回到原地匍伏下来。黄色的单杠和双杠把蓝天分割成许多不规则的块状,阳光在黄色物体上
的反射,也显得特别刺眼。隔着操场,红白两色的教学楼多少显出遥远,听不见丝毫讲课和读书的声音,一扇扇
的窗户里好像空寂无人。
  下课铃在章 操场、厕所、办公室和带树荫的道路上。他们追逐,笑闹,尖声地叫嚷,勾肩搭背走来走去,一
副副无忧无虑享受生活的模样。
  郑晓蔓看见了她的儿子,翁小杰。他才十四岁,还没有来得及发育,耸起来的肩胛骨活像把校服顶在身上。
他手里拿着一本书,眉头紧锁着,嘴噘着,郁郁不乐地往办公室里走,大概是课文没有背出来,被老师叫去训话
了。途中他遇到一群女同学,赶快知趣地避闪在一旁,然而还是没有来得及完全避开,女同学们停下来,嘻嘻哈
哈地,好像是嘲笑了他什么,他面红耳赤,气恼伤心,窘迫得几乎要哭的样子。
  其中一个女孩,个子高挑茁壮,很霸道地把手里一摞作业本杵到翁小杰胸前,要他拿着。另一个女孩见状,
立刻也把自己抱着的另一摞本子递给翁小杰,强令他接住。可怜翁小杰扎撒着两只柴杆儿样的胳膊,自己的书只
好夹在下巴和胸前,可怜巴巴地、别别扭扭地、像只没长毛的鸭子一样地往办公楼里走。
  这一刻,郑晓蔓心疼得差点儿要冲进铁门,向那几个颐指气使的公主样的女孩兴师问罪。她的儿子不过是发
育不良,功课不够好,也许还有点小打小闹的调皮,可她们凭什么欺负他,把他不当个玩意?她想,好歹儿子也
是出生知识分子家庭,父母双全,父亲还拿着英国绿卡,要是翁达杰跟她离了婚,儿子没有了名义上的父亲,岂
不是比现在更加可怜?
  她于是拿定了主意,不跟翁达杰离婚。为了儿子的成长,她也不能离婚。
  凭什么要让翁达杰心想事成呢?这世界难道没有一点原则可讲吗?
  情人节,商家发财的好机会。有个朋友找到我说,愿不愿意客串一个角色,挣点小钱,顺便让自己开开心?
我想了一想,答应了他。开心不可能,没有你陪着我,我怎么都不会开心。但是挣钱倒是实惠的事。要付房租,
你的富康车要年检,要买保险,上次一个修车工对我说,这车的很多零件都老化了,雨刮器也动不起来了,要大
修。所有的事情都要钱来办,我需要钱。
  我去给一个花店打工,具体来说,就是当\"托儿\"。商家给我配了一个气宇轩昂的小伙子,当我的\"男朋友
\"。我穿着一身浅紫色薄呢套装,定位是\"外企白领\"。对方穿\"雅格狮丹\"的中长夹风衣,定位是\"it 精英
\"之类的人物。我们手挽着手,头挨着头,情意绵绵跨进花店。乱花迷眼。真的是乱花迷眼啊!我一辈子都没见
过那么多的颜色、品种、香气、形状各不相同的花。除了玫瑰、康乃馨、百合、菊花、菖兰,大部份的花我一概
不知。我没有见过,也没有人给我买过(我不是在这里抱怨你),它们太贵了,也太让我的钱包和居屋自惭形秽
了。
  我们一进花店,先是东张张,西望望,对所有的花都过去碰一碰,闻一闻,又做出不屑一顾的模样,走开。
店堂里徜徉着不少的年轻人,都是情人节过来买花的人。我选不到中意的花,面露厌倦,已经准备离开了,我的
\"男朋友\"这时候忽然一声喊:\"亲爱的你快看,蓝色妖姬!\"
  我立刻回头,看见了高置于一个玻璃台面上的花桶,里面插着包装精美、傲视群芳的珍稀玫瑰花:蓝色妖姬。
一束乳白色聚光灯打在花桶上,每一朵花都显得尊贵异常,深蓝色的花瓣和花瓣边沿那一圈闪烁的金边,使人感
觉那根本就不是地球上生长出来的东西,是天堂邮寄过来的珍宝,上帝送给情人们的礼物。
  我走过去,围着玻璃花台慢慢地走一圈,心醉神迷的模样。我问那个花蕊一样娇嫩的售花小姐:可以拿出来
看看吗?她微笑点头,小心翼翼从花桶中抽出一枝,态度近于虔诚。我同样小心地接过,态度更加恭敬。
  我们夸张的神态和动作已经吸引了店堂里所有看花的人。他们都不看花了,围过来看我。
  我把那枝花轻轻举起来,姿态尽量优美,跟我的身份打扮相配。我的粉紫套装和蓝色妖姬的颜色十分调和,
可以说得上互为映衬,相得益彰。我用拇指、食指和中指拈着花枝,闭着眼睛,用鼻尖轻嗅,用红唇碰触,用脸
颊摩挲。我陶醉了,不再可能舍得把这枝花放回去了。
  我问售货小姐:多少钱一支?小姐口齿伶俐地答:我看小姐是真心喜欢,而且这枝花很配你,我做主给你打
个折,八十块吧。我\"哦\"了一声,轻描淡写地自语一句:这么贵。小姐马上解释:这是进口的保加利亚玫瑰。
(谁知道真假。她这么说,只因为大家都知道保加利亚是玫瑰之国)。她摆出一副苦相:鲜花运到南京很不容易,
折损率非常高,我们根本卖不出成本价,不过是情人节替店里做个广告罢了。
  我的\"男朋友\"在这时候走上前,拍一拍我的肩:\"亲爱的,别再说了,你喜欢,我就买。\"他掏出精美的
皮夹子,抽一张百元大钞(我估计是他皮夹里唯一的一张),递给小姐,又接过找回的二十块钱。
  一个大学生模样的男孩子紧跟着递钱,要了一枝。
  后面一个穿皮衣的胖胖的中年人挤上前,大着嗓门说:\"给我拿九支!天长地久嘛!\"
  八九七百二。九枝玫瑰,七百二十块钱。去掉了零头,小姐收他七百块。所有人的目光从我身上转移到他身
上。他碘着肚皮,红光满面,掏钱,拿花,不当回事的样子。包装得精美绝伦的蓝色妖姬被他熊掌样的大胖手倒
提在手中,很滑稽,也令人替那些玫瑰委屈,心疼。
  仅仅这一小会儿功夫,在我的引导下,顾客买走了十支极品玫瑰。我和\"男朋友\"每枝花提成十块钱,两个
人分。
  我们从花店的边门出去,到后堂,把我\"买\"的那支玫瑰交还店里。坐一下,喝几口水之后,我们重整妆容,
出门在附近大街上绕一个圈,第二次手挽手,头挨头,情意绵绵跨进花店大门。
  店堂里的顾客早已经换了另外一批。因为有了刚才的一百块提成费垫底,我们的表演更加卖力,配合默契,
魅力四散,把想买花的情人们哄得心痒手痒……
  中午,我揣着丰满起来的钱包\"下班\"。我口干舌燥,两腿酸疼,累得只想回家一头栽到床上睡个昏天黑地。
走到街口,身后有个人追着我叫:\"小姐!小姐!\"我回头,居然是那个一掷千金的胖老板,那束夺人眼球的蓝
色妖姬还拎在他手上,满大街的人都频频回头看他手里的花。
  我立刻申明,鲜花不退货,这是我们的规矩。
  他嘿嘿地笑起来,反问我:\"谁说我要退货?我是特意在这里等候你的。\"他指了指街边的咖啡店,\"我坐
在这里等你一上午,就为了把我买的这束花送给你。\"
  我指指自己的胸口:\"我吗?你说的是我吗?这么漂亮这么昂贵的花,送给我?一个陌生人?\"
  他说:\"一回生,二回不就熟了?小姐,恕我直言,你是个托儿,帮忙推销花的,蓝色妖姬在你手上只能过
过手。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我面红耳赤,无言以答。
  他又说:\"我是浙江人,在南京也开了个店,服装店。店面不小,档次也不低。我想请小姐过来帮我的忙,
刚才的戏法如此照搬就行。一星期只要去个两三次,价钱方面我不会亏待你。\"
  我斜着眼睛睨视他。我说:\"本小姐是职业演员,刚才的表演,不过是即兴客串,权当情人节的余兴。为你
打工,我不会干。\"
  他一点儿不生气,把那束花举起来,塞到我怀里。\"那就请你赏光吃个饭,总可以吧?\"
  看在九朵蓝色妖姬的份上,我答应了。我让他稍等等,然后抱着花跑回花店,把鲜花五折回卖给店主。出来
时,钱包里又多了三百五十块钱。
  他嘿嘿一笑,什么也没说。
  我们去到一家装修豪华的著名西餐厅。情人节在那里吃饭的都是风度翩翩的男人和风情万种的女人。他挽着
我的胳膊带我就座的样子,好像我是他刚刚买下的金丝鸟。
  点菜的时候,我痛下辣手,点了一瓶\"xo\"。我开始和他一杯对一杯地喝酒,讲各种笑话给他听,用刀叉把
切好的牛扒送到他嘴巴里。他在桌子下面用他的腿和脚挤擦我,把我的一条腿夹在他两腿之中,又蹬掉皮鞋,光
脚从我的裙子里探进去,慢慢地攀援而上。他边做,边若无其事地喝酒吃茶说笑,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我
也豁出去了:不就是揩点油吗?谁怕了谁?我加快节奏频频劝酒,几个眼神就弄得他头重脚轻。结果他败下阵来,
很快醉得双眼迷朦。我站起身,不客气地走了,借口去洗手间,从另一扇门里走出去,招了一辆出租车,回家睡
觉。
  欲望,欲望,遍地都是欲望,无穷无尽的欲望,恣意横流的欲望,赤裸急白的欲望……男人对女人是性欲,
女人对花儿是物欲,商家对节日是金钱欲。一个又一个的欲望摞起来,摞成了巍巍高塔,搭就我们这个时代的经
济基础和上层建筑。
  翁达杰给郑晓蔓寄来了他的\"离婚协议书\"。不是普通的航空邮件,是用国际特快专递郑重其事递到郑晓蔓
手上的法律文本。全塑封的包装皮印刷精美,寄费昂贵。翁达杰如此的不惜血本,不像他平素做事的风格。他好
像故意要用这样的气势挤兑她,威胁她,压迫她,让她明白他们的婚姻无可挽回。
  她到底做了什么,让翁达杰对她如此决绝?郑晓蔓死活想不出来。因为想不出来,她心里一片悲凉,觉得自
己的人生实在失败。
  国际特快是寄到单位里的。郑晓蔓从收发室拿到这份少见的邮件时,好几个同事都围上来看,问她是不是翁
达杰寄来文件要帮她办绿卡了?郑晓蔓笑一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我恐怕要请假。\"她告诉她们,\"我要
去英国办一些事。\"同事们就异口同声回答她:\"还请什么假嘛,辞职算了。老公在英国有家产,又做生意,还
在乎你挣这几个钱?\"
  中午,郑晓蔓把办公室的门关好,用电话卡往伦敦打电话。电话铃响了一声又一声,没有人接。郑晓蔓算了
算,伦敦这个时间应该是半夜,翁达杰半夜不归家,绝对不正常。她有点怀疑越南女人有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
会把从不懂得\"情趣\"是哪两个字的翁达杰弄得神魂颠倒。
  晚上,郑晓蔓心里很郁闷,不想吃晚饭,冰箱里找出一个\"和路雪\"的蛋筒吃了。结果胃疼,又去厕所里把
吃下去的蛋筒吐了出来。用杯子接水漱口时,发现浴缸边上有个黑乎乎的小东西,凑近了看,是蟑螂,身型很小
的那一种,要不就是幼仔,早就死了,身子已经脱水干瘪。她想起姚小蔓曾经在日记本里写到的出租房里的老鼠,
庆幸自己还不算太倒霉,家里只有蟑螂,没见过那种更大更讨厌的东西。
  打开电视,用遥控器搜索了全部三十多个台,除了广告,大多是搞笑的古装剧。有一个台播的是益智类游戏,
主持人一身标准职业装,满脸严肃地照本宣科提问题,语速极快,听得郑晓蔓心里紧张。另一个台正在播生活类
节目,请牙医当场回答\"智齿要不要拔?\"\"怎样选择补牙的良机?\"牙医的医术可能不错,口才却不行,镜头
前面又拘束,郑晓蔓实在不忍多看。再一个节目是国外的,比赛吃汉堡,参赛者们一个个汗流浃背,额上青筋暴
突,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郑晓蔓很怕看到当场噎死人或者撑死人的突发事件,赶快关了电视。
  胃还是隐隐地疼。郑晓蔓找出\"舒乐安定\",吃了两片,上床睡觉。
  醒来,已经是早晨八点多钟。想起昨天的国际特快,赶快把床头柜上的电话机拖过来,往伦敦拨电话。
  翁达杰在家。这已经是伦敦的又一个晚上。
  \"你不是学会通宵泡酒吧了吧?\"郑晓蔓半开玩笑,有心制造一点轻松气氛。
  翁达杰不给她轻松:\"我们前天去了布赖顿,旅游。那个海滨小城真是很漂亮。\"
  郑晓蔓果然有了气:\"翁达杰,我和儿子在英国那么长时间,你都没有舍得带我们旅游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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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8 章 《眼球的雨刮器》(4)

  \"这有什么呢?\"翁达杰说,\"我现在到了这个境界了呗。有能力,也有心情,过去没有做过的事,都想要
做一做。\"
  \"我不相信,你是故意气我。\"
  \"故意谈不上,我还没有那么恨你。我希望好离好散。你把'离婚协议书'好好看一看,也可以请个律师把把
关。我不想让你觉得吃亏。怎么说,你也是我儿子的妈妈。\"
  郑晓蔓沉默了一会儿,说:\"她到底有什么好?你们之间连语言沟通都困难。\"
  \"她崇拜我。她让我找回自尊。\"翁达杰回答了这句话。
  郑晓蔓想,这有什么困难的?她也能够做出崇拜他的模样。她心里做不到,表演还不会吗?表演不灵光,闭
嘴不说话可以吧?不说话,光做事,不把内心世界坦露在外,一问三不知,打死不开口,人前人后扬笑脸,这样
的太太还有什么好说的?
  郑晓蔓决定去英国,和翁达杰当面锣对面鼓地谈一次,也趁机跟那个越南女人比一比,比修养、气质、容貌、
厨艺、甜言蜜语,甚至床上的能力。如果翁达杰需要,她可以立即辞职,把儿子带到英国,一家人从此在那里扎
根。最多她再过八个人同住一栋小楼的日子好了,最多她还是每周捱到周末买菜,用最少的钱买最多的水果、土
豆、西红柿好了,她一定要让翁达杰满意,让他从里到外无可挑剔,让他看着她的变化而瞪目结舌,惊喜莫名。
  这有什么呢?人不都是能变的吗?聪明漂亮如郑晓蔓这样的女人,会连一个简单的婚姻都维持不住吗?
  在跟英国大使馆签证处预约好了面签日期之后,耐心等待着的漫长时段里,郑晓蔓跟单位里的两个同事出差
去了一趟杭州。
  也不是非她去不可。只是,\"杭州\"这个词,在突然之间,灵光乍现一样,跳进了她的意识。她觉得冥冥之
中有一点什么东西,把她往那个城市里推着拉着。
  回到家里才想起来,是姚小蔓日记里关于痦子团长的那段描述,让她有了替姚小蔓到杭州寻找乔乔的兴趣。
  郑晓蔓有十年时间没有到过杭州,第一眼的印象,不变的是西湖,变化的是西湖岸边的风景。夜夜笙歌的酒
吧咖啡吧茶吧,明珠一样地镶嵌在湖岸水边,向游人辐射着无尽的奢糜和浮华。湖水温柔拍岸,连溅上来的水花
都带着啤酒和咖啡糖的芳香。夜风吹拂着郑晓蔓的发丝,像呢喃,像吟唱,更像抚摸和撩拨。郑晓蔓心里想,那
个痦子团长把发现乔乔的地点落实在这里,实在要算是颇有见识的人呢。
  她带着两个出道不久的同事,一家一家酒吧地跑。进去了,并不立刻坐下,更不理睬侍者的招呼,目光漫射,
把厅堂里的角角落落扫视一番。更或者,巡视员一样,沿通道慢慢地走一个来回,再一声不响地出门。同事很年
轻,不知道她葫芦里卖什么药,不方便插话多嘴,只能够如影随形地跟着她走。
  没有乔乔。没有郑晓蔓从照片里见过的那个倦怠和柔软的男人。甚至没有一个长着跟乔乔相似的鹰钩鼻子的
人。所有那些目光闪烁、面部表情暧昧含混的男男女女,他们或者两两相拥,或者三五成群,或者遗世独立,坐
着,倚着,半倚半坐着,对迎面走过来的三个外地女人视而不见。在他们当中,谁是鸡,谁是鸭,谁又是召鸡鸭
者,郑晓蔓丝毫看不出来。她缺乏经验,也没有辨识力。她觉得他们的面孔都是彼此相像的:虚浮、华丽、在影
影绰绰的酒气和烟雾中有些微的变形。
  终于她走得乏了,精力也散了,一屁股坐在湖边柳树下的长椅上,头仰靠着椅背,酸胀的双腿直直地拉出去,
摆出一个颓丧的姿态。
  一个同事憋不住地问她:\"郑姐,你到底找什么呢?\"
  她抬起眼睛,疲惫地笑了一笑,不答话。
  草丛里的背景音乐声水流一般地漫溢。灯光一盏又一盏排开,像暗夜中长出来的乳白色的蘑菇。洁白,但是
有毒,能让你的血肉和灵魂在瞬间消融。
  软卧,第四个包厢,下铺。九点四十分发车。郑晓蔓剪票进站的时候,心里重复了一遍票上的内容。为了替
杂志社省下一天的住宿费,她们在办完事的当天坐夜车返回。
  站台昏黄的灯光下,蜂拥过来的旅客们匆匆忙忙按照自己所在车厢的大约位置排好了长队。大人们的脚边放
着人革的箱包和皮制的旅行袋,手里的塑料兜中是各色各样旅行食品。孩子们趴在大人肩头,因为漫长的等待而
昏昏欲睡,偶尔被什么声音吸引,强撑着小脑袋往周围看上一眼,目光是迷茫和粘滞的。铁轨上散发出铁锈、机
油和排泄物的气味,在章 皮肤和衣物上,令人感觉到自己周身的龌龊。前方另外一个站台上的列车先过来了,汽
笛远远地预报了一声,脚下的地面紧跟着震动起来,心里有了莫名其妙的慌张,好像有什么东西就要被这个即将
来到的巨大载体带走了,或者是生命,或者是爱情,时间,某一部分悲喜之感……
  终于,郑晓蔓乘坐的这一趟列车准点进站。车窗射出的灯光像一条金色的长龙,从黑暗深处欢奔而来,爬上
站台以后放慢速度,然后乖乖地停下来,静卧不动。长龙不动的时候,身体就破碎了,分割成了相等的长度,透
明而且温顺,任由无数的人影在它的肚子里活动。
  郑晓蔓她们提着简单的行李上车,找到了自己的包厢。四个人:除杂志社的小小女性集体之外,下铺的窗前
已经端坐了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他上身颀长,两条腿从膝盖处向后弯曲着,勉强塞到了铺位下面,好腾出空间
让郑晓蔓她们摆放行李和安置自己。他穿着整洁的米色长裤,黑色 t 恤。脑袋与他的身体相比,显得有点儿小,
大概是剃了短发的缘故。他的那张脸……郑晓蔓手里拎着旅行袋,只觉得心里\"嗡\"了一声,有一股什么东西从
脑门贯穿到脚底一样,浑身都有些发热。她脱口叫出一声:\"乔乔?\"
  那人抬头看了看她,也愣了一下,才笑着纠正:\"你恐怕认错人了。\"
  郑晓蔓\"哦\"一声,脸红得厉害,慌忙道歉,又转头跟同伴讨论上下铺的分配问题,总算把小小的尴尬岔了
过去。同时她心里不停地责怪自己,是不是有点魔怔啊,怎么会稀里糊涂闹出这样的笑话。
  坐定之后,喝了几口列车上供应的水,郑晓蔓忍不住再一次打量对面铺位上的章 为你服务一样。尤其他的鼻
尖,长而弯曲,薄薄的一层皮肤紧包在软骨上,精致,脆弱,敏感,跟照片上乔乔的鼻子一模一样。
  \"怎么样啊?\"那人一点儿也不躲避郑晓蔓的目光,相反对她仰起了自己的脸。\"还在研究我吗?\"
  郑晓蔓心虚地舔了舔嘴唇,小心翼翼地选择用语:\"我想问问你,是不是曾经叫过'乔乔'这个名字?\"
  \"不。\"他摇头。\"从来没有。\"他忽然大笑起来,神情是孩子般的开心:\"难道我跟你的某个朋友这么
相像?双胞胎一样像?\"
  郑晓蔓面红耳赤:\"其实……也不是我的朋友……其实……不不……\"她语无伦次,感觉自己的智商一下子
降低了很多。
  那人想了想,伸手从屁股后面的裤袋里掏出一个咖啡色的皮夹,打开,抽出他的身份证,郑重其事递到郑晓
蔓面前:\"我叫王明,辽宁大连人,年龄住址上面都写着呢,请验明正身吧。\"
  郑晓蔓这才惊觉,其实对方一开始说话的口音中就有北方味儿,土生土长的北方人才有的那种味儿。她真是
荒唐,一心一意要把自己的判断安到人家头上,简直是死乞白赖了。
  为掩饰自己的唐突,郑晓蔓起身,拎起包厢里的暖瓶,要出门打开水。她的脚被同伴的提包绊了一下,一只
带花饰的高跟拖鞋掉了,光脚踩在地板上,身子就矮了一矮,亏得王明从旁边托她一下,才没有歪倒在晃动的车
厢里。
  \"不好意思。\"她说,狼狈得只想赶快从这个人身边逃离。
  \"小心。\"王明好意叮嘱她,又弯腰从铺位下找出她掉落的那只鞋,帮她套到脚上。
  她手里的暖瓶,在这个当儿自自然然地转移到了王明的手里,由他出门去完成这件差使。
  打水回来,王明的手中多了一包瓜子,是他在移动餐车上买的。他勤快地张罗着给大家的水杯里续满水,又
撕开瓜子包,请女同胞们分享。他的手机\"嘀\"地一声之后,进来了一条信息,是一段很搞笑的顺口溜,他顺便
就给大家读了出来。两个年轻编辑笑得前仰后合。于是他又从手机里调出了另外几段,用夸张的东北话读了。两
个女孩子已经在郑晓蔓的铺位上滚作一团。包厢里其乐融融。
  他适可而止,抽身而退,主动爬到了上铺,把他的铺位让给女士。
  郑晓蔓拿着漱洗用具出门,做入睡前的一应准备。洗漱间里人很多,等了好一会儿,才轮上她站到那个小小
的白瓷水盆前。到她洗干净自己,轻手轻脚回到包厢时,蜷在上铺的王明侧身向里,显然已经睡着了。
  郑晓蔓和衣躺在自己的铺位上,眼睛大睁着,毫无睡意。她在想,出门几天,手机是一直开着的,翁达杰为
什么没有来电话?他真是要给她充分时间考虑吗?
  列车在铁轨上轻轻摇晃,咣啷咣啷,催眠一样。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单调得令人发疯。伸手把窗帘拉开一点,
外面是令人透不过气来的黑暗,没有一星灯火、一丝天光的黑暗。郑晓蔓不知道列车现在行驶到了什么地方,海
宁还是嘉兴。她忽然有了一个怪怪的想法:如果一个人一辈子被困在这辆列车上,吃喝拉撒全在上面,日复一日
地从南方到北方,再从北方回南方,周而复始,永无尽头,这个人的神经会在多长时间之后崩溃?一个月两个月,
还是一年两年?
  回家之后,郑晓蔓第一件事情就是给翁达杰打电话。\"翁达杰,我不是故意躲着你,我出差了。\"
  翁达杰那边大概是深夜,他睡得迷迷糊糊,抓着话筒愣了半天神,极为反感地责问她:\"郑晓蔓,三更半夜,
你抽什么疯?什么意思啊你?\"
  郑晓蔓惊讶道:\"这几天里你真没打电话吗?\"
  翁达杰困乏地打个呵欠。\"没有。我等你考虑充分了给我打。\"
  不等郑晓蔓再说话,他已经把电话挂断。
  郑晓蔓抓着断线的话筒,倍感失落。现在,在翁达杰的心里,她存在的重要性大概微乎其微。他拿稳了离婚
能够成功,一点儿都不在乎她的态度。代价而已。时间而已。如果两者他都不那么在乎,又有什么值得焦虑的呢?

  唯其如此,郑晓蔓才咽不下这口气。
  她给英国大使馆签证处打电话,询问她的签证时间。对方总是录音留言。她按照提示,一二三四地按下去,
最后又总是不了了之,没有一个能负责任的人出来给她一个确切的答复。
  像掉了魂一样,她在工作的时候丢三拉四,回到家里又团团直转,什么事情都不想做,什么事情都做不好。
她早晨能在床上赖到九点钟,然后匆匆洗一把脸,腊黄着面孔去杂志社,早点都省了。杂志主编看着她萎靡不振
的样子,委婉地说她:\"郑晓蔓,除我之外,你在我们杂志社是年龄最大的,是大姐,行事做人方面要带个好头。
\"她马上反应过度地跳起来,紧张兮兮问:\"是不是要裁人啦?\"主编只好摇头,不再说下去,怕她精神出问题。

  百无聊赖的时候,郑晓蔓又摸出姚小蔓的蓝皮本子看。
  这是我这一个月的用钱情况:
  房租水电煤气电话费等等杂费共计 500 元;
  吃饭 200 元(因为有一半时间吃了剧组的免费盒饭);
  护肤及化妆品(这一项不能省)600 元;
  衣物(一件五折的风衣、一双三折的鞋、一包超市内裤)220 元;
  卫生用品(卷纸、卫生纸、卸妆棉、牙膏)30 元。
  以上这些,已经是一千五百元出头了。七七八八还有一些零碎用处,一时想不太清。你留下来的车,停车费
每月一百元是年初一次性交的;汽油,我省了又省,还是加过两次,一次 100 元,一次 80 元;前窗雨刮器已经坏
了很久,给修理店看过,说是零件掉了,要换一副新的。老板开价 40 元。我还价到 20 元。他嘴里骂骂咧咧,不
同意。其实价钱可以商量,可他干吗要说那些不干不净的脏话?他肯定是把我当成一只做皮肉生意的鸡了。我看
上去像一只鸡吗?像吗?
  悲哀。
  接下来,本子的页面上有很多涂抹,有好几次开头,又用墨水笔重重地划去了,好像不知道怎么写,想说的
话说不出来,便秘一样的,很难受。
  翻过一页后,在干干净净的纸面上,姚小蔓又写下了一段话。
  两年前,你从我身边离开的时候,你对我说,在两年的时间里,你要想办法改变你自己,改变我们的生活。
你说,不成功,便成仁。我还记得你说这句话的样子:你的眼睛距我很近,瞳仁的中间是黑的,四边有一圈褐黄,
闪出的光亮有阴森气,跟你平常慵懒和迷茫的眼神很不一样。我当时心里\"铮\"地一声响,不知道你如何会有这
样一种决绝的神气。我知道人是有两副面孔的,我还是喜欢你从前的那一副--它使我的心里踏实和安详。
  两年的时间就快到了,我一天天地盼你回来。我已经攒了一些钱,可以租一套大一些的房子,甚至能够在郊
区买套安居房,付首期。如果我在约定的那一天等不到你,我就锁了门,带上行装,天涯海角地去找你。
  郑晓蔓跟儿子翁小杰谈话,询问他对未来生活的态度。翁小杰端坐在电脑之前,双手飞快地敲击键盘,指挥
屏幕上一个西部牛仔连发子弹,头也不抬地回答郑晓蔓的话:\"没意思。\"
  郑晓蔓追问:\"你指什么没意思?\"
  \"什么都没意思。\"
  \"学习呢?\"
  \"学习更没意思。\"
  \"可是……\"郑晓蔓试图多做思想工作:\"你要是能够努把力,考上好的高中,再考上好的大学,学你喜欢
的专业,比如电脑软件设计,那不是很有意思吗?\"
  \"不,没意思。\"翁小杰一口咬定。
  郑晓蔓有点生气:\"你认为什么事情才是有意思的?\"
  \"什么事情都没有意思。最好像爷爷奶奶那样,退休,坐在家里拿工资。\"
  郑晓蔓惊讶地看着儿子的脸。儿子的面孔被花花绿绿的电脑游戏画面映得同样花花绿绿,连他嘴上刚长出的
茸毛都成了彩色,非常恐怖。郑晓蔓想,这是个什么时代啊,这个时代的年轻人居然是这么颓废和混乱啊。
  姚小蔓的日记本,被撕去了好几页,撕得很仓促,哆哆嗦嗦,留下长短不齐的锯齿形边缘,明确无误地昭示
着当时女主人的急迫,慌乱,沮丧,气愤,甚至是悲怆。
  在撕去几页之后,她用蚕豆大的字迹潦草地写下了这样一句话:
  汽车要装雨刮器,随时刮去灰尘和雾水。人的眼球有没有雨刮器呢?在朦胧和暧昧的世界里,我们怎样才能
够更及时地看清真相和事实?
  郑晓蔓坐在书桌前,呆呆地对着摊开的日记本,琢磨这一句话中语焉不详的含义。
  姚小蔓为什么要这么写?她指的\"真相和事实\"又是什么?什么东西才称得上是\"眼球的雨刮器\"?
  头疼。混乱。这个死去女人的生活很不合时宜地搅到了郑晓蔓这段时间的混乱生活中,使她对道德和人性的
期望值越发的低迷。
  她闻到了皮面日记本的霉味。不不,也许是她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衣服上,头发根根里,血液和骨头
的深处……
  大林给郑晓蔓打电话,主动约她出来谈谈,问问她的打算,也是怕她一个人闷出病来。
  \"去哪儿?\"郑晓蔓恹恹地问。
  \"要么,还是去心语茶馆?上次去的那个?\"大林征求她的意见。
  郑晓蔓一口否定:\"不,换个地方,那个茶馆的茶水太糟糕。\"其实她是对上次大林的进攻态度心有余悸。
  他们就改在了\"城市花园咖啡店\"。那地方没有单间,连隔间都没有,所有的座位一览无余。
  大林还是点了雨花茶。郑晓蔓点的是玫瑰奶茶。她很需要用玫瑰来点染心情。
  \"怎么样,想通了没有?\"大林问她。
  郑晓蔓落寞地摇头:\"我要去英国,跟他面谈。等签证下来,我就立刻飞过去。\"
  大林看着郑晓蔓明显憔悴的脸,很是心疼。他劝她说:\"何必要这么为难自己呢?'天涯何处无芳草',这句
话是对男人说的,其实对女人也同样。\"
  \"那你说,谁是我生命里的那株芳草?谁是?\"郑晓蔓逼视大林,态度一下子激烈起来。
  大林陪笑,动手给她倒出一杯颜色泡得发了黄的玫瑰茶,又给她加进两块糖。\"喝茶喝茶。\"他说,\"承蒙
允许的话,我倒是愿意当这株芳草。\"
  郑晓蔓皱了皱眉头:\"大林,我现在是非常时期,没有开玩笑的心情。\"
  大林啧啧嘴,又摇摇头,一副替眼前的老同学惋惜的意思。
  郑晓蔓嘘出一口气,像是对大林,又像是对自己,幽幽地说了一句话:\"我只恨我太不聪明,没有及早给眼
球安上一副雨刮器。\"
  大林愕然地问:\"什么意思?\"
  郑晓蔓反问他:\"翁达杰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从前看清楚了吗?\"
  大林低头想了一会儿之后,郑重其事说:\"郑晓蔓,翁达杰的情况我心里很清楚,像他章 对你们母子的负责
任。我倒觉得是你自己葬送了你们的婚姻。你的高傲,你的贵族气,你的不切实际的幻想,最后加上你的虚荣。
\"
  郑晓蔓被他说得瞪大了眼睛,无言作答。她心里问自己:真是这样的吗?婚姻的受害者,反成了感情的掘墓
人?
  有一天晚上,郑晓蔓独自蜷缩在沙发上看电视。她看的是本地新闻节目:\"南京零距离\"。
  一个现场报道引起了她的注意。她一改刚才蜷缩着的慵懒姿态,被拳头猛击一样地坐直了身体,一眼不眨地
盯着屏幕。
  有市民给\"零距离\"节目打电话,说是他们小区附近的街道上停放了一辆私家汽车,已经很久了,可能要有
半年时间了,车身已经损毁得一塌糊涂,却无人认领,交警也不去管。
  屏幕上是记者赶过去拍摄的汽车图像,和放大的汽车牌照。郑晓蔓一下子认了出来:灰蓝色富康车!正是下
暴雨的那天,眼睁睁在她前面出了车祸的车。尽管这辆车在电视镜头里显得更加肮脏破旧,甚至凹坑遍布,锈迹
斑斑,压根儿无法点火起动的模样,郑晓蔓还是认出来了,就是死去的姚小蔓的车。
  接下去,是记者采访了附近执勤的交警。交警一脸无辜地说,他们也不想让一辆车长期占道停放,影响交通,
还影响市容。但是没有办法,这辆车出过车祸,车主一直没有出现,他们一直在等待之中。交警还说,车是物证,
事故没有处理完毕之前,不好随便移动和销毁的,但是他们会尊重市民意见,尽快商量出一个处理方案。
  郑晓蔓听到这里,神经被什么东西扯动了一样,跳起来就穿衣,穿鞋,拿了车钥匙和包,摸黑往楼外跑。她
要赶去现场,看看那辆车。也许到明天,车就被拖走了,就再也看不到了。那辆车跟她有一种奇怪的关系,如果
不是车祸,她会赶去送一送翁达杰,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有挽回的余地。可是车祸一出,她的人生便骤然改变了,
那些本能,那些准则,那些机遇,那些明明白白可以把握的东西,因为车祸而乱了套,就像飓风在顷刻间改变了
沙漠的形状。
  虽然在晚间,找到那辆富康车还是不太困难。郑晓蔓循着印象中曾经走过的那条道路往前走,到了电视节目
中指明的那个小区附近,把车速减下来,贴住路边,慢慢地往前滑,很快就看到了前方不远处被路灯照耀着的灰
头土脑的庞大废弃物。郑晓蔓先把自己的车熄了火,确认电视台的记者和交警都不在现场之后,才开门下车,小
心翼翼往那辆富康车边靠近。
  但是她刚走出两步,就惊讶地收住了脚。她看见距人行道不远的围墙边站着一个人,一声不响,身子紧贴着
墙面,壁虎一样的人。他的衣服是土灰色的,跟夜色中的墙面融合在一起,不注意的话,很难发现这个比墙面稍
淡的轮廊是人。只不过他抽烟,红红的烟头在夜空里一闪一闪,暴露了他的所在。他的一只胳膊举着烟,另一只
胳膊横过胸口,搭在举烟的胳膊上,这样,他的站姿就显得松松垮垮,无所事事,街头看景的混混一样。再往下
看,他的一条腿还屈在后面,脚尖着地,脚后跟顶住了墙面。郑晓蔓感觉这个动作非常熟悉,肯定是记忆中看到
过的,某种很相熟的人留给她的印象。
  \"乔乔!\"她脱口而出,声音在寂静的夜晚非常响亮,吓得她赶快捂住自己的嘴。
  墙上的灰影子动了动,离开墙壁,几乎是快乐地扑了过来。
  \"你好!\"他说,\"怎么这么巧,又见了面!\"
  郑晓蔓不自觉地瞪大眼睛,心里的惊讶换成了一种突然袭来的惊喜,在这样寂静的夜晚,在这样荒凉和匪夷
所思的所在。\"王明?\"她站着,轻声叫出这个名字。
  王明把手里的烟头按在树干上掐灭,扔到几步开外的垃圾箱里,又大步走了回来,搓着手。\"嘿嘿,\"他说,
\"真是没有想到,我们两人这么有缘。\"
  郑晓蔓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随手指了指姚小蔓的车:\"这个……你是来……\"
  \"啊!\"王明解释:\"我看了电视台的报道,特意过来看看。是雨刮器损坏导致的事故,刚才我已经给交警
队打电话询问过了。究竟是雨刮器的质量存在问题,还是车主使用不当,需要确认。\"他看看郑晓蔓惊愕的神气,
才想起来补充了一句:\"忘了告诉你,我是神龙汽车集团的销售代表,目前负责华东片工作。\"
  郑晓蔓如释重负地咽下一口气。尘埃落定了,她想,眼前的这个王明,他的确不是乔乔,他跟死去的姚小蔓
没有任何关系。
  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想了之后,郑晓蔓的心里居然涌出一丝庆幸,一种潮水般漫溢的快乐。
  她慢慢地走向富康车,伸手撸去了粘在车窗上的几片树叶,把脸贴在玻璃上,往里面看了看。路灯的微弱光
亮穿过车窗,照出车内的一片荒凉。在车身面前的挡风玻璃上,那副害了姚小蔓性命的雨刮器软绵绵地躺卧着,
像一条没有生命的蛇。她绕到车前,伸手把雨刮器提起来,手一松,雨刮器就掉下去了,一点支撑力都没有。
  \"零部件磨损得太厉害了。\"王明走过来,也伸手把雨刮器拨了拨,很内行地说了一句话。他高大的身体弯
腰下来的时候,郑晓蔓闻到他衣服上淡淡的烟草味。很朴实又很家常的一种气味,让人心里觉得沉稳和牢靠的气
味。
  \"想听一个故事吗?不不,是两个,同一时段里的两个交叉发生的故事。\"郑晓蔓仰起头,不无唐突地提出
要求。
  王明看着她,笑起来,鹰钩状的鼻子像一棵探出悬崖的树。\"好啊。\"他征求她的意见:\"我们去哪儿呢?
酒吧还是咖啡店?\"
  郑晓蔓想了想:\"茶馆吧。心语茶馆,就在附近不远。我带你去。\"
  她抢在王明前面跑到自己车前,打开右边的车门,让王明坐进去,然后自己才上车,点火,让车轮滑出人行
道,上了大路。
  两手松松地把在方向盘上,听着车内发动机的微弱轰鸣声,她愉快地想,我车上的雨刮器是好的,完好如新。
我的生命也是完整的,有过一段短暂的混乱,但是很快会清爽下来,澄澈如镜。她轻声对自己说:总之,我是个
幸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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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9 章 《枕上的花朵》(1)

  我是在睡梦中被那阵一波压着一波的哭闹声惊醒的。起先它和着我的梦境,从深不可测的地方遥遥地升起来,
像从大树根部孤独地生长出来的一朵灰色蘑菇,背上还有着纵横交错的破碎的花纹。而后那蘑菇的细胞飞快地分
裂和成长,癌瘤一样地膨胀开来,转瞬间占据了我的梦境的全部空间,将我的呼吸压迫得几欲窒息。
  我一下子就醒了。
  这才知道我并不是完全在做梦,哭声是真实存在着的。它在窗外看不见的夜空中飘飘荡荡,尖细而且悠长,
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惨痛,好像末日之前的哀悼。哭声间或会闷进了喉咙里,变成\"嗯嗯\"的倒气,手脚抽筋的
那样一种窘迫,似乎哭泣者随时都可能倒不过这口气来,一下子呼吸停止。片刻后哭声又忽然地通畅了,从口腔
中吹箫样地扯出来,绵长而尽兴,中间会经历忽高忽低的几个波段,有一点如歌如吟的意思,使我想起从前农村
里女人的哭坟。然后,声音再一次闷住了,压进了喉咙里,倒气,抽搐,呼吸随时会停止,像极了恐怖电影中的
某个片断。
  我心惊胆颤,手脚发冷,暗夜中能感觉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很不规则。我担心在异国他乡会犯了心律不齐的毛
病。
  这是我飞抵澳大利亚墨尔本市的第一个夜晚。我睡在女儿的身边。床很大,我们一人一个被筒,并肩而卧。
女儿蜷曲了身子,用一床鸭绒被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活像个憨睡的婴儿。她在这里读高中已经一年有余。辗转
过三四处住所之后,她现在租住在市郊的这栋大屋,楼下的三四间房,分别住着她和她的两个同学,楼上住房东
一家。女儿告诉我说,房东是澳洲人,房东老婆是中国人。\"房东是老酒鬼。你不要理他。\"女儿告诫我。实际
上从女儿带我踏进屋门,到我洗过澡上床睡觉,我没有见到房东家的任何一个人。整个楼上黑灯瞎火,寂静无声。

  澳大利亚实在是一个土地资源太过丰富的国家。晚饭后女儿领我在住处附近转了转,我发现每一家都是两层
甚至三层的房间众多的独立别墅,每栋别墅的间距都大得令人吃惊。多数的别墅似乎无人居住,大门紧闭,窗帘
低垂,橙黄色街灯映出一块块窗玻璃的反光,更添幽秘和寂静。家家屋前房后都有面积可观的花园,奇形怪状的
热带植物长得茂盛而蓬勃,白色马蹄莲的花枝一直探出栅栏,伸到我的胸口,花朵涡卷如一只漂亮的喇叭,月光
下泛出一种高贵而沉静的白。
  我向女儿请教,这里的街道如何不闻人声?女儿说,今天是周末,年轻人出门度假去了,剩下那些独居的老
年人,他们总是早早上床睡觉。\"澳大利亚很闷的,除了酒吧,再没有别的夜生活。电视节目也不好看。\"女儿
说得很平淡,一张圆嘟嘟的孩童面孔上波澜不惊。我即刻想到的却是治安问题。假设我现在独自居住在这样的大
屋里,四面不靠,鸡犬之声不闻,我会陷入何等的恐惧之中!
  所以,当我深夜里被这种诡异的哀哭声惊醒过来时,我一下子想到的是暴力,是劫杀,是死亡和沉没……无
数好莱坞电影中的惊恐镜头。
  我从床上坐起来,摸索着去穿鞋。我必须确认房门是否锁好,可能的话,我要凑到窗口听上一听:到底是从
哪儿传过来的、因为什么而有的声音……
  女儿忽然从被筒里伸出脑袋,迷迷糊糊问我:\"妈,你干什么?\"
  我转头问她:\"你听到了吗?\"
  她抬起半个身子,侧耳听了听,马上又睡下去:\"是房东两口子回来了。\"
  我的脑子里一时没有转过弯来,还想再问,话到嘴边,灵光蓦然一闪:天哪,那不是女人的哀哭,那是房东
两口子在楼上作爱的声响!
  我一下子满脸通红,心跳的程度却比刚才有增无减。我作贼心虚地将目光瞄向女儿枕头的方向,好像是自己
当着半大不半的女儿的面,做出了令人尴尬万分的事。
  女儿闷在被子里打个哈欠,睡意朦胧地拉长了声调:\"常有的事啦,我都已经听惯了。\"
  我什么都不敢再说,挨着女儿的身体,小心翼翼地躺下来。我就这样大睁着眼睛,绷紧神经,提心吊胆地听
着楼上时断时续的哭吟,一直到那声音慢慢地拉长,舒缓,变成一种疼痛样地叹息。过了一会儿,楼上有了脚步
声,又有了哗哗的水声,是房东夫妇在冲澡,上厕所。其中的一个人大概光着脚,脚后跟敲击楼板\"咚咚\"发响,
听上去身子很沉。另一个人穿着拖鞋,走起来\"嗒啦嗒啦\",很急促也很琐碎。最终这一切的声音都消失了,一
切复归平静,只有身边女儿的呼吸均匀而香甜。
  漫长的墨尔本的静夜里,我终于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大清早,楼上的声音又一次把我弄醒。这回是有人下楼,\"啪啪啪\"一口气地奔到底,然后直冲大门,
钥匙哗哗地开锁,唰啦一下子拉开门扇,走出去,随手砰地把门带上。我急忙翻身下床,扑到窗口,想看清楚出
门的是谁。可是窗外浓雾弥漫,几米之处的树木花草就已经是影影绰绰,出门人的身影一刹那消失无踪。
  女儿很不高兴我把她吵醒,咕哝一句:\"今天是星期六啊。\"
  我边穿衣服边说:\"我帮你们弄早饭去。\"隔壁是两个跟女儿差不多大的女孩,既然我在这里,就应该履行
做母亲的职责。
  女儿却说:\"谢了。星期六她们都要睡到十点钟的。我们只吃两顿饭。\"
  天啊,真不知道这些离开父母的孩子过的是怎样混乱的生活!
  可是我既然起来了,总不能重新脱了衣服回被窝去。我轻手轻脚离开房间,去卫生间洗漱。整栋楼房里寂静
无声,睡意沉沉,四处飘浮着一种幽暗的不真实的意味,让我的感觉总像是在梦中。
  卫生间很脏,到处是水迹,还有乱扔的毛巾、抹布、用完的洗发液和沐浴液的空瓶、发夹、头饰、袜子和拖
鞋。如今女孩子的住处一点儿也不比男孩子们讲究,甚至因为零碎东西更多,显得更加杂乱和龌龊。我一边用清
洁剂擦洗着脸盆、浴池和抽水马桶,一边为她们将来的婚姻生活担忧发愁。我不知道孩子们将来成家之后,有了
责任之后,是不是能够稍稍地改变一下她们过于自由的生活方式。
  洗衣房里的混乱程度同样让我吃惊。三个女孩换下来的内衣外衣胡乱堆放在一个很大的洗衣筐中,一件摞着
一件,闷出了一股湿湿的霉味。旅游鞋咧着口,耷拉着鞋舌头,东一只西一只散着,因为出脚汗多,气味熏人。
洗衣粉的袋子是躺着的。仅有的鞋刷子早已经没了毛,剩下一块赤条条的光板。铁丝掰成的简易衣架扭曲成天津
麻花,往上面挂衣服时肯定要重新加工掰直。我想起昨天晚上见到的三个女孩,头脸衣服一个赛一个的光鲜亮堂,
谁知道她们内里的日子过得这么窝囊。我又想,房东太太幸亏还是个中国女人,她每月收了这些同胞孩子的钱,
难道对她们的生活就一点不管吗?哪怕督促她们收拾整理也是好的呀!
  本来我是准备放着这些衣物不动,把女儿叫过来看看,责备一通的。后来心一软,忍不住又动了手,一边开
动洗衣机,一边找一把旧牙刷洗刷那些臭鞋。实在我也是看不下去。
  因为老爷洗衣机的轰鸣声太响,我没听见房东中的另外一个是什么时间起床下楼的。等我端了一大筐的湿衣
服出门晾晒时,我才发现大门外的空地上停着一辆很有年头的澳洲产的汽车。那车的颜色是中灰,一种死气沉沉
的自来旧的颜色。车的前灯、后杠、以及车门处,全都是被碰撞之后又马马虎虎敲击复原的痕迹。甚至连涂上去
的车漆都顾不上协调,深一块浅一块就不说了,居然有一处车门把手下涂着怪异的桔红色,好像是修车人手边正
好有这么一罐漆,随便拿过来涂上算数。修车人不讲究,车主也不讲究。说不定还就是车主自己动手涂上去的,
他对这辆破车已经是自暴自弃,不高兴讲究了。
  一双男人的大脚从车肚子下面伸了出来。脚上穿着泥土色的、鞋帮磨得发亮的翻皮鞋,鞋带没系,蚯蚓一样
拖挂在两边。脚踝处裹着灰色的线袜,袜口松紧已经没了,袜筒像牛舌头耷拉着。再往上,因为裤子缩到了膝盖
处,裸露出来的光腿上,汗毛密密麻麻,粗黑卷曲,完全地遮盖了本来的肤色,也看不出这人的年龄身份。
  大概他从车肚下面看见了我移动过去的脚吧,他双手撑着地面,一点一点地、很费劲地挪了出来,然后笨拙
地起身。原来章 屁股和肚腩绷出一道一道的折痕,线缝随时都有可能怦然炸开。我简直想不出来他刚才是怎样把
自己塞进那身衣服里去的。因为胖,他的脸型圆得像一只南瓜,眼睛怕光似的迷缝着,一只硕大的鼻头红而且发
亮,明显是酒精中毒的标志。嘴唇上留着的小八字胡,被他精心捻成两撇上翘的形状,说明他对自己的容貌还存
有一定程度的关心。遗憾的是我一向对男人的八字胡抱有成见,它总是让我想到油滑、奸商、无所事事这样一些
不好的词句。
  \"你好!\"他有点拘促地笑着,伸过来一只沾满油污的大毛手。手伸到半途,他自己瞥见了满手污迹,又不
好意思地缩回去,在那身工作服上擦着。帆布工作服的本来颜色好像是白的,也可能是奶油色之类,反正现在成
了一块斑斓的油画布,上面涂满了谁也看不懂的污迹油渍,使他的脏手再一次擦上去时可以毫不顾惜。
  \"哦,你看……\"他回身指指他的破车,又搓了搓手,耸一耸肩,表示对我礼貌不周的歉意。
  我说:\"没关系。\"我客气地笑着,意思是能够理解。
  他忽然弯下腰,从脚边的工具箱里拿出一罐啤酒,砰地打开,仰了头,咕咚咕咚一口气地灌下喉咙。他喝得
那么急迫,仓促,不管不顾,简直就如毒瘾发作那样的狼狈。他的胸脯急剧地一起一伏,喉管如小鼠似的上下滑
动,白色的啤酒沫顺着他的嘴角和脖颈缓缓流下,到他终于把啤酒罐从嘴边移开时,嘴角那一圈白沫还没有来得
及消失,活像京剧脸谱勾出来的一张吓人大嘴。
  我一下子想起了女儿告诫我的话:\"房东是老酒鬼。\"我想他的酒瘾真是大到不能控制了。
  他舒服地喘过几口气,这才意识到站在他面前的还有一个客人。他再次弯腰,从工具箱里摸出另一罐啤酒,
摇晃着,用眼神询问我想不想要?我笑着摇摇头。他也笑了,也跟着摇头,意思却跟我不同,笑容中带着羞惭,
是表示对他自己行为的不齿。
  \"你是露丝的妈妈?\"他问我。原来他只知道来了一位母亲,却没弄清来的是哪个女孩的母亲。
  \"不,我是苏姗的妈妈。\"我说。
  \"从南京来?\"
  章 也没有多少特点的城市。他知道北京上海是应该的,知道西安桂林拉萨也属正常,可是他居然从嘴巴里蹦
出南京这个地名,就让我感觉匪夷所思。我知道,一般外国人对于中国的了解,远逊于我们对国外的了解。
  他接下来又对我说了些什么,好像还说到他的妻子什么的,我已经不能听懂了。他说话很快,我的英语水平
又实在有限,除了几句简单的生活用语,我还远未达到能够与人交谈的程度。
  他终于意识到了这点,摊摊手,表示遗憾,而后再一次费力地躺着挪进车肚。
  我晾好衣服,回到房子里。女儿已经起床,并且冲过了澡,披着湿滤滤的头发。晨起沐浴是外国人的习惯,
我不能不佩服这一代年轻人学会享受生活的能力。他们把自己融入世界和潮流的速度比我们想像的要快得多。
  \"你跟那个老酒鬼说话了?\"她站在窗口梳理头发,一边朝窗外努一努嘴。
  我严肃了面孔:\"请你学会对别人的尊重。\"
  \"sorry。\"她轻描淡写地道了个歉。但是她又不甘心地补充一句:\"他领救济金生活,除了喝酒什么都不
干。\"
  我强调:\"那是人家的福利制度,跟你没有关系。\"
  \"哦!\"女儿发出一句拖长的怪声。她总是用这样的方式表示对我的反驳。
  我让女儿带我去超市,买食物,再买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品,鞋刷衣架之类。我要买肉、鱼、虾、蔬菜,让女
孩们集体享受几天的中国美食。我已经注意到楼下的冰箱里空空如也,她们过惯了饥一顿饱一顿的狼狈日子。听
女儿说,一般她们买回来的食品都是在眨眼之中扫荡一空,余下的时间里宁可饿着,最多用牛奶和饼干填空。我
哭笑不得。但是我知道我无法改变她们,这就是她们喜爱的自由生活。
  超市设在一个很大的商业城中。女儿首先带我上下电梯去看那些琳琅满目的特色商品。她牵着我的手,熟门
熟路地进了一家风格前卫的服装店。她伸手在货架上摘下一件连衣裙,然后拉我进了试衣间。我在她期待的目光
中一件件地脱去衣服。她内行地审视我的身体,微微点头,似乎还算满意。可是我已经相当窘迫。我实在不习惯
在比我高大的女儿面前裸露身体,因此脸孔发红,胸脯也下意识地佝偻起来。
  女儿开导我:\"妈妈你要自信。你看人家澳大利亚人,胖成一堆,照样穿露脐装。\"
  \"可我中国人。\"我说。
  她不说话,动手帮我套那件连衣裙。裙子的颜色接近肉红,面料很薄,极其性感。最要命的是,那是一款单
肩的新潮衫裙,也就是说,一边的肩膀完全裸露,另一边的肩臂处用同色布料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结带逶迤
垂挂至胸,可以想见走路时衣带飘飘的样子。
  \"非常合身。\"女儿下了结论。
  我红着脸看镜中的自己,我承认的确合身,而且非常漂亮、性感。问题就在于过份漂亮了,它完全不适合我。

  女儿说:\"这件裙子我早就帮你看上了。我一直等着你来试它。\"
  我很感动,毕竟女儿心里始终想着我的。可是我无论如何都没有勇气穿它出门。辜负了孩子的一片好心,我
非常歉疚。
  女儿逼视我的眼睛:\"你是不是真心认为它很漂亮?\"
  我点头。
  \"如果是我,我喜欢它,我就敢穿它。\"
  我说:\"可是我不是你。\"
  女儿不无轻蔑地说了一句话:\"你们这些人就是虚伪。\"
  我也认为我有时候虚伪,可是做人就是这个样子的,在我们这个年纪的人群当中,容不得特立独行者的存在。

  接下来,超市购物的过程中,我和女儿之间的气氛有了微妙的变化。女儿因为她推荐的衣服没有被我接受而
不悦,我则因为自己的世故和平庸而鄙视自己。可我还是不准备轻易妥协。
  买好了大包小包的东西,我们在咖啡座稍事休息,每人要了一大杯卡布其诺。女儿生气归生气,还是懂得照
顾我,帮我往咖啡里加进香草粉、糖、以及她自己喜欢的一些调味料。\"你尝尝。\"她说。我尝了一口,没感觉
到特别的好。但是我依然表示了赞许,也是一种缓和气氛的意思吧。因为接下来我要对她说的事情比较重要。
  我承认我是一个比较守旧的母亲,昨天夜里发生的一切给了我太深的震惊,我不能想像尚未成年的女孩子听
着楼上那种放肆的声响会有什么感觉,日久天长又会对她有什么影响。所以我委婉地提出来,最好尽快换一个住
处。
  \"我跟露丝她们处得很不错。\"女儿开始跟我弯弯绕。
  我说:\"关键是房东,他们……\"
  \"不就是叫床的声音太响了吗?\"她若无其事地迎着我的眼睛。
  天哪,我简直要背过气去了,我十七岁的女儿用这样的口气来描述这样的事实!
  \"我们都已经习惯了。\"她把脸转过去,看一个两边眉梢上挂着两只小圆环的澳洲女孩。\"我们不是小孩子,
别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她又开始注视那个女孩的男朋友。\"这一家房租不算贵,房东夫妇也不算讨厌,女
房主还是中国人,不容易碰上的。想想看,如果换一个房东是同性恋,那不是更可怕?\"
  我已经无言以答。她把话说到这么极端,实际上也是明明白白表示了她的态度。小孩子一旦从身边放飞,那
就真是由不得父母了,再想横加干涉,也是有心无力了。
  晚上我给她们做了几个费时间的菜:萝卜炖羊肉、糖醋排骨、牛尾汤、肉末炒意粉。女孩们早早围聚在我身
边,小狗一样地嗅着锅里飘出的肉香,甜言蜜语夸奖我的手艺,当然是希望我第二天再接再厉。女儿说,她们上
周末也做过一次炖羊肉,从羊肉开锅不久就开始轮流上去尝试咸淡,结果等羊肉烂熟可吃的时候,锅里只剩下汤
水。我听完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然后我又觉得心酸,意识到这些孩子离开父母真不容易。
  房东杰克下了楼。现在我已经知道他叫杰克。他手里拿了两罐啤酒,问我们在享受美食的同时想不想喝点儿
什么?上海女孩露丝马上尖刻地向我们指出:杰克肯定是闻到了楼下厨房里的香味。我想起女主人从一大早出门
到现在还没有回家,就问她们,房东太太很少煮中国菜吗?我女儿回答说,从来不。女房东早出晚归,她们之间
连照面的机会都很少。杰克基本上靠啤酒和炸薯条维持生活,所以他终日里总是醉醺醺的样子。
  我有点同情杰克,就跟女孩们小声商量,能不能邀请杰克共进晚餐?话才出口,三个孩子把头摇得拨浪鼓一
样,理由是:杰克身上的酒味太大,不好闻。我只好拿盘子把各样菜盛了一点,笑着递到杰克手上。杰克非常惊
喜,但是他也不肯白沾我们的光,他死活要我收下那两罐啤酒。我看见他喜滋滋端着盘子上楼的时候,每走三步
楼梯就往口中拈进一块肥烂的羊肉。
  当天晚上女主人是什么时候回家的,我不知道。我平常在国内是整天坐着不动的人,那天又是打扫,又是购
物,接下来做饭,感觉就非常疲劳,再加也没有报纸电视可看,就早早睡了觉。大约十二点来钟的时候吧,我再
次被楼上的哭叫和呻吟声弄醒,但是因为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也就不再惊惧。正像女儿说的那样:习惯了。
  星期一,女孩们去学校上课。学校在城里,很远,要坐火车,所以她们中午都不回家。女主人照例很早出门。
杰克在大门外捣鼓他的破车。杰克肯定是把修车当做他的乐趣或者事业了,他天天要把自己弄得一身油腻,乐此
不疲。
  我那天的计划是擦窗户玻璃和吸地毯。挺大挺漂亮的房子,因为缺乏清扫和管理,看上去窝窝囊囊,楼里的
空气也不够洁净。下一步我还打算拉着杰克修整一次花园。墨尔本的气候虽然适合花草生长,但是长得过于繁茂
也是一种颓丧。
  我跟杰克要来了吸尘器,先吸女儿的房间,再吸楼下门厅、过道、起居室。然后我看见楼梯上铺着的红地毯
更加肮脏,眼睛里怎么都不舒服,就顺便吸了上去。不知不觉吸到了二楼,发现楼上起居室的零乱劲儿比楼下有
过之而无不及:满地喝空的啤酒罐、胡乱撕开的装薯条的纸袋、薯条碎屑、粘着西红柿酱的纸餐盘、擦手的纸巾
……我愣了好一会儿,感叹房东两口子能够在这样猪圈一样的环境里惊天动地作爱。我想,已经上了楼,就手帮
他们收拾一下,也算是我的一种无声抗议吧,说不定能让他们有所觉悟,从此多少改进一些卫生习惯呢?
  我拖了一只大号的垃圾袋,把所有地毯上的垃圾一股脑儿往袋子里装。啤酒罐在袋子里相互碰撞咣啷咣啷作
响,渐渐激起我的劳动快感。我一路拣拾过去,一直把清扫范围扩大到了朝南的阳台。这时候我在阳台的玻璃门
边看见了晾晒在木头栏杆上的一床被子和一只枕头。
  当时的第一个判断:被枕肯定不是杰克晾出去的,是女主人大早出门前的行动。接下来的一个念头:女主人
不似我想像的那样邋遢,她还是讲究干净和舒适的,只是她没有时间顾及床铺之外的卫生。
  然后,我的视线落在枕头上。我被那只绣花的枕套吸引住了。枕套的质地是纯棉布,最早肯定是白色,那种
令人不舍的无瑕的白,年深月久被脑油和汗渍浸泡之后,有了无可奈何的脏迹,是那种茶垢一样的黄,中间略深,
往边上渐渐地淡些,但是因为那种淡,更显得陈旧,看上去极不舒服,属于那种早该替换的货色。现在国内纯棉
和绦棉的枕套,颜色千娇百媚,图案纷繁多姿,就是买街边摊档上五块钱一对的大路货,也比眼前的这只体面许
多。比较不一般的是枕套上的绣花。绝对是手工绣制。很简单的十字绣。针脚有大有小,有正有偏,反映出绣制
者的生疏和笨拙。肯定是女主人年轻时候的游戏之作。我起先还没有看清楚绣在枕上的是什么图案,因为那些线
头有的刮断了,有的起毛磨损了,有的干脆烂糟了,变成了模模糊糊污迹似的一团。仔细辩认,才看出来绣的是
一枝并蒂莲花,其中的一朵大些,蛋青色的花瓣夸张地怒放,中间隐约有一点嫩黄色花芯;另外的一朵便显出娇
弱和羞怯,嫩黄色,蛋青的花芯,新娘似的倚在蛋青莲花的枝下,欲开不开的,半遮半掩的,幸福绝顶的模样。
  两朵莲花,占着枕套四分之一强的面积,其余的部份只是留白,一无所有,有点像水墨画中讲究的构思。但
是我知道,那空白的面积本来是要有内容的,绣这只枕套的人,我从前的同事余爱华,她咬断最后一根线头的时
候告诉我,等她有一天,恋爱谈妥了,尘埃落定,准备结婚,她就在这些空白处补绣上四个字:百年好合。
  当时我没有答话,可是转过头去,我笑得喷饭。我那时候恰巧就是在吃饭,单位食堂的饭菜,用一个白色搪
瓷饭盆打了,汤汤水水合并一起,托着饭盆边吃边到处走动,哪儿有热闹往哪儿凑。
  引我喷饭的是从她口中冒出来的\"百年好合\"四个字。大学毕业刚刚工作的我,听见这样一个陈旧发霉的词,
简直就像是看见了一个从棺材壳里爬出来的死人,那么的惊诧和别扭。余爱华不是一个新近才从\"农村包围城市
\"的临时工之类,她是地地道道南京大学七六级的毕业生,比我更早地分配到机关,我觉得这样四个规整严肃的
字不应该被她昭示出来,作为她的一种婚姻座标。
  我还清清楚楚记得余爱华嘴边拖着线头说那句话的样子:她坐在办公室的硬木椅上,双腿并拢,上身笔直,
像她对处长谈工作时的习惯姿态。冬日正午的阳光从大玻璃窗外漫漶进来,把她扎在脑后的头发照成微黄。她的
脸略显瘦削,瘦而且黑,轮廓非常清晰,鼻梁高挺,眼眶稍陷,有一点异族女孩的韵味。会欣赏的人,觉得她的
这张脸相当耐看。口味大众化的,就认为她的模样刚性有余,柔性不足,跟她事事好强的性格一样,不那么讨人
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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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0 章 《枕上的花朵》(2)

  我还记得她对我说完那句话不久,办公室的走廊里有脚步声走过,她慌忙拉开抽屉,把手里的枕套连同新疆
手鼓那么大的绣花绷架塞进去,用胸脯顶着抽屉关好,脸上的表情有一丝紧张,颧骨四边甚至泛出了羞红。后来
脚步声又过去了,她才直起身,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我当时还好奇地问她一句:\"你害怕什么?\"她回答我:
\"在办公室里绣花,总是不好,如果是基层单位来人,看见了尤其不好。\"我心里不以为然,撇一撇嘴,转身走
了。那时候我对她的看法,就如同我女儿现在对我的结论:虚伪。每一个年轻女孩子,心中都曾经有一朵花开放
过的,她实在没必要拿一块黑布遮住自己,只把那朵花开在别人看不见的角落。
  有好几分钟的时间,我手里拎着那只半人高的黑色垃圾袋,傻了一样地站在阳台上。我看见楼下的杰克蜗牛
一样地从车肚子下面蠕动出来,爬进驾驶室,轰轰地发动了车子。汽车排气管中有一股黑烟冒了出来,车子垂死
般地挣扎了一下,然后就不再响了。他笨重的身体从座位上骤然弹起,用劲拍一下方向盘,嘴里好像还骂了句什
么,重新挪出车门。出来的时候,他的手里多了一罐啤酒。他需要用酒来勉励自己接着再干。
  我扔下垃圾袋,顾不得里面的啤酒罐和快餐纸盒滚散一地,飞一样地冲下楼梯,奔出楼门,心跳不已地站在
杰克面前。
  \"怎么啦?出什么事了吗?\"他把喝了一半的啤酒罐从嘴边挪开,一副吃惊的样子。
  我结结巴巴,连说带比划:\"你的妻子,她的名字……她是不是叫余爱华?\"
  杰克断然否定:\"不,她叫海伦。\"
  \"中国名字?\"我说,\"另外的……名字?\"
  \"她就叫海伦。\"杰克说完,觉得没必要跟我再作纠缠,咕嘟咕嘟喝完余下的啤酒,把空罐子用劲捏成扁形,
准确地投掷到了路边的垃圾筒中。接着,他跟我含糊地道个歉,再一次把自己仰面放倒,一点一点移进车肚子下
面。
  那一刻我忽然有个奇怪的感觉:有没有可能杰克从来没打算把这辆车彻底修好?或者说,他留着车里的某个
关键部位故意不碰,就让它坏在那儿?因为一旦汽车没有毛病,他就无事可干了。他活着也需要有个寄托的。
  傍晚女儿回家,进门直奔厨房,看我又做了什么好吃的。我抓住她伸向搪瓷炖锅的手:\"先告诉我一件事。
\"
  女儿无可奈何道:\"什么事啊?比吃饭还重要吗?我中午只吃了一个三明治,留着肚子的!\"
  我问她:\"房东太太叫什么名字?\"
  她偏着头,想了半天,扬声喊她的同住伙伴:\"露丝!你知道房东太太的名字吗?\"
  露丝在她敞了门的房间里回答:\"不就是叫杰克太太吗?\"
  女儿又喊另外的一个:\"娜娜!\"
  娜娜嘴里咬着一个苹果跑出房间:\"别问我,我肯定不知道。\"
  \"瞧!\"女儿若无其事地耸耸肩:\"我们都不知道。名字对她很重要吗?\"
  \"她可能是我从前的一个同事。\"我急切地盯着她的眼睛。
  \"有可能。\"她漫不经心地移开目光。\"可是我真的饿了,我要吃饭了。\"
  我不再阻止她用饭勺捞锅里的肉吃,可是我心里有些失望,为她完全不能跟我的想法同步。她不知道,一个
二十年前的老朋友对我有多么重要,在遥远的异国他乡跟够碰上旧日同事是多么惊喜。她实在还是个孩子,友谊
和同伴都是新鲜即兴的,现开现喝的盒装牛奶一样,她还没有尝过酿久的生活是什么味道。
  晚上,女儿在电脑上做作业,有关人类发展史的什么内容。碰到不懂的问题,她可以上网查资料,还可以直
接发信跟同学探讨。做完的作业,也不用打印出来,一下子就发到任课老师信箱里去了。我在她床上百无聊赖地
坐着,心里很感慨,想到十几年前丈夫在国外念学位,所有的问题都要靠一本英汉字典解决,回国时那本字典已
经被他翻得稀烂。那时候,我带着幼小的女儿出国陪读,我们舍不得用光丈夫的奖学金,日常花销是靠我们双双
出门打工挣来的。八十年代的留学生,打工是正常现象,不打工的反会被人视作异类。转眼之间我们的下一代出
国,她们的生活和学习跟我们从前的经验已经完全两样。
  女儿做完了她的作业,转头问我:\"妈妈你怎么还不睡?\"我回答说,我要等房东太太回来。女儿做了个夸
张的表情:\"你不可能等到她的。她总是很晚,非常晚。\"我说:\"哪怕等到天亮。\"女儿就显得犹豫,磨磨蹭
蹭了好一会儿,才跟我商量:\"你可不可以先睡?你看,我现在要发几封私人信件,还要进聊天室逛一圈,跟大
家说几句废话,我希望这些是我的个人秘密。\"
  \"你尽管发你的信,\"我说,\"我不会偷看。我懂得尊重个人隐私。\"
  \"可我觉得不舒服。我总是想到背后有你的眼睛。\"她开始撒娇扯皮。
  \"你如果用英文,我根本看不懂。你知道我的英文程度。\"
  \"不,我用的是中文。我有很多网友在国内。\"
  我只好站起身:\"那好吧,我出去走走。\"
  女儿追上来,把我的外套递给我,叮嘱说:\"一定不要迷路。记住家里的电话。\"
  有一瞬间,我感觉我们之间的角色互换过来了,她成了妈妈,我成了女儿。这样的感觉非常舒服。女人其实
总希望有人照顾着和宠爱着。我忽然想起余爱华,她怎么没有孩子?或者她的孩子不在身边?送回了国内?
  走出楼门,夜凉如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澳大利亚的气候非常奇怪,白天热得穿露脐装,晚上睡觉照
盖羽绒被,一天之中差着几个季节。我裹紧了外套,顺着前天散步走过的路线再走一遍。其实我是个不喜欢重复
生活的人,但是天黑地广,四周寂静无声,万一走进岔道,迷失了方向,我很难寻找到打电话的场所。
  附近一个私家花园里的特殊装置引起了我的好奇,那东西被安在两人高的木杆上,像一个躺卧的金属笔筒,
被街灯照射得幽幽发亮,看上去结构还比较复杂。我琢磨了好一会儿,才悟出这是一只电子眼,主人坐在家里,
就可以用它来监视走进楼门的每一个行人。我吓一大跳,赶快逃开,生怕被屋里的人看见我凝神琢磨的样子,会
以为我要对这屋子动什么脑筋。结果我慌里慌张撞到了另一家半地下室的窗口前。花枝遮映的窗户里很难得的透
出灯光,说明这间屋里有人在活动。我稍觉安心。有人气的地方总让人温暖,即便语言不通,也可以用表情交流,
不像冰冷冷的电子眼那么叫人生畏。谁知道当我低头往那窗户里看时,眼前的情景更让我惊惧:凸现在窗玻璃上
的是一颗凝然不动的雪白脑袋,白发下的面孔总有七八十岁年纪,皱纹交错的皮肤紧绷在一张怪模怪样的脸上,
嘴巴瘪成一条直线,眼睛深陷如两只黑洞,眼皮半天都不带眨动一次,好像站在那里的不是一个活人,而是摆来
吓唬盗贼的木乃伊之类。看到我惊惧地后退走开时,老人忽然嘻开无牙的嘴巴,对我笑了一下。我这才明白,老
人站在窗口的原因只是因为无聊和寂寞,他希望看到行人从他面前一个个地走过去,看到这个世界处于活动之中。
甚至,他或者还盼着有人会礼貌地敲开他的房门,向他讨一杯水喝,跟他聊上几句家常。可惜这个时代的人们不
会这样做了,他想像中的情景只会发生在澳大利亚的牛仔时代,在\"鳄鱼邓迪\"的时代。
  余爱华出国多年,她一直生活在如此寂寞的世界中吗?她天天辛苦地早出晚归,会不会也是打发寂寞的一种
方式呢?我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了她。
  回到家里,女儿已经关了电脑,就等着我上床睡觉。她说:\"我担心死了。刚才我忘了跟你说,这附近发生
过强奸案的。\"看见我渐渐张大的嘴巴,她又补充:\"你放心,我们晚上从来不单独出门。在国外怎么生活,我
已经很有经验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表示担忧。我希望她搬到市区去住,好歹人气要旺一点。她马上嘲笑我,说墨尔本市中心
的夜晚比郊区还要荒凉,因为公司和商店的职员下了班都离开城市回家,市区是一个空巢。我还想询问她,唐人
街是不是会好一点,扭头一看她已经睡着了。
  我起身,蹑手蹑脚走过去关了房间里的灯,然后坐在椅子上,等着余爱华回来。楼上的电视机开着,大概在
放着脱口秀之类的节目,语言的频率很快,一句紧逼着一句,说的人和听的人都来不及喘气似的,背景效果中不
时夹有夸张的哄笑声。杰克脚步重重地走来走去,把地板踩得咯吱作响,有时不小心踢到一只喝空的啤酒罐,那
罐子就会轻快地滚动起来,一直到碰上了墙壁或者沙发腿,才乖顺地停下。我奇怪他既然不工作,整天无事可做,
为什么不能出去迎一迎他的妻子?他放心让一个女人深更半夜独自回家吗?
  为了打发时间,我开始回忆跟余爱华相识相交的日子。我记得,那正是我大学毕业分到机关,拿上了每月五
十多元的丰厚薪水,单身一人无牵无挂,精神最感自由和振奋的黄金时期。我在机关宿舍有一间单独住房,虽然
窄小,放进一张小床、一桌一椅、两个竹制书架,基本上不成问题。我的更多的私人藏书是装进纸箱塞到床肚子
底下。四喇叭的手提录音机和大量磁带占据了小床三分之一的面积,使我睡觉时半个肩膀总是悬在床外。吃饭有
单位食堂,菜价在五分到两角之间,经济实惠。机关的公共浴室定时开放,免费使用。工作谈不上紧张,偶尔写
篇材料什么的,即便不合格,还有处长把关修改,改完了我拿过来抄写一遍,或者直接送机关打印室。因为闲适
和快乐,我的身体在那段时间里吹气似的膨胀,由丰满而丰腴,以至于唇红齿白,皮肤娇嫩得吹弹即破。几年之
后我从机关出来,体重就开始一年年下降,从此再没有恢复昔日辉煌。
  那个年代的审美标准跟现在还不尽相同,\"骨感美人\"这种词汇尚未在媒体大量出现,所以我的爱慕者为数
不少。我们机关的老大姐们上班闲来无事,眼睛也总是盯在我们一班新分配过去的大学生身上,以撮合我们的美
好姻缘为己任,笔记本上排着次序地为我们介绍对象,不惜搭上大量时间和公交车票钱。我被大家安排着跟各种
身高体重学历和职业的单身男性见面,身边频繁变更着陌生的男性面孔,百无聊赖地对他们重复自己的家庭情况
和兴趣爱好,然后一次又一次地怀疑浪漫爱情是否根本就是一种虚幻。
  余爱华就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余爱华比我早两年分配到机关,那时候也还是单身。我们机关里人员很多,楼上楼下分好多处室,我跟她之
前也就是眼熟,还知道她是机关团支部书记,此外几乎没说过话。我不是那种跟别人见面就熟的人,她也同样如
此。她长着一张轮廓分明的严肃面孔,做事一板一眼,穿衣打扮绝对中性,说起话来,三句不离\"理想\"、\"人
生\",所以我们都对她敬而远之。老大姐们从来不给她介绍对象,怕自讨没趣,也觉得她那样的个性不会让男人
喜欢。她们说:\"余爱华的第一目标是要入党,其次才谈得上恋爱结婚。\"那么,因为她暂时还没有能够入党,
介绍对象的事情自然就只能放缓一步了。
  那一天晚上,我吃过晚饭回办公室,准备把碗筷放进抽屉,然后上楼看电视。那阵子电视里放的是香港连续
剧《上海滩》,住机关宿舍的人总是七点不到就上楼占座位。电视机太小,机关会议室又太大,坐得远了,周润
发和赵雅芝这一双璧人眉目传情的样子实在看不过瘾。
  我关上抽屉的时候,听见门外脚步响,一抬头,余爱华已经走进门内,并且顺手带上了我的办公室房门。
  \"耽误你一会儿时间,好吗?我想跟你谈点事情。\"
  她尽量做出轻松的样子,可我还是觉得心里无端发沉。我站着,告诉她我还要上楼看电视,有事情能不能快
一点说。我想不出来她会跟我说什么,我们不在一个处,行政上和业务上都不可能发生关系。
  \"你还是坐下吧。\"她微笑着命令我,然后自己先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因为不熟,我不好意思对她任性,要求改日再谈什么的。我无可奈何地跟着坐了下来,一边在心里惦记着楼
上的座位问题。
  \"知道我想跟你谈什么吗?\"她和颜悦色。
  我摇头,脸上的表情肯定是很不耐烦。我说:\"你说吧。\"
  她咳嗽一声,神情里有短暂的犹豫,甚至还稍稍地红了面孔。她结结巴巴,先扬后抑:\"其实……我一直认
为……你是个很不错的同志……你单纯,喜欢学习,积极要求进步……\"然后她话头一转:\"你自己是不是也感
觉到了什么?\"
  我茫然:\"我感觉什么?\"
  她带点尴尬地笑着:\"比如说,在恋爱婚姻的问题上……\"
  我尖锐地回她一句:\"我有问题吗?\"
  她摇摇头:\"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是说,机关里的同志们有一些看法,觉得你的恋爱态度不够严肃,就
是说……次数太多了,谈一个吹一个,给人印象不太好。你是不是太挑剔了点儿?\"
  我起先觉得愤怒,而后又觉得好笑。我知道这不是什么\"机关同志们\"的看法。那时候已经是八十年代,社
会上的风气非常解放,离婚和婚外恋都成了比较正常的事情,没有人会对我选择男朋友的方式大惊小怪。有\"看
法\"的只能是她,她自己一副标准的马列面孔,吓得男同胞们退避三舍,因此对我的恋爱现状愤愤不平。
  之后跟她的交往渐多,才知道她对我的看法不是出于嫉妒或者酸楚,那是我自己心眼儿小了。她是真心的认
为我的世界观人生观都有问题,起码是过于\"小资\",跟一个标准机关干部的形象不相吻合。她出于团干部的责
任,觉得有必要帮助我纠正思想。
  可我那时候年轻,自我感觉不错,很多事情上就比较地锋芒毕露。我记得我一气之下放弃了晚上的电视,即
兴作了一场关于现代社会爱情和婚姻观的演讲。我是中文系毕业生,读过的中外爱情小说无以计数。那时候西方
的各种现代思潮正在流行,乱七八糟的哲学书籍我也看过不少。我这人轻易不大讲话,一旦讲开,思绪就会突然
地活跃起来,言语也就特别地犀利和大胆,强词夺理什么都来,气势上也比较咄咄逼人。要是换一个倾听对象,
也许就恼了,起码也会对我心生不满。可是余爱华没有,她非常认真地听着,有时候会忍不住插话,用她的正统
纠正我的偏邪。总的来说,她没有一点生气的意思,完全是一副平等交换思想的姿态。临走的时候,她甚至跟我
要了几本书的名字,说要去书店买来看看。
  一个星期之后,还是在晚上,她第二次来到我的办公室。我们住机关宿舍的年轻人除了八小时睡觉,其余时
间都是以办公室为家的,因为办公室比宿舍宽敞,冬天可以烤火,夏天有电风扇可用,宿舍就没有这么好的条件。
那天楼上的《上海滩》已经放完了,周润发的死让我欲哭无泪,也令我中毒太深,我从那时候开始就对香港电视
剧有瘾,白天无论多累多烦,想到晚上还有两集好看的电视剧等着,有我喜欢的男人女人在剧中生生死死地爱着,
心里就倍感熨贴。
  余爱华肯定是知道了电视剧已经放完才来找我的,她甚至还带来一包瓜子,摆出一副准备跟我彻夜长谈的意
思。
  \"你手里缝的,那是什么?\"她隔了宽大的办公桌朝我伸过脑袋。
  我把新疆手鼓那么大的绣花绷子放到桌上,给她看。我刚刚从处里的打字员那儿学来章 圆头圆脑的彩色蘑菇、
穿巴伐利亚传统花裙的小女孩,还有门前一条象征性的河流、河岸上星星样的黄色花朵。
  \"真漂亮啊!\"她惊呼,紧抓着我的绣花绷子,爱不释手的模样。
  \"你喜欢,我可以教你。针脚并不复杂,不需要太专业的技能。\"
  \"是吗?\"她欢天喜地地应着,然后就绕过办公桌,坐到了我的身边,一边看着我下针,一边讨教各种问题,
连绣花线和绣花绷子在哪儿采买都问到了。看起来她是真的感兴趣。我开始对余爱华有了初步的认同。无论多么
理智和刚性的女孩,她的内心里总有柔软光滑的一面,对花花草草的东西是天生的喜欢。
  研究完绣花技巧,我们言归正题。她找我的目的,其实是要探讨读书心得。我介绍她读的几本书,她买来了,
也读完了,她需要有个人听她说一说,说了心里就舒服些。她对外国人敢于在书中那么大胆地谈论情欲和性爱的
问题感到吃惊。她说\"情欲\"和\"性爱\"这两个词的时候,稍稍地顿了一顿,像是难以出口,并且脸上真的红了。
我估计她以前从来没有碰触过类似的字眼。她告诉我,机关同事对她的看法和议论她都知道,她的确是个过于正
统和认真的人,这没有办法,从小的生活环境和教育环境令她如此,已经成为习惯,想改很难,自己心里的那一
关就闯不过去。但是她的心里并非别人认为的那样死水一潭,她也有女孩子隐秘的渴望,有一些自己都难为情的
念头,甚至不那么道德的想法……
  我听她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简直大为惊讶,完全想像不出来她指的是什么。
  她犹豫了很久,指头在桌面上划来划去,拿不定主意是否应该对我说出来。日光灯装在办公室的天花板上,
光线自上而下,加上她微微低着面孔,她眼窝和鼻翼的阴影就更加浓重,是那种雕塑一样大刀阔斧的线条,比多
数女孩的确少了一点秀美和柔软。
  她不说,我自然不好催促她说,好像我急着打探别人隐私似的。可我又不能自顾自地低头绣花,放着她不管,
那样又显得我不通人情。我们之间的气氛就非常尴尬。
  忽然之间,她哭了。泪水从她深深的眼窝里溢出来,顺着颧骨和腮帮无声地滚落。她坐着不动,也没有抬手
去擦,完全浸透在一种悲伤和绝望中。她的眼睛依然大睁着,却没有看我,看着屋角的什么地方,目光的焦点是
虚着的,也许是因为泪眼朦胧,让我感觉到那种虚。我在吃惊了一会儿之后,依稀醒悟到她的哭不是痛苦,其实
是一种快乐,她需要有这一场渲泄,可以把压在心里的东西释放出来。
  长了一副刻板无趣的党性面孔的余爱华,原来也会为感情而哭啊。
  在这种时候,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也真的是无话可说,所以我就把一只手放在她腿面上,轻轻捏了一捏,
传达一种安慰和理解。我发现她腿上的肌肉非常放松。她那一刻整个身心都是放松的,敞开的,感性和轻盈的,
像花朵在黎明中打开的一瞬。
  \"对不起啊,真的是对不起啊。\"最初的激动之后,她反复地对我说着这样两句话。
  我向她表示:\"你无论说什么我都能理解。\"我期望知道她的秘密,这是女孩子的好奇。
  她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上身先是挺直,慢慢地把空气吸进去之后,含住,在五脏六肺荡涤一番,然后非
常收敛地吐出来,随之身体软下去,矮下去,舒服极了的那种样子。\"我喜欢上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她眼巴
巴地看着我,耳语一样:\"我们处长。\"
  我的身体猛地往后一弹,碰到椅背,就定住了,像贴在上面的一件东西。
  \"连你都惊讶了。\"她苦笑了一声,好像有一点责备我。
  我赶快解释:\"不不……我不是……我只是……\"我发现越解释越乱,只好住口。
  她的处长,我当然认识,王强,那一年也就是三十出头吧,机关干部年轻化的第一批受益者。王强的妻子是
我们机关年轻女孩最眼红最羡慕的一个人,因为她拥有那么出色的丈夫。王强非但聪明英俊,而且谦和,上下级
关系都处得很好,就连路上碰到我们这些新分来的大学生,也是老远就停下,点头,微笑,笑容是发自内心的,
绝不卑微,也丝毫不带暧昧,阳光那样的明朗和健康。余爱华喜欢他,一点儿都不奇怪,因为我自己同样如此。
关键是,余爱华嘴里的\"喜欢\"不是一般的喜欢,那已经是等同于\"爱\"的一个用词,她提到他之前的悲伤和流
泪,明白无误地昭示了她内心的一点一滴。
  \"可是,他的儿子都快上小学了啊。\"我忍不住地替她焦虑。
  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的我号称\"现代\",骨子里还是传统。如果放在更年轻一代人的身上,这样的问题根本
就不是问题。爱一个人,尽管去爱,妻子儿子视作无物,还不行吗?什么时候爱到尽头,大家挥挥手走路,\"不
带走一片云彩\",多么的简单干脆。
  余爱华忽然凑近我,眼睛里放出一种异常的光亮:\"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千万不许说出去。王强不爱他的
妻子,他们夫妻感情不好,有可能离婚。\"
  我又一次地对余爱华感到惊讶。她远不似我从前想像的那样无趣和刻板,她已经对暗恋着的处长做了很多调
查,或许还有跟踪和监测,所以掌握了如此丰富的第一手资料。我问她是不是准备等下去?等到王强有朝一日离
婚,然后她乘虚而入?
  她嗔怪地责备我:\"什么叫乘虚而入啊?\"
  我连忙道歉:\"对不起,用词不当。\"我又问:\"万一他离不了婚呢?或者想离又不离了呢?\"
  她先是说,她可以无休止地等下去,等一辈子。想了想,她又反驳自己,不可能的,她的运气不会这么坏,
我不应该用悲观主义的思想影响她。
  那天晚上的谈话到此结束。余爱华第二天上街买来了绣花所用的一切材料。她先绣了一块手帕,很简单的一
朵向日葵,用金黄色和黑色的丝线搭配,挺漂亮。然后她就买来一对洁白的纯棉布枕套,开始绣那两枝并蒂莲。
我发现她对花朵有着特别的兴趣。可是她在生活中从来不穿花色衣服,连格子之外的图案都很少上身。
  我注意观察年轻的处长王强,果真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的动向。比如说,星期天他到机关来加班的时候,把
他的儿子带过来了。从前他儿子一直是有人在家里照顾的。再比如说,机关里发电影票,每人两张,王强和他妻
子都没有去,去的是他的老父老母。还比如说,有一天我看见王强妻子到机关里来,没有去找王强,却直接进了
局长办公室。下班时候我在自行车棚遇到她,她好像眼圈有点红,低了头不跟人招呼,匆匆忙忙骑车走了。
  我不能不佩服余爱华的细致,她比任何人都要更早地发现了他们处长生活中的一切异常,因而无比坚定地竖
立起了她自己婚姻的信心。
  但是,世间的一切总有太多的意外,世界是因为一个又一个的意外才发展成了今天的样子。八四年王强率队
去深圳考察学习。新兴的城市深圳除了有令人震惊的建设速度之外,还有了另一样新兴的职业:妓女。那时候也
叫:暗娼。谁也说不清王强是怎么昏了头,把自己如花的前程丢到了脑后,睡到了一个年龄可以当他姐姐的妓女
的床上。一同去深圳的机关同事都感到吃惊,在王强被深圳的公安扣押之前,他们一点儿都不知道王强是怎样被
那个妓女拉下水去的。
  王强回到南京,没有进机关大门,直接去了拘留所。那时候赌搏嫖娼都是大事,大到要开除党籍,开除公职。

  机关上下震惊。党员和干部们大会小会开了不止一次,缺席批判王强的堕落行为。王强的所作所为实在太过
超前,南京人的脑子里根本还没有\"嫖娼\"这个概念呢。
  有一天晚上我到余爱华的办公室,我问她接下来怎么办?她非但没有沮丧,反而眉飞色舞地告诉我:\"知道
吗?王强妻子同意离婚了,今天到机关里来开离婚证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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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1 章 《枕上的花朵》(3)

  我于是明白,我什么都不必再说。我只跟她讨论了新开播的日本电视连续剧《血疑》,又说了一会儿枕套上
绣花的技术问题,然后告辞出门。我想,她说过要把\"百年好合\"四个字绣到枕套上去的,现在应该可以做动手
的准备了。
  不久我结了婚,调离了机关,到另一个单位工作。我知道余爱华实际上一直都没有结婚。几年之后又听说她
自费出国。那时候她已经入了党,提了副处。她是先退党,再辞职,才办妥了出国手续的。机关里又一次全体震
惊,甚至比听说王强的嫖 娼还要吃惊。要知道,余爱华为争取入党,经过了多么不懈的努力啊。
  还有那只枕套,余爱华既没有绣上她心仪的词句,又没有舍得丢弃,她夜夜枕它入睡,是不是觉得枕上的花
朵也可以在心里常开不败呢?
  那晚我一直坐到了十二点以后。因为房间里黑着灯,女儿的呼吸声又如同催眠小曲,我实在困倦不堪,只好
站起来,赤了脚在房间里走动。我不明白余爱华天天深夜归来,清早出去,怎么还有精力在床上折腾出那么大的
动静。莫非澳大利亚的牛肉比别处养人?
  楼门前的车道上响起了碎碎的脚步声。接着,听到钥匙在门锁中索索地转动。我赶快走出房门,随手拉开门
厅里的吸顶灯。余爱华被倏忽而来的光线晃得眼睛直眨巴,一只手下意识地举起来挡了一挡。我看见眼前的余爱
华是一个胖墩墩的中年女人,上身一件过臀的桃红色织花毛衣,下面配大花九分裤,花卉的色彩非常鲜艳,裤子
的弹性也好得过份,腿面和腿肚的肌肉勒出圆弧形的突出线条,十分不堪。还好,脚上一双平底软皮鞋是黑色的。
今年流行穿彩色牛皮鞋,她倒是没有紧跟潮流,将自己从头到脚地用色彩武装起来。
  她适应了楼里的光线,放下那只遮光的手之后,有片刻时间,我怀疑站在面前的是不是我的同事余爱华。她
的脸不再是那样凹凸有致轮廓分明,而是臃肿虚浮,眼袋、颧骨、嘴唇都是鼓出来的,松松地悬着,密布了细细
的皱纹,纵欲过度或者酒精中毒的那种症状。难以接受的是她的化妆技术,粉底打得既厚又白,剃光的眉骨上画
着蚯蚓一样弓起身子的细眉。国外唐人街的中老年女性都喜欢画这样的眉型,我实在弄不懂这是怎样的一种审美
情趣。
  我试着喊她:\"余爱华?\"
  她愣愣地盯着我看,惊讶得不能自已:\"我的天哪,怎么会是你?\"
  她一把拖起我的手,一直把我拉到楼梯下的卫生间里,关上了门。\"我们在这儿说话,别弄醒了孩子们。
\"她说:\"你女儿,她叫苏姗吧?搬过来的时候提起过你的名字,当时我还在想,是不是我的那个同事?我后来
还想细问,太忙,没找着时间。唉呀太好了,我们会在这儿见面!你说这是不是缘份?\"
  我说:\"都这么多年了!\"
  她也说:\"都这么多年了。你女儿都这么大了。\"她垂下头。再抬起来的时候,我发现她的眼圈隐约有一点
红。我的心里也就跟着酸涩起来。
  我们互相都没有提对方的变化。人到中年,这是一个很敏感的话题。她大致地问了一下我的现状,我作了如
实汇报。然后我反过来再问她,她好像不太愿意回答,手捂着嘴打一个大大的哈欠,不无疲惫地说:\"太困了,
都已经一点钟了。我们明天再说吧。明天我休息,有一整天时间。\"
  我送她到楼梯口,恋恋不舍地看着她上楼。因为处于攀登的姿势,她的身体微微前弓,臀部撅起来,过长的
毛衣被臀尖顶出两个小小的山头,而且随迈腿的动作有节奏地高低起伏着。我发现她穿这一身衣服其实很性感。
起码杰克是喜欢的。
  回到女儿房间,脱衣躺下,早先的困劲全没了,很久都没能睡着。难得的是楼上没出现令我尴尬的响动。余
爱华知道有我的存在,某些举止着意收敛了吗?如果她跟杰克解释这样做的原因,杰克又是否能够理解?
  忽然地,我又想起二十年前走进我的办公室里,郑重其事找我谈话的团支部书记余爱华。每个人的身体中其
实都潜藏着两种以上的人格,因为环境的关系,很多人至死都没有表现出来的机会罢了。
  我折腾到下半夜才沉沉地睡过去。早晨闹钟响,我听到了,我只是催促女儿起身,上学,然后我迷迷糊糊接
着再睡。八点多钟,有人在外面咚咚地擂门。这时候阳光已经从窗外一直照到我的床边,零乱的房间里呈现出一
种橙色的温暖,女儿睡过的枕头上残留着浅浅的凹痕,她换下的牛仔裤和运动套衫搭在椅背上,口袋里滚出的硬
币在地上可爱地躺着,硬币旁边是她的粉红色拖鞋,一只的鞋头枕在另一只的鞋跟上,就像她小时候喜欢枕着我
的小腿说话。
  是杰克下楼开的门。下楼的脚步声沉重而迟缓,还夹着他大声的叫唤,大概是让门外的人不要性急。后来,
他开门之后,就在门口跟来人说了一阵子话。我从窗户里探了探头,看见那是一个年轻的澳洲男人,穿一条带破
洞的牛仔裤,一件黑色短袖套衫,头发脏兮兮地披到肩膀,胳膊上的汗毛丛丛簇簇,在阳光下泛出一层毛茸茸的
金光。杰克跟他交谈几句之后,放他进门。两个人一前一后脚步咚咚地上楼。那个年轻人脚步与脚步之间的间隙
隔得有一点长,我可以肯定他的长腿是每一步迈两格楼梯。
  趁他们都不在眼前的机会,我赶快溜出房间,到卫生间洗漱、上厕所。我一向不喜欢让外人看到我油亮亮的
隔宿面孔,尽管我已经是不需要过份注意形像的年龄。
  我在上厕所的时候,听见楼上传出争执的声音。余爱华那一口怪腔怪调的英语夹杂在其中,而且渐渐地成了
主角。她反复地、愤怒地说着一个词:\"no!no!\"还有\"没有\",\"不可能\"之类的词句。出国十几年,她
还是一口中国式英语,所以我马马虎虎能听懂一些词。杰克的舌头有点大,吐字含糊不清。也许清早他已经喝了
过多的酒,酒鬼都是这么说话。那个年轻澳洲人,嗓门最高,性子也最是暴躁,说话又急又快,澳洲土音很重,
我只知道他几乎每句话都带着一个英语的\"操\"字,其余就一概不懂了。
  一开始,几方面的态度虽然都不够好,但是勉强还能够说理,有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的意思。年轻人说得最
多,步步紧逼。余爱华坚守阵地,拦截很死。杰克一声声地追问:\"为什么?为什么?\"也不知道是问余爱华呢,
还是问那个年轻人?然后,不知不觉地,争吵就升了级,声音放得越来越大,尖叫,怒吼,咆哮,辱骂,什么最
伤人就来什么。他们都忘记了楼下还有一个来作客的中国女人。即便余爱华还记得起来,但是事到如今,她想要
顾着我也顾不上,她完全地陷入了两个男人的包围之中,声嘶力竭,疲于应付,连嗓子都变得沙哑起来,变成一
种垂死挣扎的哀嚎。
  我奔出卫生间,站到楼梯口,手扶着拦杆,想要上去劝解,又不知道会不会把事情弄得更坏。照他们的规矩,
也许我应该退避三舍?或者干脆打\"911\"报警?
  忽然地,楼上有\"嗵\"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人跌倒,或者砸了什么东西。从这之后,形势一片大乱,脚步声
杂乱地奔来奔去,啤酒罐叮里咣啷四处乱滚,盘子是照着瓷砖砸过去的,碎裂声惊心动魄,板凳肯定有一张四脚
朝天,椅垫之类扔过去的声音发飘,不够份量,幸好还没有人头脑发昏地去碰电视机,否则还会有冒着黑烟的爆
炸。
  最后,是余爱华一声凄厉的惨叫。我的心跳一下子加快,眼前有一点发黑,浑身都瘫软下来似的。我当时想
上楼都没了力气。
  幸好,随着她这声惨叫,一切都停止下来。楼上沉寂了约摸一两分钟时间,就看见那个年轻人阴沉了面孔,
箭一样地从楼梯上冲下来,一阵风地从我面前刮过去,哗地拉开楼门,消失不见。他没有看我一眼,可是我看见
了他那张跟杰克非常相像的宽阔下巴。
  然后,杰克跟着下楼。他也是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只是他的步态无法像年轻人那样灵活,几乎是横着身体
连滚带爬下来的。他看见了站在楼梯边的我,稍稍地一愣,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赶快追着年轻人出去。
  又过一分钟,我听见杰克在外面发动了他的那辆破车。那车吭吭地哼了好一阵子,才勉强起步,呼哧呼哧走
远。
  我扶着栏杆上楼,只觉得两腿打飘,胸腔里嗵嗵地敲鼓。我一路走一路喊:\"余爱华!余爱华?\"
  她鼻子嗡嗡地回答一声:\"我在呢。\"
  我扑上楼去,一眼看见余爱华蜷在墙角地毯上,脸上血糊拉塌,也不知道是从鼻子里还是从额头上流下来的。
她穿的那身大花睡衣上也有血,一点一点,触目惊心。看见我站在那里目瞪口呆手足无措的样子,她苦笑一下,
说:\"吓着你了。\"
  我弯腰问她:\"你怎么样?要不要报警?\"
  她摇头:\"是杰克的儿子。\"
  我愤怒:\"那你就该是他的母亲!他怎么可以对母亲下这样的毒手?\"
  她不以为然:\"他亲生母亲就是被他气死的。\"
  这一下轮到我无言以答。我去厨房绞了块湿毛巾,给她擦血,又打开厨柜找药品。她已经从地上移坐到沙发
上,有气无力地说:\"别张罗了,我没事,一点外伤。\"
  \"他常这样对你?\"我从她手上接过沾了血的毛巾。
  \"偶尔吧。他没有钱的时候。\"
  我惊讶:\"他来跟你要钱?他没有工作吗?\"
  \"他挣的钱不够用。\"
  \"他为什么不跟杰克要钱?\"
  \"杰克更没有钱。他是拿救济金的人。\"
  \"可是他有房子啊!光收房租就有一大笔啊!\"
  余爱华得意地笑起来:\"房子是我的,我赚来的钱,我买的房。\"
  我下意识地一声轻叫。现在我大概明白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余爱华盯住我的眼睛:\"接下来,你是不是要劝我离婚,让杰克滚蛋?\"
  我声明:\"暂时还没有这么想。\"可我想说的是:这样的日子你感到幸福吗?
  余爱华站起来,开始收拾地上狼籍一片的东西。我帮着她收拾。我们先把椅子扶起来,椅垫之类的东西归到
原位,啤酒罐装进垃圾袋中,最后拿一把扫地的刷子扫那些破碎的瓷片。整个过程中,余爱华一直闷着头,专心
想事情的样子。她最后跟我说了一句话:\"把杰克换掉又会怎么样?一百个人的婚姻,九十个人都不会圆满。婚
姻就是妥协和忍受。\"
  我承认她的话算得上至理名言。我还猜测到,杰克肯定不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她到澳洲这么多年,所经历过
的曲折波澜,绝对复杂得超过我的想像能力。
  晚上女儿回来,我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告诉她,她嚼着糖果回我一句:\"家常便饭啊。\"
  我说:\"你这种态度,是不是也太冷淡了?余阿姨毕竟还是我们中国人。\"
  女儿却跟我认真起来:\"怎么可能?她跟杰克结婚,已经拿到了澳洲身份。\"
  我怔了半天,忽然觉得我在很多方面都天真得可笑。是啊是啊,做什么事情都是有代价的,我怎么可以光看
事情的表面得失而不计它的成本?
  余爱华到楼下来,给我们拿来一包桔子,是她家后花园的桔树上长出来的果实。桔子不很大,但是清甜,澳
大利亚这地方真是长什么都合适。三个女孩子很会察言观色,知道了她跟我的旧日关系,马上提出来需要请她更
换一些家俱和厨房用品。她们并且立刻集合到了露丝房间里,商量之后,开出一张长长的清单。我以为余爱华会
表示为难甚至拒绝,还要叫上一阵苦。我知道她的房子是按揭的,她维持这个家并不容易。可是余爱华拿着清单
仔细看了一遍,一句废话没有说,折起来放进口袋里,答应近日就办。我嘴里不说什么,心里却有些高兴,毕竟
她让我在女儿和她的同学面前很有面子。
  她下楼的目的是请我们全体房客明晚吃烤肉。她说她跟杰克讲妥了,烤肉和烤肉炉都由杰克准备,她明天的
晚班请假,这样下午就可以回家。她说,澳大利亚也没什么好吃的,她又不会做菜,还是烤肉来得热闹。三个孩
子自然都欢呼雀跃。
  她走了以后我才想起来,我竟然忘了问一问她的孩子,我是一直很想知道她有没有孩子的。我女儿在旁边很
有把握地说,别问了,肯定没有。我说,你别乱下结论。她扬起眉毛:\"怎么是乱下结论呢?你看她到楼下坐了
一会儿,把你带给我的一袋相思梅全吃光了,如果是妈妈,她肯定不舍得吃孩子的东西。\"我想了想,哑然失笑。
我承认女儿的判断极有道理,孩子对母亲的辨识力几乎是天生的。
  第二天下午,余爱华果然回来得很早,还带回来一纸袋的蘑菇、青椒、洋葱,说是可以跟肉类一块儿烤着吃
的。她在后花园里清理出很大的一片空地,然后又检查家里的饮料够不够喝,纸杯纸盆需不需要再买,胡椒粉、
孜然粉、盐是不是齐全。她穿着那身色彩鲜艳的衣服,楼上楼下跑个不停,真心地要把这场烤肉宴会办得让大家
高兴。她还说:\"杰克会买肉,他知道什么部位的肉烤起来最嫩。我做这些事情总是不如他。\"她又问我,杰克
是什么时候开车出去的?我说好像上午就走了吧?一直没看见他。她点点头:\"借烤肉炉去了。我们总是借他弟
弟家的烤肉炉用。\"
  五点多钟,孩子们回到家里。她们动手切那些蔬菜,切成拇指那么大,一块一块往铁钎上穿,一边嘴里不停
地说着话,说学校里老师和同学的那些趣闻,麻雀一样吱吱喳喳。烤肉的乐趣不是吃,就在于这些大家动手准备
的过程,充满温馨,充满情趣,不似平常的家宴,一人辛苦,其余人坐享其成,缺少关爱和平等。
  六点钟,一切准备妥当,可是杰克还没有回来。我们坐在后花园里,边喝饮料边等。余爱华有些着急,不断
地走到前门车道上去看。她对自己寻找的解释是:杰克的车不好,可能又在哪儿抛锚了。\"要不然,我们先吃些
炒饭?\"她征求大家意见。女孩们坚决摇头,她们从中午起就开始节食,只为了晚上这顿盛宴,怎么舍得用炒饭
来破坏气氛?
  终于听到杰克那辆老爷车的吭哧吭哧喘息声。余爱华\"啊\"地一声叫,眉眼舒展开,笑得像个无锡泥阿福,
跳起来就往前门跑。我们都一齐跟过去,准备帮忙往车下搬东西。杰克的车是扭来扭去\"之\"字形地开进车道的,
而且停车时一下子没刹住,车头顶翻了门口的一个垃圾筒。我看见余爱华的脸上倏然变色,笑容像被一把刷子抹
去了一样,嘴唇紧闭,眼袋和腮帮子都耷拉了下来,一声不吭。于是我和三个女孩子都站住不动。我们醒悟到有
不好的事情将会发生。
  杰克打开车门,踉踉跄跄地走了下来,又打开后面的车门,拎出沉沉的一打罐装啤酒。他拎着章 语言、动作
在此刻全都错位了。
  余爱华一动不动,她的脸色由通红而变得青白,又由青白转而发紫,不新鲜的猪肝一样吓人。终于她对他叫
出一句:\"你去死吧!\"还觉得不能解气,又补充一句:\"和你这辆该死的车一块儿去死!\"
  杰克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又挨次看着我们的脸,结结巴巴地问出话来:\"为什么?为为为什么?出什么事了?
\"
  余爱华转过身,把我们几个用劲一推:\"走,我们叫车去餐馆,请你们吃海鲜!吃光用光算数!这个家我也
不要了!\"
  她真的把我们带到了一家香港人开的餐馆,鱼呀虾呀鲜贝呀点了好几个菜。她还叫了啤酒,一个人就灌下去
两大杯,弄得我直担心她会喝醉了当场呕吐。女孩们都吓得不轻,谁都不敢多说什么,饭菜也吃得小心翼翼,结
果桌上剩了好多。结账的时候,那顿饭花了一百多澳币。我抢着要付钱,她抓住我的手,死活不让,指甲把我的
手背都掐出了几个血痕。
  那天晚上我很久都不敢睡,张耳听楼上的动静,随时准备冲上去当\"灭火\"队员。还好,楼上静悄悄一点动
静没有,很可能两个人都喝得多了,上床就烂醉如泥,想吵架也吵不起来。
  隔天我起床之后,楼上依然安静。探头往窗外看看,杰克又在一身油污摆弄他的破车了。我走到楼梯口,往
楼上喊了几声余爱华的名字,没有人答应。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出了门。生气归生气,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
看起来两者之间她分得一清二楚。
  我决定进城,到余爱华上班的地方看一看她。之前女儿曾经告诉我进城的详细路线,我很想试试凭自己的几
句破英语能不能在墨尔本做成我想做的事情。我下楼找杰克,向他询问余爱华的详细工作地点。比手划脚纠缠了
好一会儿之后,他终于明白了我的意图。他很高兴地搓着手,连声说:\"ok,ok。\"他好像全然忘记了昨天所犯
的过错和余爱华对他的愤怒,油污的大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抓住我递过去的本子和笔,以墨尔本的米黄色中央车
站为基准,画出了到达余爱华工作地点的公交线路图。他的手指粗而短,指甲缝和关节处嵌满了黑色的油泥,小
小的原珠笔捏在他手里,就像捏着一根掏耳朵的小棍子,陌生,而且还不灵活,画出来的线条也是歪歪扭扭哆哆
嗦嗦,弄得他不断摇头,沮丧地笑,对自己非常无奈。他最后在我的本子上标了一个地名:维多利亚市场。他在
这个地名上画了一个粗粗的圈,表明这是余爱华工作的地方,也是我的短途旅行目的地。
  我没有购买月票或者周票,口袋里揣着现金上了路。在车站,我看见一个华人老太太站在一辆桔黄色公交车
的车门口,用广东话对司机表示她的愤怒。中年的司机探出半个身子,用英语激烈地回击着。双方的语言我都听
不懂,我估计他们之间也是不可能沟通的,可是他们照样有着表达自己意见的热情,双方的指责你来我往,活像
表演一出荒诞情景的戏剧,使我忍不住发笑。这时候,他们双方在同时看见了我,马上把语言的对象转移到我的
身上,广东话和英语从两边对着我的脑袋倾盆而下,然后眼巴巴地盼着我来搭起他们之间的桥梁。我无能为力,
只好连连道歉,落荒而逃。
  路上一切顺利。所有公交车的站名、每班车到达和发车的时间、快车还是慢车,标得清清楚楚,司机也都是
严格按照时间表来操作,基本上不会让人无着无落地空等。比较起来,国内交通在时间的把握上完全就是信马由
缰了。
  我想像中的维多利亚市场,是一个有着维多利亚时代建筑风格的气派非凡的商业场所,所以,当我实际上已
经走了进去,穿行在那一排排塑料大棚式的简易构架中时,我还在不断向人询问:\"对不起,请问哪儿是维多利
亚市场?\"
  我不知道国内的什么地方可以与此相比。也许早先浙江义乌和福建石狮的小商品市场跟章 广东话、普通话、
越南语、印巴语、阿拉伯语等等乱七八糟语言的吆喝,嗅着羊皮、羊毛编织品、廉价香水和香料、金属及塑料的
小玩意儿散发出来的混杂成一团的气味,心里涌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慌。我不是担心抢劫、偷窃、行凶、非礼这
样一些实质性的伤害,我是无端地心跳,出汗,好像走进陌生梦境中又挣扎不出来的那样一种焦虑。
  万万没有料到的是,我居然在成百上千的货摊中很快发现了余爱华。她那天穿着一件葱绿色外衣,非常显眼,
在整体上灰秃秃的摊贩们中间一下子就跳了出来,醒目地招摇着。我这才明白她为什么总穿这些红红绿绿的衣服,
她要在无边的千篇一律的货摊中突出自己,非如此不可。中国人还是比别人聪明。
  我本来想马上跑过去,站到她的摊档前,给她一个惊喜的。后来我看见有一对六十多岁的中国老人从她摊前
走过,被她招呼着停了脚,我就没有再凑过去,只是迂回着挪近了一些,看她怎么做成这笔生意。
  她首先拿出来的是一大盒澳大利亚特产品:绵羊奶护手霜。那一盒很沉,打开来看时,是三四一十二瓶,整
整一打。
  \"买吧,从澳大利亚回国的人都带这个,冬天搽手再好不过。搽脸也行。纯绵羊奶制品,别处没有。\"她满
脸堆笑,一口气地说下来,冰淇淋一样滑溜。
  \"绵羊奶护手霜啊,国内也有的。\"老太太拿起一瓶看了看。
  \"那都是假的,绝对没有澳洲产品这么纯粹。\"余爱华斩钉截铁。\"想想看啊,澳洲是出绵羊的地方啊,全
世界还有比澳大利亚更好的羊?当然也没有比这更好的绵羊奶了。大姐你试试。\"
  那个被余爱华称为\"大姐\"的老太太,很被动地让余爱华捉住一只手,手背上涂抹了少少的一点护手霜。老
太太戴着蚕豆大小的翡翠戒指,乳绿色玉镯,穿体面雅致的滚边唐装,操着带上海腔的普通话,一望而知是过来
探亲的有点闲钱的老人。
  \"怎么样啊?\"戴金丝眼镜的老头儿凑过去看老太太的手背。
  \"好像……就这个样吧?\"老太太说不出个所以然。护手霜搽到手背上不可能有清凉油的瞬间反应。
  \"那就买几瓶算了。\"老头儿似乎不忍辜负余爱华的一片好心。
  \"多少钱一瓶?\"老太太开始问价。
  \"给个整数,一百块,这一大盒都归你。\"
  老太太马上胀红了脸:\"不可能的呀!你也要得太狠了呀!听我女儿讲,这东西最多卖三块钱一瓶的呀。\"
  余爱华一拢胳膊收回了她的货品,好像生怕对方抢走了似的:\"大姐呀,货跟货不能比的呀。你说的那是什
么牌子?我卖的又是什么牌子?\"她熟练地说了个英文单词。\"品牌货哎,原产原装,有质量保证书,产品说明
书。都是中国人,我怎么可能骗你?\"她把两大张印满密密麻麻英文的粉红色纸头放在两个老人面前。
  \"总之是太贵了。至多这个价。\"老太太伸出四根手指,玉手镯在腕子上晃晃悠悠。
  余爱华脸憋得通红,咬牙蹙眉跟自己的思想斗争了半天,无奈地一拍手:\"算了,五十块卖给你!你们是上
海人,我是南京人,差不多也能算老乡。我不赚你们一分钱,只图你们回上 海 帮着做个宣传。\"
  \"一整盒太多,我只要四瓶。\"老太太又缩回半只脚去。
  余爱华惊叫:\"四瓶怎么够?你们来一趟澳大利亚,回去要不要应酬?亲戚啦,邻居啦,小保姆啦,小孩的
老师啦……喜欢这东西的人不要太多哦!一人送上一瓶,好看又实惠,花不了几个钱,说起来还是外国货,你们
想想……\"
  老太太抱起那一大盒护手霜,掂了掂,大概还是觉得太沉,还在犹豫。
  余爱华忽然从旁边的一大摞羊皮中抽出一张,啪地摊开在两个老人面前,手掌从皮面上柔滑地抚过去:\"要
不这样,这是我摊子上最好的一张羊皮,我便宜点搭给你们,怎么样?\"
  那的确是一张不错的羊皮,洁白,柔软,毛绒很长,冬天铺在沙发上坐,取暖设备都用不着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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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2 章 《枕上的花朵》(4)

  老太太手摸着羊皮,脸上是真心的喜欢。结果她们以八十元的价钱谈定下来。老头儿掏出皮夹子付钱的时候,
余爱华顺便又介绍了一种软羊皮做的鞋,看上去笨头笨脑,穿起来舒服得吓人,特别是冬天晚上坐着看电视,一
双鞋抵一条毛线裤。她卖给老太太只算一半的价,十块钱一双。
  就这样,本来是随便逛逛的老头老太,离开余爱华的摊位时,手里抱了一盒十二瓶护手霜,一大张厚羊皮,
两双羊毛鞋。口袋里却少掉了一百五十块澳大利亚元。
  老人走远了之后,我笑着站到她面前,真心真意地说:\"恭喜你呀,又发一笔财。\"
  她又惊又喜地责怪我:\"怎么一个人摸过来了?真敢啊!你该让杰克开车送送你。\"
  我说:\"免了。他那车子要是半路上一抛锚,我起码半天时间要丢掉。\"
  她问我:\"想买东西吗?\"
  我说我也来几瓶绵羊奶护手霜吧。刚才听她说得那么好,不买真有点对不起澳大利亚。我说着要掏钱,她面
红耳赤地把我拦住:\"你干什么你?瞧不起人还是怎么的?送你的那一份,我昨天就带回家去了。\"
  我说:\"你做生意不容易,我不能白要你的东西。\"
  她瞪着眼睛看了我半天,声音忽然变得忧伤起来:\"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啊?从前在机关食堂吃一锅菜的日
子,你以为我都忘记了吗?\"
  我看见她眼圈都要发红的样子,只好答应下来。我说我请她吃午饭,就在这附近找个餐馆。她先是高高兴兴
准备收摊,收到一半又住了手,说:\"不行,出去这半天会耽误生意。今天早上起来的时候我右边眼皮直跳,左
跳祸,右跳福,我福气来了,今天还应该有一单大生意。我不能走开。\"
  我心里直好笑,她所谓的\"一单大生意\",撑死了也就是卖个两三百块钱的羊皮和护手霜,扣除成本,能不
能赚到几十块钱都难说,她竟然就分分毫毫都舍不下。没办法,我只好跑出老远的路买来两分中式快餐。拎着饭
盒和饮料回头时,要不是余爱华那一身招摇的葱绿衣服,我肯定要在这片摊贩的森林里转来转去找不着北。
  我本来要等她下午收摊一块儿回家,结果她不行,她一共打着两份工:维多利亚市场关门之后,正赶上唐人
街的中餐馆下午开门,她要去中餐馆做洗碗工,晚九点之后才能歇下来。那时候往郊区的班车已经少而又少,个
把小时才能等到一班,所以天天回到家里都是深更半夜。
  \"余爱华,你房子都买了,何必这么辛苦!\"我温和地责备她。
  她嘴巴里含着一口饭,不无哀怨地笑了笑:\"不辛苦,我坐在家里干什么?等死?\"
  我后来细想想,觉得她句话的份量很重。简单的几个字中,包含了对她目前生活的不满,以及对过去一切的
留恋。我忽然想到了她晒在阳台上的枕头,枕套上因为陈旧而变得幽暗迷朦的花朵。在她每天每天守着这一堆羊
皮和护手霜数钱的时候,她偶尔也会想起并蒂莲是如何一针一线绣上枕头的吗?
  一星期之后,我离开墨尔本回国。行李箱里一块极好的羊皮,是女儿特地买来送给我的。虽说她的钱也就是
我的钱,但是由她花出去再送给我,感觉就不一样。余爱华送我的果然是一大盒十二瓶护手霜,沉甸甸坠手,为
了不让行李超重,我只能拎在手中。她要让杰克开车送我。杰克笑眯眯地说:\"亲爱的,那你要去餐馆请假,坐
在车上帮我看地图。你知道我从来没有去过机场。我连墨尔本都没有离开过。\"我连忙婉言辞谢:\"算了算了,
我还是叫辆出租,大家的时间都不会耽误。\"然后我就和这楼里所有的人在门口拥抱,告别。
  说起来也是巧,我回国以后在南京的晚报上发表了一组澳大利亚游记,里面提到了余爱华的名字。我旧日机
关的一个同事看见了,打电话到报社去,然后辗转找到了我。我们之间也是近二十年不见,彼此都搬过几次家,
同事又已经退了休,如果不是由报社做中转,茫茫人海中要找到对方还真是困难。
  同事走进碧螺茶馆的那一刻,我的心里有一种微微的震惊。我记得从前的她是一个四十多岁看上去苍老憔悴
的女人,丈夫去世很早,两个儿子都上中学,成绩不好,调皮捣蛋,学校三天两头要把她拎过去训话。她在办公
室里说起儿子就唉声叹气,有一次甚至还拿了刀,在儿子面前威胁要自杀。她最经常说的一句话是:\"养儿子干
什么?儿子是孽债,一辈子都还不清。\"看到别的同事不断张罗为我介绍男朋友,她还告诫我:\"结婚可以,生
孩子要慎重,没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宁可不要。\"
  然而我现在看到的她,中等个头,微微地有一点发福,皮肤红嫩细腻,近看才能发现那些浅浅的皱纹,不用
说就能知道,是经常光顾美容店的结果。头发也是认真打理过的,染的是深棕色彩油,不像很多染廉价黑油的老
太太,因为颜色过浓过深,乌乌的一团,真头发看起来也显着假。她甚至披着一件高档的羊绒披肩,驼色,有长
长的流苏垂下来,衬得整个人相当的富贵和娴雅。
  她坐下来之后告诉我,是小儿子开车送她过来的,她住得有点远,在百家湖。我听了更加吃惊,百家湖几乎
是我们这个城市里最高档的别墅区了,在那里买一套房子,百万以下的价钱免谈。她微笑着说,以她的退休工资,
当然住不起别墅,房子是大儿子买的,大儿子在深圳开公司,有钱。小儿子留在身边,做点小生意,钱不多,时
间多,能够随时照顾到她。她年纪大了,身体不太好,隔三差五要往医院跑一趟,每次都是小儿子搀扶着她,忙
前忙后,挂号取药的,医生护士看着都羡慕。她幸福地叹着气,责备我:\"你说你把孩子送到国外读书干什么?
好儿女是替国家社会养的,平平庸庸的儿女才是自己的。\"
  这是一个人生命沉淀之后的切身体会,地地道道的经验之谈。多少人焦虑操心了半辈子之后,才会豁然醒悟:
事情的最终结局并非自己当初的一厢情愿。可是我,我的半辈子还没有过完,所以我还在做着盼女成才的梦,一
时半会儿不会梦醒。
  我们喝着雨花茶,很快聊到了余爱华。同事今天本来就是为她而来的。退了休的人,生活优裕,闲得无聊,
喜欢回忆从前的往事。我大致说了说余爱华的现状,但是没说杰克是酒鬼,更没提到深更半夜楼上的疯狂作 爱。
  同事问我:\"你知道余爱华那年为什么退党出国吗?\"
  我摇头。余爱华出国的时候,我已经调出了机关,这回在墨尔本又没有机会询问这些。我知道有很多事情不
是随时随地都可以说的,它就像长在脸上的一颗痤疮,要挑开它,挤出刺头,必须蕴酿到相当合适的时候。
  同事告诉我,余爱华其实是为了王强。王强出事后被拘留的一段日子,余爱华为他做了一切能做的事。她以
为王强跟妻子离婚之后,就肯定是她的了,她不嫌弃这个嫖 娼的男人,男人肯定是对她感激涕零的。男人在这种
情况下,没有可能不接受女人的主动示爱。可是实际上王强就是没有接受。他又去了一趟深圳,要把那个大龄的
妓女娶回南京。更加离奇的是,那个女人一口拒绝了王强,理由是赚钱还没有赚够。那女人给王强介绍了另外一
个愿意跟他走的女人,王强竟然就带着这个女人回来,登记结了婚。
  我目瞪口呆:\"还有这样的事?\"
  同事感慨:\"你想像不到机关里的人有多么吃惊。王强为一个妓女把自己彻底地打进了地狱。你说王强他图
什么呢?财?貌?权势?一门都不门啊!他是自甘堕落啊。可惜了他这个青年才俊。\"
  作为旁观者的同事们都如此想不通,身陷其中的余爱华肯定是更加不通的。余爱华这个人,本来就自卑,保
守,偏执,对自己苛刻到严厉,当王强的这些古怪举动如晴天霹雳一样朝她打过来时,她的世界肯定在短时间内
基本崩溃。她后来的退党,辞职,出国,是对世事的彻底绝望,还是对王强这个旧日处长的一种信念上的报复呢?

  同事最后告诉我:\"王强还在南京。\"
  我心里忽然一跳:\"真的?\"
  她点点头:\"在城南夫子庙,开了一家茶馆。去年我带孙子到夫子庙看灯会,看见过他。不过他没有认出我。
大概是我老得太多了吧。\"
  她言不由衷地笑了笑,把肩上的披巾裹一裹紧,抬手抿了抿头发。看得出来,她实际上对自己相当的满意。
  从那天谈话之后,我发现我开始心不在焉,做什么事情都不能集中注意力,心思老往夫子庙那边滑。我打开
电脑的时候,屏幕上隐隐约约跳出夫子庙白墙青瓦的仿明清建筑。站在阳台上的时候,身体飘飘忽忽地越过小区
绿化带,忽然间成了夫子庙热闹街市上的快乐一员。就连我烧开水泡茶,茶杯中袅袅升起的水雾也幻化出来一个
又一个夫子庙的元宵花灯。我知道我已经走火入魔了。我这个人,遇事太容易投入,三分理智七分情绪,生命常
常就消耗在这些莫名其妙的激动之中。
  我决定去夫子庙一趟,寻找王强。
  严格地说,我对夫子庙的熟悉程度远远不如新街口或者山西路。夫子庙太乱太嘈杂,人流量大得像是天天赶
庙会,搭眼看过去全都是穿轻便装运动鞋的外地旅游者。从我的女儿长到半大不大,对元宵花灯再不屑一顾之后,
我几乎就很少涉足这一带地区。而且,我的同事只说王强在夫子庙开了茶馆,并没有具体告诉我茶馆的方位:秦
淮河南还是河北,文德桥还是乌衣巷,贡院大街上还是王谢故居旁……夫子庙这地方,豆腐都能卖出肉的价钱,
王强无论在哪个角落里开茶馆,相信生意都不会做得差。
  我特意换上一双运动鞋,打车到了夫子庙,开始一场漫无目标的寻找。我是在状元楼宾馆前面不远处下车的,
然后我没有沿大街走,而是插入一条两边挂满丝绸围巾和手绘扇面的小巷。不知道为什么,我认为王强不会把他
的茶馆开在人多热闹处,他做事情从来就不按常理出牌,所以他的茶馆也不会旗帜高扬醒目得像超市。我走过了
一些卖金箔画的店,卖紫砂茶壶的店,卖雨花石和文房四宝的店。我在每一家卖特色小吃的饮食店和小巧雅致的
茶馆门外驻足停留,观察和感觉店堂里那些坐着的和走动着的人,看他们的着装和姿态,希望能够凭我的鼻子嗅
出一种不同寻常的气味。我的耳朵里灌满了青春歌星林依轮和郑秀文的别别扭扭的唱词。也许不是他们二位,而
是另外的两个偶像派人物。我闹不太清。从前我跟余爱华王强同在机关的时候,歌星只有一个邓丽君,那声音一
听就熟,崇拜和迷恋都是简单的事。不像现在的时代,会唱的人太多,鱼龙混杂,你永远不知道谁才是最好的。
我从几个炸臭干炸鹌鹑的摊档边走过去时,头发、皮肤和毛衣上沾了浓浓的油烟,腻歪歪十分难受。其实我已经
注意到这个问题,尽量从那些炸锅的上风处绕着走过,可是油烟的分子非常顽固,无孔不入,丝毫也不给行人逃
遁的余地。
  最后,我带着头发和衣服上的油烟味站到了王强的茶馆前。我是隔着一扇玻璃门看见他的。岁月如梭,光阴
荏苒,我却能够隔着玻璃一眼就认出他来,而且有一种被电流击打之后的微微的震颤,只能说明王强当年给我的
印象太深,或者说这么多年他没有太多的变化。茶馆正在营业时间,他没有站在柜台里面忙忙碌碌,也没有带着
满脸的职业微笑在客人中间来来回回穿梭问询,却气闲神定地安坐店堂一角,跟一位银发老者下棋,黑白两色的
围棋。他穿着一件跟茶馆配衬的唐装,不是时下流行的花团锦簇的那种,是普通布料的,黑色,立领盘扣,没有
丝毫装饰,简单随意中透着一股卓尔不群的傲气。我计算他的年纪应该是五十出头,鬓边的丝丝白发明白无误地
标识着他的年华老去,可是他的面容却比从前更显清癯,举手投足从容不迫,少了那种阳光般的明朗,多了世事
沧桑之后的低调和沉郁。
  我在茶馆前面的书报亭里站了很久,装作翻阅几本时装杂志,实际上眼睛里看的都是王强。我借助报亭里悬
挂的花花绿绿的广告,把自己隐藏得很好。我不愿意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和他相认,那会使彼此都觉得尴尬,何
况我一身都是炸臭干的油烟味,感觉上再糟糕不过。
  回家之后我给余爱华打了个电话,告诉她关于王强的见闻。我的电话是打到她上班的餐馆里的,因此她那边
的背景中是厨房间嗤啦啦的爆锅声和抽烟机的轰鸣声。我大声地呼唤她:\"喂?喂?\"她也大声回答我:\"听到
了!\"她一字一句说:\"我现在不能跟你多说话,老板会不高兴。我挂啦!\"她啪地挂上了电话。
  过了一星期,她把电话打过来,内容非常简单,几乎是例行公文一样,告诉我她要回国一趟,她的到达日期
和航班号。她要求我去机场接机。\"你一定要来接我。\"她强调说,\"一定一定,否则你就害惨了我。以后我再
告诉你原因。\"
  她搭乘了南方航空公司的班机,从墨尔本飞广州,广州再转飞南京。飞机误了点,我在机场海关出口处整整
站了两个小时,腰酸背痛。她推着行李车出来之后,没有半句安慰我的话,着火一样地把行李车塞到我手中,又
把肩上挂着的比巴掌略大的小皮包取下来,挂到我肩上,解释说:\"我不能负重。\"我被她弄得莫名其妙:\"什
么意思啊?\"她吭吭哧哧:\"嗨,我不能对你多说,反正是一个算命先生警告过我,最近一段时间我要避免负重。
\"
  原来她要求我接机的原因是这个!我简直哭笑不得。
  她空着两只手,心安理得地跟在我身后,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对新机场里的一切都赞不绝口。她上一次回
国的时候,从上海虹桥机场入关,然后直接搭车去了浙江的老家,根本不知道南京有这么大的变化。
  我帮她订了一间宾馆客房,同时也在家里她收拾出一个房间,听她挑选。她犹豫了一会儿之后,还是决定住
宾馆。她说,在国外呆得久了,习惯了不打扰别人的私人生活。可是一路上她反反复复向我提及王强的名字之后,
我才恍然明白,她不住我家的原因,是为了预留出她和王强两个人单独见面的空间。
  既然她回国的目的是见王强,我的任务也就空前简单:直截了当带她去王强的茶馆,让他们接上头完事。她
是上午十一点左右到南京的,从澳大利亚过来几乎没有时差,因此,打车到宾馆住下之后,吃了午饭,稍事休息,
她迫不及待就要出发。她换了一身自以为漂亮的服装:黑色齐膝裙和格呢带毛领的宽松式上衣。她对着房间里的
镜子照来照去,紧张兮兮地问我:\"怎么样?还可以吗?你觉得这身衣服能打多少分?\"我支吾着说,可以吧。
其实我觉得她还不如穿那身桃红色长毛衣和大花紧身裤,反有一股不管不顾的劲儿,让别人印象深刻。
  我第二次去夫子庙,就比较地熟门熟路了。我不必穿过那些拥挤的店铺和炸臭干炸鹌鹑的摊档,直接从僻静
的居民区插到了王强的茶馆。余爱华依旧是空着两手随我而行,小肩包交给我背着,带给王强的一张袋鼠皮的椅
垫也是我拎在手中。我左肩背着自己的包包,右肩背着余爱华的包包,走起路来两边的皮包都往胯部拍打磕碰,
别别扭扭,路人看着肯定觉得滑稽。余爱华不管,她走在我旁边悠哉游哉,一点儿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在我接到余爱华要回国的电话之后,我曾经设想了很多种她和王强见面的情景:惊喜,惊诧,惊愕,百感交
集,涕泪交加,结结巴巴语无伦次,拥抱甚至拥吻……等等等等。总之是戏剧性的,充满了感慨、眼泪和震撼的。
可是,当我们像两个不期而至的普通茶客一样推开玻璃门,无比激动地站在王强面前时,他仅仅是张了张嘴,眼
睛里掠过一瞬间的愕然,就站起身,平平淡淡地说了一句:\"来了?\"
  那时候我心里的第一个想法:王强或许不知道余爱华去了澳大利亚,他以为她一直在南京生活,今天是偶然
路过此地,想起来看一看他。
  王强接下来的第二句话,却说明他是知道她的一切的。王强说:\"澳洲怎么样?气候比南京好一些吗?\"
  余爱华没有回答。她知道这样的问话根本用不着回答。她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如释重负的那种样子,好像为
顺利度过了见面的初期而庆幸。
  我忽然觉得我活了四十多岁,看似通达,其实幼稚。我先前的那些设想统统都是文学,真正的重逢就应该是
这样不温不火,不卑不亢,不惊不乍。
  趁王强亲自到柜台后面张罗茶水的时候,我朝余爱华丢一个眼色,悄悄转身出门。余爱华回来一趟很不容易,
我不能插在当中白耗她的时间。
  为了消磨这一段漫长的等候,我在茶馆附近的街道上来回徜徉,把形形色色的旅游商品一件一件看了个仔细。
我发现了很多价廉物美的东西,如果把它们放到装修豪华的大商场出售,价格肯定要高出几倍。我还搜索到一些
平常难得一见的民间工艺品,比如虎头鞋,比如从前我们戴在脖子上的银项圈,戴在手腕上的铜铃铛。我最后停
留在一家绣品铺前,惊喜地见到了二十年前我买过的那种绣花绷架。店主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她热情介绍
绣花架的用法:\"阿姨你可以用它做十字绣,好学得很,像你这样聪明的人,一看就能会。\"
  我忍住笑,要求她试给我看看。她手脚麻利地把一块白棉府绸绷到了架子上,而后飞快地穿针引线,在棉布
上绣了起来。棉布上事先已经描妥了花样,是一朵盛开的金黄色向日葵。小姑娘皮肤粉白,十指尖尖,拈针的姿
势轻盈秀美,说不出来的好看。眨眼功夫她绣出一小片向日葵的丰满花盘,针脚疏密有致,均匀妥贴。她说:
\"阿姨你看到了吗?好学吧?要是你下岗在家,学会它可以打发时间,还可以绣点枕套什么的卖钱。\"
  这时候余爱华走了过来。她脸上红扑扑的,眼睛里有一些羞涩,有一些迷失,还有一些从心里涌泉一样冒出
来的喜悦。我刚要开口问她的情况,她忽然看见了小姑娘手中的绣具绣品,\"啊\"地一声惊呼,说:\"还有这个
东西卖呀!\"她问了价钱,毫不犹豫地买下了一套,包括绷架,纯白棉布,针,丝线,还有一迭纸样。她说:
\"我那对枕套太旧了,我得重绣一对新的。\"她还问小姑娘:\"怎么没有并蒂莲的花样了呢?现在不时兴绣那个
了吗?\"
  我问她:\"看起来谈得不错?\"
  她抿嘴笑笑:\"多少年没见了呀!\"又说:\"还不是那些话,你都猜得到的。\"她扯过我肩上的小包,弹开
包口,从里面拿钱,付给开绣品店的小姑娘,一边问我:\"有没有看见店堂里泡台湾功夫茶的那个女孩?十六七
岁,瓜子脸,长头发,挺秀气挺安静的?\"
  我想了想,摇头。我进门只有很短的几分钟时间,光紧张余爱华和王强见面会出什么事,没顾得上在意别人。

  \"是王强的女儿。\"
  我有点懊恼,刚才怎么就那么沉不住气,没看清什么就慌慌张张地走。现在肯定是不可以返回去了。
  \"他的那一位呢?\"我问。
  \"谁?\"余爱华抬了脸。跟眼前粉嫩的小姑娘相比,她脸上的皱纹明显深刻。
  我说:\"从深圳带回来的,跟他结了婚的那个。\"
  余爱华舔了舔干裂开来的嘴唇,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了一句:\"南京的气候太干燥,我不习惯了。\"然后她才
回答了我的问题:\"不知道。我没问,他也没说。\"
  既如此,我也就不必再问了。
  我把余爱华送回宾馆,告辞回家。我感觉她不太愿意我总是陪在旁边。毕竟她对南京不是十分陌生,从前的
同学、朋友、同事不只剩我一个人。我说:\"不陪你不是不帮你,只要有需要,随时给我打电话。\"
  没料到她第二天下午就把电话打到我家里来了。她用的大概是公用电话,背景里一片喧闹的市声。她大喘粗
气,恳求我:\"你快来看看,立刻就来!\"
  我问她在哪儿?她说在夫子庙,王强的茶馆前面。她声音哆嗦得像是要哭。我心里咯噔一跳,放了电话,忙
不迭地收拾出门。
  我赶到夫子庙的时候,看见她孤另另地站在茶馆门前的秋日阳光下,双手抱肩,眼神发呆,身子微微地有一
点摇晃。我再往她的身后看去,才发现茶馆已经关门歇业,门上是铁将军把门,把手上还挂了一个白色纸牌,上
面是两个大字:招租。趴着玻璃门往里看,店堂里空无一人,地面干干净净,遗下的桌椅板凳摆得整整齐齐。
  我惊讶地问她:\"怎么回事?\"
  她神经质地摇头:\"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昨天晚上我们还在一起,是他请我吃的晚饭。\"
  \"你们说什么了吗?\"
  \"我们说什么了?\"她脸上的表情显出迟钝。\"他说,从前我是个好姑娘。还说,如果我现在不幸福,一切
都是他的错。\"
  \"可是他现在却要躲避你!他害怕被你追着,连他的茶馆都不要了!\"我愤怒,同时也觉得不可思议。
  \"他是躲我吗?\"余爱华目光空洞地喃喃自语,\"他只是要躲开我?\"
  我心里说,也许还有他自己。其实王强最想躲的是他自己。
  就这样,余爱华中止了她的南京之行,心情灰暗地返回澳大利亚。我答应她,如果我再次发现王强的下落,
一定及时打电话通知她。
  不久之后的一天深夜,女儿忽然打电话给我,惊恐万状地报告说,杰克出车祸死了,余爱华被澳洲警察抓起
来了。女儿在电话里的声音都变了调,肯定是吓得不轻。我心里怦怦直跳,追问她为什么?杰克出车祸,为什么
要抓余爱华?女儿说,她也闹不太清,好像是警方怀疑余爱华在刹车上做了手脚,有谋杀嫌疑。
  \"天哪,杰克那辆车本来就破烂不堪,一修再修的呀!\"我在电话这边着急。
  女儿回答:\"可是,杰克跟他太太的确经常吵架,邻居都知道的。\"
  我不懂澳洲法律,不知道这样的事情会如何处理。我嘱咐女儿随时打听消息,把情况告诉我。
  又过了两天,女儿打电话来,说的却是她们搬家了,余爱华的事情一时不能了结,警方临时封闭了那幢小楼。

  女儿她们搬到了墨尔本的市区,虽然房租贵一些,学校却近,省了昂贵的交通费。女儿还小,只是个中学生,
我当然不能要求她继续关心余爱华的结局。我后来往那幢小楼里打过两次电话,线路那头都是一个柔美的女声,
说的是标准英语,大概意思就是我拨的号码是空号。
  余爱华又一次从我的生活中突然消失。
  又过了半年,我陪同几个外地客人到夫子庙游玩。王强的茶馆改成一个快餐店,莫名其妙地经营傣家风味食
品。附近的绣品店还在,那个小姑娘甚至还认出了我,她问我:\"还有一个阿姨呢?买绣花绷子的那个阿姨?
\"我说:\"她恐怕不能再买你的东西了。\"小姑娘笑起来:\"她上次问我有没有并蒂莲的花样,我找到了。\"
  她拿出一本杂志,摊开,露出夹在书页里的纸样。两朵并蒂莲,一朵大些,蛋青色的花瓣夸张地怒放,中间
隐约露出一点嫩黄色花芯;另外的一朵显出娇弱和羞怯,嫩黄花瓣,蛋青花芯,新娘似地倚在蛋青莲花的枝下,
欲开不开的,半遮半掩的,幸福绝顶的模样。
  我轻轻拈起纸样,举起来,放在阳光下照了照。花朵于是就在我的手上开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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